论张志和《渔歌子》的江南话语*

2012-08-15 00:43:56刘应全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张志渔歌子场域

刘应全

(云南大学 滇池学院中文系,云南 昆明 650228)

论张志和《渔歌子》的江南话语*

刘应全

(云南大学 滇池学院中文系,云南 昆明 650228)

江南,是张志和《渔歌子》建构的核心意象。通过对历史语境的还原和文本内涵的解读,不难发现这一意象,不仅是张志和的叙述场域,也是一种叙述话语,即江南话语,它传达出了隐逸诗人张志和在“家国同构”的认同传统下内心激烈的斗争和挣扎。

《渔歌子》;江南话语;儒道冲突;场域;想象

没有什么比采莲的细节更能使人引发对江南水乡诗意生活的联想,“青青罗裙,芙蓉如面,扁舟轻唱,水碧于天……”刘士林在《江南文化的诗意阐释》一书中,在论述如何让江南在现代性的世界中“出场”的问题上,借助对王昌龄《采莲曲》“闻歌始觉有人来”的发问,提出了一个“江南话语”的概念。他认为,古典江南意象在世界性的话语中已经被遮蔽,成为了一个“潜藏的江南”,但是其基本的指称自身、表象自身和自己让自己出场的江南话语一直都存在,“《采莲曲》中深藏不露的是一个中国文化中特有的语言本体论”,它恰好可以用来充当江南文化的解读与阐释语境,关键在于如何通过意象的提炼,来构建一个“出场”的话语系统来表征江南。[1](P3)

《全唐诗》录张志和九首诗词,其中《渔歌子》有五首:

(1)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2)钓台渔父褐为裘。三三两两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3)霅溪湾里钓渔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4)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乾。醉宿渔舟不觉寒。

(5)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综观张志和《渔歌子》五首,我们似乎可以肯定其中也有上述的一个潜藏的江南,这个被遮蔽的江南正是词人渔父叙事的宏观场域,欣赏者一旦进入这个场域,对场域中的诸种物象进行解码和释读,马上就能呈现出一幅江南水乡的渔歌图来。换言之,作为一个文学原型,江南意象其实也就是一个艺术符号。因为,“艺术符号是一种自由的符号。借助艺术符号,人就把现实世界提升为审美的自由世界。这个世界不再成为人的对立物,它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充分再现与积极肯定,而成为自由主体的观照对象。人就是这样通过创造审美符号获得精神解放,而进入自由的似乎是更为真实的存在。”[2](P208)作为诗歌文本的叙述者,置身江南场域的张志和,虽未直写“江南”二字,但通过对江南特有景物的亲身体验和精致描写,自然而然就构建起了一套完整的江南深层话语系统,给江南的“出场”提供了语言学和符号学上的准备,让我们一眼可见文本所表征的整体语境:江南。“正是叙述者的身份及其在叙事文本中所表达的方式与参与程度,决定了叙述者发出的叙述声音,也决定了叙事文本的基本特征。”[3](P52)《渔歌子》五首中涉及的各种自然物象和地理名称,以及诸种历史典故的发源之地,也都在江南意象所涵盖的范围之内。而且,张志和的一生几乎都在江南,尤其晚年是在吴越一带度过。据《罗湖野录》记载,张志和水上仙去之后,“吴人为建望仙亭”以示纪念。[4](P277)这些都表明,江南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河,一人一事,一渔一舟,一竿一钓,早已经烙在张志和的脑海心间,并融入到具体的艺术创作之中,最终通过文本建构了一个囊括这些具体江南景象的,具有整体性象征意味的文学原型:江南意象。事实表明,这些与江南相关的物象,在欣赏者的第一阅读时间里就早已让江南“出场”,一个鲜活生动而又饱满圆润的“江南意象”即刻跳出字里行间。正如清代大画家恽南田曾对一幅画的描述一样:“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邱,一壑,皆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5](P77)

艺术作品的“象征力”通过阅读主体的“理解力”,最大限度地呈现出作者蕴含在文本中的意象。这些意象,往往是具有深远内涵而又发人深思的艺术形象和艺术符号。[6](P14)这些形象和符号,无论具体还是抽象,无论敞开还是遮蔽,都一定有着自己特殊的话语体系,而作为这个话语体系的叙述场域和出场语境能够很好的表征前述的形象和符号。常言道:“铁马西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①见陆游《书愤》:“楼船雪夜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元朝虞集《风入松》:“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余光中在《听听那冷雨》中也曾就此写道,“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必然长在。”[7](P197)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有了“杏花”和“春雨”这样的文学景象,心灵深处那个优美阴柔的“江南意象”难免会在第一时间被唤醒,而绝不是阳刚苍劲的“冀北意象”。“在叙事作品中,人们可以听到叙述者的叙述声音,通过这样的叙述声音,可以看到作品所表现的人物、事件与情境。”[3](P55)被张志和叙述和书写的这个江南意象,是他想象世界的村落,也是他文本建构的家园,因捡拾了张志和一生跌宕徘徊的眼泪和仕隐冲突的煎熬,而极具文学原型的张力和魅力。

“真正的艺术家,应该是艺术符号的制定者,而不应仅仅是艺术符号的沿用者。”[8](P159)值得注意的是,张志和所“独辟”的这个“潜藏的江南”,其实也正是中国历代诗人极力营造并赋予特殊意义的意象,只不过张志和对这个意象的内涵进行了新的规定和创新。胡晓明认为,在中国悠久的文学传统中,的确一直隐隐相传着一个十分重要的“江南意象”,既有对江南的歌咏,也有对江南的向往,一些是具体的江南,一些是抽象的江南。他甚至进一步指出,“江南意象是江南认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江南认同的江南意象,含蓄而生动地揭示了江南认同的底蕴:家国之爱。因而,中国文学对于‘江南精神共同体’的传承,具有决定性的贡献。”所以,江南认同的心灵深处,是身在南方心在北的补偿心理,是文化正统意识的虚拟替代,或者说,与长安想象和京洛歌咏,构成了不同侧面的心理补偿。[9]张志和早年立志儒学,宦游为官,胸怀天下,积极入世,走着一条“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道路,不料仕途艰难,屡遭坎坷。此后,张志和思想由儒而道,由“达则兼济天下”趋向“穷则独善其身”的消极路向,虽然行走江南山水之中,看似完全不问世事,却有意无意中仍然惦念家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仲淹式的儒道互补与冲突历来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悖论:一方面渴望发展孟子“善养浩然正气”的伟大人格理想,乐观进取,积极入世;一方面又极其向往庄子遗世绝俗的独立人格理想,消极退避,悲观出世。李泽厚指出,“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濡化为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常规心理之后,也深刻地影响了艺术理念及其创作,而在艺术理念上的其充分展开则大约是在中唐以后的事了。[10](P59)

笔者认为,在张志和优游山水、垂钓江湖、逍遥自在的江南诗意生活之外,应该还有一个隐藏在江南意象之中的儒家情怀,即家国同构的忧患意识。②受李泽厚《古代思想史论》“孔子再评价”中有关“仁”的结构的相关论述启发。“由儒、道文化意识所熏染陶冶的古代诗人的胸襟——人生旨趣——必然会在自身的裂变中形成两个相互排斥又相互补充的部分。”韩经太认为,尽管儒、道两家在人生理想上有分歧,但是两家思想却共同来自于一个原型,即社会。而导致两家“一者着眼于人伦,一者着眼于自然”的根本原因,在于“对氏族社会形态及其稳定机制的不同角度的认识与发挥所导致。”[11](P42)由于这种对社会的共同关注和思考层面之不同而产生的忧患意识,导致儒道两家走出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这只是同一种忧患意识结出的两个不同果实而已,本质是相同的。关于这一点,徐复观同样认为:“儒道两家的基本动机,虽然同是出于忧患,不过儒家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加以救济,道家则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得到解脱。”但是,无论怎样,在历代的文学传统中,儒家事功精神和忧患意识在文学叙述中的自觉性和自存性依然占据主流,并深刻地影响了其他艺术。[12](P101)

从哲学的角度看,任何借助原型意象来实现自我表达,都是有其特殊用意的。刘士林认为,对于传统的中国话语来说,主要有两种声音谱系,其一是作为中国话语中心的北方伦理谱系,其二则是以中国话语边缘形态存在的江南审美叙事。[1](P17)作为边缘形态存在的张志和式的江南审美叙事,的确容易让人进入到对隐逸思想的探讨层面,但是“艺术没有创造性的形式,很可能不美,不能打动人心。艺术作品能够感动人,不但依靠新内容,也要依靠新形式。”[5](P257)宗白华认为,能够感动人的作品不仅要有内容,要有情感,更重要的是还要有思想。思想的哲学高度决定了作品的理论深度。某种意义上说,张志和《渔歌子》也可看成是诗人藉借江南这个审美叙事语境,传达出对关注和惦念北方这个话语中心的心理向往。文学完全是一种思想,“可以把文学看作思想史和哲学史的一种记录,因为文学史与人类的理智史是平行的,并反映了理智史。不论是清晰的陈述,还是间接的暗喻,都往往表明一个诗人忠于某种哲学,或者表明他对某种著名的哲学有直接的认识,至少说明他了解该哲学的一般观点。”[13](P117)说到底,张志和通过文学传达的思想情感,除了儒道互补中“道”之外,我们也绝不能忽略了他对“儒”的哲学坚守。“儒家思想不仅是中国的社会哲学,也是中国人的人生哲学。儒家思想强调个人的社会责任感,道家则强调人内心自然自动的秉性。……这两种思想看来相反,其实却是相反相成,使中国人在入世和出世间,得以较好地取得平衡。”[14](P25)这种哲学精神的认同和坚守,对中国古代士大夫知识分子而言,是刻骨铭心的,并不会因为他们远离“大传统”,走进“小传统”而消弭殆尽。因为,对张志和而言,这种认同和坚守深刻地源于儒家知识分子牢固内在的先天使命感。“使命感不仅是一种生理上或心理上的感情,更主要的是,它是有力地推动人们干预社会现实生活道德的情感,是崇高的道德理想在主体意识中的基石。缺乏时代使命感,不可能有主体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和憧憬。”[15](P88-89)如同张横渠所肩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历史使命感一样,沉重而浩大。这种使命感,让张志和义不容辞,又责无旁贷。

卢梭曾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16](P1)

张志和同样在儒道互补的枷锁之中挣扎和辗转,《渔歌子》表面上借助江南这个叙事语境,表达了自己远离世俗的消极心态和被政治中心疏离的事实,实则是欲擒故纵式地释放了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仁学意义上的“家国同构”传统观念的认可和诉求。江南意象,无疑成了张志和笔下最具文化品性的文学原型,高度浓缩了作者内心世界的反复繁杂和渴望进入北方话语体系的某种向往。如上所述,这个潜在的意象,一方面是张志和文本叙事的宏观场域,一方面又是文本书写的微观意象。“从诗歌本文所展现的艺术世界而言,只是描述着一种现实体验的真实,不过这真实的世界却给人留下一个通向另一世界的窗口,或者说,诗人往往给出某种暗示,使人们由此而领悟到在这现实真实的背后还有一个非现实的真实。”韩经太进一步指出,“古典诗歌的总体主题,实际上体现着作为整体的创作主体——士大夫文人——之人生课题的延伸与跃迁,古代诗人在艺术世界中所筑塑的自我形象,正是其人生现实与人生理想的合力所造就的。换言之,诗人对自己人生理想的态度实际上是充满着茅盾的。”[11](P77-78)张志和笔下这个被遮蔽的江南,一旦被敞开和澄明,从形而下的地理层面看,是白居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也是韦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江南。而从形而上的文化层面来看,会不会就是陆游“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隐隐遗憾和辛弃疾“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淡淡怅惘呢?

答案是肯定的。张志和一生历经大江之南,从巴蜀大地到湖湘山川,再到苏杭胜景,江南的一切花草鸟木,山川江河,四季更替,早已在经验之中,只等下笔如神,形之文字。“叙述人言语是叙述人用来叙事、描写、抒情的言语,在作品中担负着叙述事件、刻画人物、抒发感情、评价生活的任务。它是叙事类文学和抒情类文学的基本语言。”[17](P175)作为叙述者的张志和,他笔下的江南,是他特有的想象世界,是他文本中最为隐蔽的叙述场域和书写意象。

作为一个早已成为了具有丰富人生意蕴和广博文化内涵的文学原型,文学中的江南,“以一种宏大的开阔力量推动着人类的意象和象征”,并且具有永恒的意义。傅道彬认为,“在一个历史时期里,我们因为自身的种种限制只能理解它深邃意义的一个方面,不可能理解它全部丰富的意蕴。原型作为一种象征,暗含着某些超越了人类理解的东西,只有当时代精神发生演变,只有当人类认识水平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我们才有可能揭示这些隐藏的意义。”[18](P9)今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被词人不断书写的,属于江南审美叙事传统的“江南意象”,诗意飘荡,既传达了作者最为柔美的心灵世界,同时,也蕴含了中国历代传统知识分子对作为话语中心的北方伦理谱系的惦念和认可。

[1]刘士林.江南文化的诗性阐释[M].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3.

[2]龙协涛.文学阅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4]清·沈雄.古今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5]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6]蒲振元.中国艺术意境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7]余光中.听听那冷雨[M]//余建忠.大学国文精读.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8.

[8]余秋雨.艺术创造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9]胡晓明.“江南”再发现——胡晓明教授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讲演[N].文汇报,2011-02-19(6).

[10]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11]韩经太.中国诗学与传统文化精神[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

[12]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3][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14]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三联书店,2009.

[15]朱义禄.儒家理想人格与中国文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16][法]让·雅克·卢梭.社会契约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17]王元骧.文学原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18]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On the Southern Yangtze Discourse in Zhang Zhihe’s Poem,A Fisherman’s Song

LIU Ying-quan
(Chinese Department of Dianchi College,Yunan University,Kunming,650228,China)

The Southern Yangtze is the core imagery of Zhang Zhihe’s poem,A Fisherman’s Song.Through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historical context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textual connotation,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the imagery of Southern Yangtze is not only the narrative domain but a narrative discourse of Zhang Zhihe,namely,the discourse of“Southern Yangtze”.The imagery conveys the intense combat and struggle in the inner heart of Zhang Zhihe,a hermit poet,which is based on the identity tradition of“family bureaucratic system”.

A Fisherman’s Song;Southern Yangtze discourse;family bureaucratic system;domain;discourse

I222.7=423

A

1009-1734(2012)04-0029-04

2012-02-10

2011年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场域与想象:儒道语境下的张志和诗词研究”(2011Y515)的研究成果之一。

刘应全,讲师,从事中国诗学与中国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 陈义报]

猜你喜欢
张志渔歌子场域
基于“自主入园”的沉浸式场域教研
幼儿100(2023年36期)2023-10-23 11:41:34
民主论辩场域中的法律修辞应用与反思
法律方法(2022年1期)2022-07-21 09:20:10
《渔歌子》改写
张志
书香两岸(2020年3期)2020-06-29 12:33:45
渔歌子
——宋朝的乡村闲谈
中国武术发展需要多维舆论场域
武术研究(2019年12期)2019-04-20 12:22:48
养生漫画:持之以恒
养生月刊(2018年3期)2018-03-13 05:48:18
大葱栽培技术
老家的葫芦枣
三月三(2017年4期)2017-04-25 15:54:26
渔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