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文
(中山大学 学报编辑部,广东 广州 510275)
司马迁对“孟荀齐号”语法的确立
杨海文
(中山大学 学报编辑部,广东 广州 510275)
司马迁通过孔子而思,最先建构“孟荀齐号”的思想史语法。这一语法包含两方面的涵义:一方面,正如孟子之为人文尊称一样,司马迁称荀子为荀卿,亦当理解为人文意义上而非职官意义上的尊称;另一方面,明里同尊孟荀,可谓司马迁的“正锋”,而暗里更钟情于孟子,则是司马迁的“侧笔”。尽管以上两个方面交织着人文情感与历史理性的冲突,但司马迁以“孟荀齐号”作为最后的抉择,却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并且深深地影响了“尊孟贬荀”语境下的思想史发展。即便“尊孟贬荀”已然成就价值判断、意识形态下的“硬语法”,与此同时,“孟荀齐号”依然是事实判断、客观叙事下的“软语法”;即便一个人于价值判断层面上正在宣示“尊孟贬荀”的意识形态,与此同时,他也必须在事实判断层面上正视“孟荀齐号”的历史本身。
司马迁;孟子;荀子;孟荀齐号;尊孟贬荀;中国思想史
历史上,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7)最早为孟子立传。此即《史记》卷74的《孟子荀卿列传》,其辞云: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①参见[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343页。
唐代司马贞(生卒年不详)《史记索隐》云:“列传者,谓叙列人臣事迹,令可传于后世,故曰列传。”(《史记》卷61)②[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121页。从思想“史”和“思想”史双重意义上的孟学史看,《孟子荀卿列传》这篇文献的重要性,媲美于此前的《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显学》和后此的王充《论衡·刺孟》、赵岐《孟子题辞》。它虽然不足两千字,却耐人寻味地涉及到了十多位先秦诸子:不独有孟、荀,还有稷下三邹③本文除直接引文外,“驺”通作“邹”。按,《史记》亦“驺”“邹”通用。(邹忌、邹衍、邹奭)、淳于髡、慎到、田骈、接子、环渊、公孙龙、剧子、李悝、尸子、长庐、吁子、墨翟诸人。其对邹衍、淳于髡的铺陈,落墨竟比孟、荀还要多;经电脑统计,在计空格、包括标点符号的情形下,司马迁直接写以上四人的字符数分别是:孟子179、荀子227、淳于髡287、邹衍613。既然如此,太史公为什么不把这篇文字叫做《孟子邹衍淳于髡荀卿列传》,或者径称《邹衍淳于髡列传》,而要称为《孟子荀卿列传》呢?
清代学者章学诚(1738—1801)的《文史通义·和州志艺文书序例》曾说:“史家所谓部次条别之法,备于班固,而实仿于司马迁。”①[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下册,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652页。《孟子荀卿列传》也涉及到“部次条别之法”,并具体体现为“在人即为列传”、“部目可以互见”②参见[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下册,第653页。。像三邹子、慎到、田骈、公孙龙等人,不属于同一个学派,也难以写成合传,但又不能不提,所以太史公把他们附于儒家这一列传,此乃“在人即为列传”。像淳于髡虽入《滑稽列传》,但他是“博闻强记,学无所主”的学者,因故太史公在此也提到了他,此乃“部目可以互见”。
《和州志艺文书序例》还说,司马迁的“部次条别之法”有其家学渊源,亦即其父司马谈(?—前 110)的《论六家要旨》。司马谈以道德家终《论六家要旨》之篇,司马迁的内心深处则盈溢着儒学情怀。方法是必须服从真理的,于是,同为运用“史家部次条别之法”,父子间的立场就并不一样。单就《孟子荀卿列传》而论,司马迁以孟荀标篇,命意却在尊儒。诚如南怀瑾(1918—2012)《孟子旁通·司马迁编撰手法中的孟子》所言:《孟子荀卿列传》附带战国一批有名诸子,并非太史公“漫不经心的随意而为,实在是有他聪明绝顶、度金针而不落言诠的妙用”,由此可以看到孟子当时受尽冷漠歧视;“更妙的是,司马先生举出驺衍来,与孟子当时的处境作一强烈的对比”③参见南怀瑾:《孟子旁通》,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7、9页。。周振甫(1911—2000)也说:太史公将一群周秦诸子聚合在《孟子荀卿列传》内,“是为了推崇儒家的缘故”④参见周振甫:《论史家部次条别之法》,张岱年等:《国学今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40页。。
司马迁以孟荀标篇,为何意在尊儒?清如先生的识见值得咀嚼。清代学者恽敬(1757—1817)十五六岁时读《史记》,以孟子、荀卿与诸子同传,不得其说,问之其舅清如先生。先生答曰:
此法,史家亡之久矣。太史公传孟子,曰受业子思之门人,曰道既通。盖太史公于孔子之后,推孟子一人而已。而世主卒不用。所用者孙子、田忌,战攻之徒耳。次则三驺子、淳于髡诸人,其术皆足以动世主,传中所谓牛鼎之意也。而孟子独陈先王之道,岂有幸邪?荀卿者非孟子匹也,然以谈儒、墨、道德废,况孟子邪?盖罪世主之辞也。其行文如大海泛荡,不出于厓;如龙登玄云,远视有悠然之迹而已。孟坚、蔚宗不能至也。然世主所以不用孟子者,何也?陷于利也,而不知即所以亡故。以梁惠王言利发端,又引孔子罕言利,以明孟子之所祖。是以荀卿形孟子,以诸子形孟子、荀卿,故题曰《孟子荀卿列传》。若孟坚、蔚宗,当题《孟二驺淳于列传》矣。此《史记》所以可贵也。(《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 2《孟子荀卿列传书后》)⑤[清]恽敬:《大云山房文稿》,《续修四库全书》第148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003年版,第114页。
对于《史记》之作,班固(32—92)《汉书》卷62《司马迁传》曾说:“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⑥[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9册,中华书局 1962年版,第2737-2738页。北宋有名的疑孟派李觏(1009—1059)的古体诗《读史》也写道:
子长汉良史,笔锋颇雄刚。惜哉闻道寡,气志苦不常。心如虫丝轻,随风东西扬。一事若可喜,不顾道所长。公言绌原宪,侠贼乃为良。仁义谓足羞,货殖比君王。黄老先《六经》,斯言固猖狂。吁嗟夫子没,两观无刑章。予怀班孟坚,驳议何洋洋。传与后世人,慎思其否藏。⑦[北宋]李觏著、王国轩校点:《李觏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92-393页。
《史记》卷 59《五宗世家》云:“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为河间王。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游。”⑧[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2093页。有论者指出:“儒学”一词不见于先秦典籍,乃汉儒独创,又最早见于《五宗世家》⑨参见蒋国保:《汉儒称“儒学”为“儒术”考》,《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第134页。。即便“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属于“斯言固猖狂”的行列,但于诸子百家,司马迁确实最推崇儒家,尤尊孔子,《史记》卷47列孔子于《世家》即是最典型的体现。司马贞《史记索隐》云:“孔子非有诸侯之位,而亦称系家者,以是圣人为教化之主,又代有贤哲,故称系家焉。”⑩[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1905页。按,“系家”即“世家”。同为唐朝人的张守节(生卒年不详),其《史记正义》亦云:“孔子无侯伯之位,而称世家者,太史公以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宗于夫子,可谓至圣,故为世家。”(11)[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1905页。司马迁的“夫子自道”,则是《孔子世家》的“太史公曰”: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而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①[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1947页。
《汉书》卷1《高帝纪下》记载:公元前195年,汉高祖刘邦省亲归途路过山东,“以大牢祀孔子”②参见[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1册,第76页。。武帝以降,“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已为国策。但是,作为历史学家,司马迁推崇孔子,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深信“孔子因史文次《春秋》”,并以文化为骨干之史。徐复观(1903—1982)在《论〈史记〉》一文之中,如此说及司马迁:
以孔子作《春秋》,为继王道之统,救政治之穷;使人类不能托命于政治者,乃转而托命于由《春秋》所代表的文化,成为他著史的最高准绳,这是他思想积极方面的大纲维。在他心目中,对文化的信任,远过于对政治的信任。他所了解的现实,使他相信人类的命运,在文化而不在政治,或者说,在以文化所规整的政治。所以《史记》可以说是以文化为骨干之史。③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3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4页。
《史记》中的《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儒林列传》《太史公自序》都谈到过“孔子作《春秋》”,而《孔子世家》其论最详。《孟子》有两章论及孔子与《春秋》的关系(6·9,8·21④此种序号注释,以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第3版)为据。下同。),孟子在历史上也首倡“孔子成《春秋》”之说⑤参见杨海文:《孟子的〈春秋〉观与传统儒家的政治激情》,《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第35-41页;杨海文:《批判性关怀:孟子论孔子与〈春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第51-56页。。清代皮锡瑞(1850—1908)《经学历史·经学流传时代》曾高度评论孟子的《春秋》学功底:“赵岐谓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今考其书,实于《春秋》之学尤深。如云‘《春秋》,天子之事也’、‘其义则丘窃取’之类,皆微言大义。”⑥[清]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5页。对照《孟子》《史记》,不难看出两者均以“孔子作《春秋》”为中心。譬如,《孟子·滕文公下》引孔子:“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6·9)《孔子世家》亦引孔子:“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⑦[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1944页。又如,《孟子·滕文公下》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6·9)《孔子世家》亦曰:“《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⑧[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1943页。
孟子的《春秋》学在历史上并未形成明晰的传授谱系,然其文化基本精神深刻地影响了汉代充满政治学关怀的今文经学家们。司马迁也属今文经学一派,其《孟子荀卿列传》的“太史公曰”真诚地抒发了读“孟子见梁惠王章”(1·1)激动得“废书而叹”的内心感受⑨[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343页。。《史记》卷 15《六国年表》记有“孟子来,王问利国,对曰:‘君不可言利’”一事,并系于魏惠王(梁惠王)三十五年条下(亦即公元前336年)⑩[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2册,第727页。。《史记》卷44《魏世家》又录孟轲之言:“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11)[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1847页。由此亦可猜想:司马迁从“夫子好辩章”(6·9)和“王者之迹熄章”(8·21),看到两百年前孟子慷慨陈辞“孔子成《春秋》”,同样也会废书而叹。《史记》卷14《十二诸侯年表》就指出:d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12)[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2册,第509页。
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13)[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2册,第510页。
重温《太史公自序》,思想“史”的事实和“思想”史的逻辑更将告诉我们:司马迁通过孔子而思,即是以“孔子作《春秋》”为其核心理念,正所谓“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具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14)[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0册,第3310页。;由此,他对首倡“孔子作《春秋》”之说的孟子另眼相看,亦是情理中事,正所谓“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15)[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0册,第3314页。
清代学者赵翼(1729—1814)《陔余丛考》卷5“史记三”条有云:
孔子无公侯之位,而《史记》独列于世家,尊孔子也。凡列国世家,与孔子毫无相涉者,亦皆书是岁孔子相鲁、孔子卒,以其系天下之重轻也。其传孟子,虽与荀卿、驺忌等同列,然叙忌等尊宠处,即云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又云卫灵公问阵,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攻赵,孟子称太王去邠,岂有意阿世苟合而已哉。皆以孔子、孟子并称,是尊孟子亦自史迁始也。①[清]赵翼:《陔余丛考》,《续修四库全书》第115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003年版,第425页。
司马迁虽然尊崇孔孟,但绝未放逐史家应有的客观理性。《孔子世家》说孔子“野合而生”②参见[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1905页。,即是典型例子。清人牛运震(1706—1758)《读史纠谬》卷1《史记》“孔子世家”条有言:
“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野合者,即以为在野而苟合也。故后文云“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盖因野合而讳之也。《史记》欲以神奇孔子之生,而不知其侮圣实甚。《索隐》《正义》皆以男女婚姻过期为野合,此欲掩饰《史记》之非,而曲为之解,究之义不可通。且后文所谓母讳其父墓者,政不知何故讳之也。③[清]牛运震:《读史纠谬》,《续修四库全书》第45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003年版,第23页。
《孟子荀卿列传》说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也是有相同意义的佐证,不过,我们这里更应关注司马迁有关“孟荀齐号”的洞察。《史记》卷121《儒林列传》云: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④[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0册,第3116页。
司马迁承认孟、荀都是孔子的传人,而且“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此乃述史的客观立场。从称谓看,假定“孟子”属于尊称,“荀卿”是否就是中性呢?
《史记》以《孟子》为书名者,有3处;径称“孟子”者,有8处:卷14、118、121、130各1处,卷74有4处。与“孟轲”相对照,“孟子”属于尊称,当无疑问。《史记》全书称孟子为孟轲者有7处,其中本传有4处,另3处为(见加边框者):
孟轲谓齐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史记》卷34《燕召公世家》)⑤[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5册,第1557页。司马贞《索隐》云:“……然此语与《孟子》不同也。”
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远千里,辱幸至獘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史记》卷44《魏世家》)⑥[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1847页。
至于“荀卿”是否中性,有更多的文章可做。司马迁之前,除《荀子》外,史籍所载荀子事迹极少。《韩非子·难三》有“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故身死为僇”之语⑦[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75页。,称荀子为孙卿。《战国策·楚四》称荀子为孙子,其辞云:
客说春申君曰:“汤以亳,武王以鄗,皆不过百里,以有天下。今孙子,天下贤人也,君籍之以百里势,臣窃以为不便于君,何如?”春申君曰:“善。”于是使人谢孙子。孙子去之赵,赵以为上卿。(续:荀子未尝为上卿。《后语》作“上客”,当是。)客又说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入齐,鲁弱而齐强。夫贤者之所在,其君未尝不尊,国未尝不荣也。今孙子,天下贤人也,君何辞之?”春申君又曰:“善。”于是使人请孙子于赵。孙子为书谢曰……⑧[东汉]高诱注:《战国策》第2册,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38页。此书据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影印。
“孙子”之称例同“孟子”,亦是尊称。问题在于,《史记》全书无一称“荀子”者,司马迁何以称荀子为荀卿呢?司马贞《史记索隐》有言:“名况。卿者,时人相尊而号为卿也。仕齐为祭酒,仕楚为兰陵令。后亦谓之孙卿子者,避汉宣帝讳改也。”(《史记》卷74)①[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348页。按,近人陈直(1901—1980)指出:“荀字、铜器作筍,诗经作郇,皆荀字之假借。荀子书中、亦称孙卿,盖当时因荀孙音相近,故可相通。迨至汉世,则有严格之区别,故荀彘、荀淑等人,皆姓荀,不与孙姓相混。索隐谓荀卿因避汉宣帝改称为孙卿非也。”(氏著:《史记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33页)唐代颜师古(581—645)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著录“《孙卿子》三十三篇”:“本曰荀卿,避宣帝讳,故曰孙。”②[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6册,第1728页。《四库全书总目》卷91《子部一·儒家类一》提要《荀子二十卷》:“况,赵人。尝仕楚为兰陵令,亦曰荀卿。汉人或称曰‘孙卿’,则以宣帝讳询,避嫌名也。”③[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70页;又见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上册,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194页。易“荀”为“孙”乃避讳、嫌名,无关本文要旨,我们主要考量尊称问题。从文献角度看,《史记》统称荀子为荀卿,可证知司马迁未必知道荀子其名为况,盖因“孙卿,赵人,名况”乃刘向(前77—前6)《孙卿书录》最先言明④参见[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下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57页。。要厘清司马迁称荀子为荀卿的真实涵义,将关联两个维度:是因荀子做过上卿,还是出于尊称呢?
南宋淳熙八年(1181),唐仲友(1136—1188)序杨倞(生卒年不详)《荀子注》:“《崇文总目》言卿楚人,楚礼为客卿,与《迁书》、《向序》驳,益难信。”⑤参见《荀子集解·考证上》,[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6页。荀子为楚卿之说既不可信,且看清代学者胡元仪(1848—1908)《郇卿别传》所言:“昔孟子为卿于齐,郇卿亦为卿于齐。虞卿为赵上卿,时人尊之,号曰虞卿,郇卿亦为赵上卿,故人亦卿之而不名也。”⑥参见《荀子集解·考证下》,[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33页。按,“郇卿”即“荀卿”。因故,荀子为卿之说可谓有二:一则齐卿,一则赵卿。
胡元仪所谓齐卿之说,证据如其《郇卿别传考异》二十二事所言:
齐宣王尊宠稷下诸子,号曰列大夫,言爵比大夫也。孟子,宣王时在齐居列大夫之中,而《孟子书》言孟子为卿于齐,孟子自言“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与《史记·田完世家》云列大夫“不治而议论”者合。然不称列大夫而曰为卿,盖卿即列大夫之长,所谓郇卿三为祭酒是也。然则郇卿亦为卿于齐矣。⑦《荀子集解·考证下》,[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41页。
孟子是否也是稷下先生,这里不讨论。孟子为卿于齐则是事实,因其“为卿于齐”(4·6)、“在三卿之中”(12·6),《孟子》均有记载。公孙丑还说过:“齐卿之位,不为小矣。”(4·6)何谓三卿?全祖望(1705—1755)《经史问答》卷6《论语问目答范鹏(二十五条)》云:
问:然则淳于髡谓孟子居三卿之中,蔡氏即以司徒三卿解之,是耶,否耶?七国时,似无此三卿也。答:岂特七国时无此三卿,十二诸侯时亦多改易,如宋以二王后有六卿,而别置左师、右师等官参之。晋则六军置帅与佐,即以为卿。楚则令尹、莫敖、司马,而太宰反属散寮。郑、卫亦不用周制。以齐言之,国、高之官无明文,及崔、庆则以右相、左相当国。何况孟子之世,七国官制尤草草。《国策》中,唯魏曾有司徒之官一见,亦不足信。大抵三卿者,指上卿、亚卿、下卿而言,但未尝有司徒等名。乐毅初入燕,乃亚卿,是其证也。或曰一卿是相,一卿是将,其一为客卿,而上下本无定员,亦通。若蔡氏之言非也。⑧[清]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48页。按,焦循、杨伯峻均引“孟子之世……而上下本无定员,亦通”一段,然非完整引用。参见[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下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29页;杨伯峻:《孟子译注》,第264页。从上卿、亚卿、下卿或相卿、将卿、客卿看,孟子出任的卿位级别最低,也就下卿或客卿而已。《孟子外书·性善辨》就说:“孟子处齐为客卿。”⑨参见刘培桂:《孟子大略》,泰山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页。按,该书中篇第3章附录函海本《孟子外书》全文。与此相比,胡氏先认定祭酒为列大夫之长,然后断言荀子亦曾为卿于齐,却无相应的史料支援,这是难以置信的。
荀子为赵卿之说,亦见《郇卿别传考异》二十二事:“《史记·虞卿传》:‘虞卿说赵孝成王,再见,为赵上卿,故号虞卿。’郇卿亦为赵上卿,又从虞卿受《左氏春秋》,郇卿之称卿,盖法虞卿矣。”⑩《荀子集解·考证下》,[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41-42页。胡元仪其实不必以虞卿来类推荀子亦为卿于赵故号荀卿,倒该直接引用前述《战国策·楚四》之言:“孙子去之赵,赵以为上卿。”《战国策》乃刘向集录。韩婴(生活于西汉文、景、武时代)先于刘向,其《韩诗外传》卷4第25章亦云:
客有说春申君者曰:“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皆兼天下,一海内。今夫孙子者,天下之贤人也,君藉之百里之势,臣窃以为不便于君,若何?”春申君曰:“善。”于是使人谢孙子。孙子去而之赵,赵以为上卿。客又说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之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而入齐,鲁弱而齐强。由是观之,夫贤者之所在,其君未尝不善,其国未尝不安也。今孙子天下之贤人,何谓辞而去?”春申君又云:“善。”于是使使请孙子。孙子为书谢之曰……①[西汉]韩婴著、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4页。
前引《战国策·楚四》括号内的“续……”②按,《韩诗外传集释》卷4:“周廷寀云:《后语》作‘上客’。”([西汉]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第154页)《战国策笺证》卷17:“姚宏云:‘荀子未尝为上卿。《后语》作“上客”,当是。’”([西汉]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95页),也值得重视。四库馆臣指出:衍圣公孔昭焕家藏本《战国策注三十三卷》,旧本题汉高诱注,但“今考其书,实宋姚宏校本也”,“迨姚宏重校之时,乃并所存诱注入之,故其自序称‘不题校人并题续注者,皆余所益’,知为先载诱注,故以续为别”③参见[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第461、462页;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上册,第713页。。清代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黄丕烈(1763—1825)的《战国策札记》卷下,先抄引元代吴师道(1283—1344)为南宋鲍彪(生卒年不详)《战国策注》写的跋语,然后按语:“吴氏此跋,可作姚本发明,今附录于后。”④[东汉]高诱注:《战国策》第4册,第72页。姚本即姚宏(生卒年不详)本。“荀子未尝为上卿,《后语》作‘上客’,当是”,乃南宋初期人姚宏所做的注释⑤关于姚宏生平,四库馆臣提要《战国策注三十三卷》指出:“宏字令声,一曰伯声,剡川人,尝为删定官,以伉直忤秦桧,瘐死大理狱中。盖亦志节之士,不但其书足重也。”[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第462页;又见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上册,第714页。。
《后语》即晋人孔衍(258—320)所撰《春秋后语》,今佚⑥按,姚宏其时找寻《春秋后语》,已属难事。《战国策笺证》附录上录《姚宏后叙》云:“访《春秋后语》,数年方得之,然不为无补。”([西汉]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下册,第1897页)清代中期,《汉魏遗书钞》辑录的《春秋后语》,无姚宏所见之语(参见[晋]孔衍撰、[清]郑晼校:《春秋后语》,[清]王谟辑:《增订汉魏丛书 汉魏遗书钞》第6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497-508页)。近世发现的敦煌本《春秋后语》,残缺不全。据《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新编》著录,凡十件:S.0713,S.1439,P.2569,P.2589,P.2702,P.2872v,P.3616,P.5010,P.5034v,P.5523v。经检索,其中亦无姚宏所说的内容。参见敦煌研究院编、施萍婷主撰稿、邰惠莉助编:《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新编》,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4、43、243、244、251、258、289、332、333、334 页。。孔衍晚于韩婴,亦晚于刘向。《柳宗元集》卷21《柳宗直西汉文类序》注引“孙曰”:“晋孔衍,字舒元。以《战国策》所书为未尽善,乃引太史公所记,参其同异,删彼二家,聚为一录,号《春秋后语》。”⑦[唐]柳宗元:《柳宗元集》第2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76页。假定姚宏所见属实,孔衍何以认为《战国策·楚四》的“上卿”当作“上客”呢?窃以为,其依据来自刘向的其他著述以及《荀子》本身的记载。
刘向专门写的《孙卿书录》,叙述过楚相春申君与荀子的故事:
人或谓春申君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孙卿,贤者也,今与之百里地,楚其危乎!”春申君谢之,孙卿去之赵。后客或谓春申君曰:“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入齐,鲁弱而齐强。故贤者所在,君尊国安。今孙卿,天下贤人,所去之国,其不安乎!”春申君使人聘孙卿,孙卿遗春申君书,刺楚国,因为歌、赋,以遗春申君。春申君恨,复固谢孙卿,孙卿乃行,复为兰陵令。⑧[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下册,第557-558页。
跟《韩诗外传》卷4及《战国策·楚四》相比,《孙卿书录》未提赵国以荀子为上卿。上卿之位远远高于兰陵令。如果荀子做过赵国上卿,刘向不会不提到。由此亦可推测:《韩诗外传》《战国策》在其流传的过程中,“上客”极有可能被后人误写成了“上卿”。《孙卿书录》又云:“至赵,与孙膑议兵赵孝成王前。孙膑为变诈之兵,孙卿以王兵难之,不能对也。卒不能用。”⑨[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下册,第558页。荀子既然不能用于赵孝成王,又何以得为上卿呢?先秦时期,宰相以位言,上卿以禄言,二者势均力敌⑩按,《吕氏春秋·下贤》:“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反见翟黄,踞于堂而与之言。翟黄不说。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今女欲官则相位,欲禄则上卿,既受吾实,又责吾礼,无乃难乎?’”(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上册,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880页)《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8册,第2443页)。赵孝成王会把这个显赫职位委任给书生气十足的荀子来做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尤为重要者,《荀子·议兵篇》以“临武君与孙卿子议兵于赵孝成王前”为题材,亦不言荀子为赵卿之事,可谓坚实的内证。因而,胡元仪再倡此说似无必要,荀子为赵卿之说并不成立。
《史记》对荀子为齐卿、赵卿二事均未提及,亦可证司马迁不是在职官意义上称荀子为荀卿。以下三段话有必要细读之: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邹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史记》卷74《孟子荀卿列传》)①[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348页。
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史记》卷78《春申君列传》)②[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395页。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史记》卷85《吕不韦列传》)③[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8册,第2510页。
既然不知荀子其名,又不言荀子为卿之事,司马迁称荀子为荀卿,自然也就不是中性,当可理解为“人文”意义上而非“职官”意义上的尊称。正如刘向《孙卿书录》所言:“兰陵多善为学,盖以孙卿也。长老至今称之曰:‘兰陵人喜字为卿,盖以法孙卿也。’”④[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下册,第559页。前引《史记索隐》亦曰:“卿者,时人相尊而号为卿也。”胡元仪的《郇卿别传考异》二十二事以荀子尝为齐卿、赵卿,故曰“在齐人、赵人称郇卿,尊之之辞也”,实为误断;然其沿袭刘向之言,并云“兰陵弟子称郇卿,美之之辞也”,则是事实⑤参见《荀子集解·考证下》,[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42页。。今人马积高(1925—2001)指出:“《史记》只称荀卿,不著其名,刘向始言‘孙卿名况’,则‘卿’盖为美之之辞,犹荆轲之称荆卿、庆卿,或以为其尝为卿于齐,恐未足据。”⑥马积高:《荀学源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
设定同样在尊称的维度上运用“孟子”、“荀卿”的称谓,司马迁又是否一视同仁地看待孟子、荀子呢?且读《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的“太史公曰”:
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獘何以异哉!⑦[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343页。
《史记》的“太史公曰”,人们习惯称为“序赞”或“论赞”,乃司马迁用以表明创作主旨、追溯典制源流、褒贬历史人物的评议性文字。“太史公曰”贯穿《史记》而自成一体,牛运震《空山堂史记评注》卷1云:“太史公论赞,或隐括全篇,或偏举一事,或考诸涉历所亲见,或证诸典记所参合,或于类传之中摘一人以例其余,或于正传之外摭轶事以补其漏,皆有深义远神,诚为千古绝笔。司马贞《索隐》讥其颇取偏引,以为首末不具褒贬,未称别作一百三十篇述赞,缀于简末。其不知史法与文体殊甚,真所谓爝火于日月,浸灌于时雨也。”⑧[清]牛运震:《空山堂史记评注》,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滋阳牛氏空山堂《牛空山先生全集》刻本,卷1第10-11页(各卷分署页码)。本文引证,据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本。《孟子荀卿列传》的“太史公曰”只提孟子、不提荀子,虽有“于类传之中摘一人以例其余”之意,亦有“正锋侧笔”的深意存焉。所谓“正锋”就是同尊孟荀,此乃明里的做法;所谓“侧笔”就是更钟情于孟子,此乃暗里的做法。司马贞《索隐述赞》的字数分配,抑或以“索隐”的方式昭示了太史公“双面”的用心:“六国之末,战胜相雄。轲游齐、魏,其说不通。退而著述,称吾道穷。兰陵事楚,邹衍谈空。康庄虽列,莫见收功。”⑨[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350页。
司马迁何以更钟情于孟子?换个提问的方式:太史公为何在孟子、荀子之间更重视孟子?要回答这一问题,不能不了解司马迁对秦政的态度。且看以下两段“太史公曰”: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史记》卷8《高祖本纪》)⑩[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2册,第393-394页。
秦之先伯翳,尝有勋于唐虞之际,受土赐姓。及殷夏之间微散。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自缪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史
记》卷6《秦始皇本纪》)①[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册,第276页。
从“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到“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足见司马迁认可“俗传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得其理矣”(《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②[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册,第293页。。这里说的“俗传”,尤其在英年早逝的汉初著名政论家贾谊(前200—前168)的《过秦论》那里得以理论提升。《汉书》卷31《陈胜项籍传》注引应劭(约153—196):“贾生书有《过秦》二篇,言秦之过。此第一篇也。司马迁取以为赞,班固因之。”③[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7册,第1821页。《史记》引《过秦论》,或如近人高步瀛(1873—1940)《贾生过秦论上》注云:
上篇过始皇,中篇过二世,下篇过子婴,界画甚明。《史记》于《始皇本纪》取其下篇,故曰“贾生推言之”;于《陈涉世家》取其上篇,故曰“吾闻贾生之称”。裴骃集解引《班固奏事》曰:“太史迁取贾谊《过秦》上下篇以为《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下赞文。”其确证也。后人以《本纪》但载下篇为未足,故又以上中二篇续其后,(《史记》亦当有二本,一本载二篇之下篇。集解引徐广曰一本无秦孝公已下,而又以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继秦并海内篇末者,是也;一本载三篇之下篇,即秦并兼诸侯至社稷安矣,是也。后人又以上中二篇附录其后,即今本《史记》是也。梁玉绳《史记志疑》但主应劭二篇之说,谓今本《史记》以下篇后段置上篇之前,以下篇前段置上篇之后。不知若为一篇之文,传写者无妄,亦不至如此割裂。)而秦孝公篇遂与《世家》相复。④高步瀛选注、陈新点校:《两汉文举要》,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页。
《过秦论》不止是言秦之过,亦是昭汉之过。以古鉴今,乃史学之妙用。前文刚刚引述的“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昭示了太史公抽象的历史观。至于具体的缘由,似乎隐藏于《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两篇对《过秦论上》的抄引之中:
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係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⑤[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册,第280-281页。按,《汉书》卷31《陈胜项籍传》所引,文字亦有异于《史记》。参见[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7册,第1823页。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係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亦不敢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史记》卷48《陈涉世家》)⑥[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1963-1964页。
假定前文所引徐复观之言“《史记》可以说是以文化为骨干之史”成立,那么,从秦始皇“废先王之道,焚(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出发,司马迁对秦政的反省就有可能追究到韩非、李斯。盖因秦始皇之灭六国、定天下,韩非乃其最大的理论家,李斯乃其最大的实践家。《史记》卷63《老子韩非列传》之“太史公曰”:“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⑦[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156页。《史记》卷87《李斯列传》之“太史公曰”:“斯知六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⑧[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8册,第2563页。以“惨礉少恩”定韩非,以“严威酷刑”断李斯,足证司马迁对秦政之理论与实践的批判。《索隐述赞》所云“刑名有术,说难极知。悲彼周防,终亡李斯”⑨[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156页。,可谓写照了太史公这一文化心态。
《苏轼文集》卷4《荀卿论》云:“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灭其书,大变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师之道,不啻若寇雠。及今观荀卿之书,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①[北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01页;又见《苏东坡全集·应诏集》卷9《荀卿论》,《四部精要》第1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85页。司马迁是否也像苏轼(1037—1101)一样,在荀子跟韩非、李斯之间建构了“恶之花”的连接呢?《史记》有关荀子的记载并不多,除前引卷14《十二诸侯年表》、卷74《孟子荀卿列传》、卷121《儒林列传》、卷130《太史公自序》外,尚有以下几段(边框系引者所加):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史记》卷63《老子韩非列传》)②[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146页。
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史记》卷78《春申君列传》)③[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395页。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史记》卷85《吕不韦列传》)④[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8册,第2510页。
(李斯)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讬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史记》卷87《李斯列传》)⑤[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8册,第2539-2540页。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史记》卷87《李斯列传》)⑥[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8册,第2547页。
比照《史记》所有关乎荀子的记述,司马迁显然并未从字面上流露出因贬斥韩非、李斯进而反弹荀子的任何情绪。尽管如此,本文所谓太史公同尊孟荀之“正锋”、更重孟子之“侧笔”,依旧无可否认。换句话说,当且仅当与孟子相对比,司马迁方以为荀子有所瑕疵。在“过秦”的主调下贬谪韩非、李斯,同时又勾勒出从荀子到韩非、李斯的师承,就曲折地凸显了太史公这种明里之内的暗里、正锋之外的侧笔。从前引苏轼之言看,可知后儒已经明目张胆于《史记》之暗里、肆无忌惮于《史记》之侧笔。然而,后儒这一做法绝非司马迁之意,太史公其意只是在于同尊孟荀、更重孟子而已。所以,明代李贽(1527—1602)《焚书》卷5“宋人讥荀卿”条值得细读:
宋人谓卿之学不醇,故一传于李斯,即有坑儒焚书之祸。夫弟子为恶而罪及师,有是理乎?若李斯可以累荀卿,则吴起亦可以累曾子矣。《盐铁论》曰:“李斯与苞丘子同事荀卿,而苞丘子修道白屋之下。”卓吾子曰:使李斯可以累荀卿,则苞丘子亦当请封荀子矣。⑦[明]李贽:《焚书 续焚书》,中华书局2009年第2版,第218页;又见张中义、王宗堂、王宽行:《李斯集辑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49页。
李贽此语跟明代经学家杨慎(1488—1559)《丹铅馀录》卷13的相似亦需注意,盖因从“‘思想’史”到“思想‘史”的转进或过渡,很多时候确实充溢着难言而又有趣的奥秘:
宋人讥荀卿,云卿之学不醇,故一传于李斯而有坑焚之祸。此言过矣。孔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弟子为恶,而罪及师,有是理乎?若李斯可以累荀卿,则吴起亦可以累曾子矣。刘向《别录》云:“吴起始事曾子,而受《春秋》于曾申。”《盐铁论》曰:“李斯与苞丘子同事荀卿,苞丘子修道白屋之下。”二事人皆引用,而罕知其原,故及之。⑧[明]杨慎:《丹铅馀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1986年,第82页。按,《李斯集辑注》未录此语。
同尊孟荀乃其明里之“正锋”,更重孟子乃其暗里的“侧笔”,即是司马迁的孟荀观。清代学者梁玉绳(1716?—1792?)可谓深谙此理。围绕《太史公自序》所谓“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盛。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梁玉绳据明代万历四年(1567)吴兴凌稚隆(生卒年不详)的《史记评林》而撰著的《史记志疑》卷36云:
此当次《仲尼弟子列传》第七之后,不应在第十四也。程氏《读史偶见》谓“此传专为孟子作,绍遗文而明统纪,举陈、蔡之厄,比齐、梁之困,旁及诸子,牵连书之,荀卿亦附见。《传》目孟、荀并列,或后人所加。”其论似已。但“猎儒、墨”之语费解,《困学纪闻》十一引夹漈郑氏曰:“孟子距杨、墨,荀卿亦非墨子,儒、墨固异矣,岂尝猎其遗文哉!”何氏焯注以猎儒、墨谓诸子,明礼义谓荀卿,亦未确。孔、墨同称,始于战国,孟、荀齐号,起自汉儒,虽韩退之亦不免。(见《进学解》)盖上二句指荀卿,即传所谓荀子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著数万言者,下二句指孟子,《儒林传》言孟子、荀卿咸遵夫子之业,非孟荀并列之证欤?夫荀况尝非孟子矣,岂可并吾孟子哉!①[清]梁玉绳:《史记志疑》第3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481页。
梁玉绳生活在“尊孟贬荀”的文化语境中,情绪上并不承认荀子“可并吾孟子”,但作为《史记》专家,他没有像《读史偶见》的作者那样凭空臆测,而是依据《史记》记载的文本事实,得出了“孟、荀齐号,起自汉儒”的客观结论。正因《史记·儒林列传》有此“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的叙事脉络,后人惯常以孔孟荀来简述先秦儒学史,或者以孟荀两脉来架构孔子之后先秦儒学的发展。就此而言,司马迁功莫大焉!或如谢墉(1719—1795)、钱大昕(1728—1804)两位清代学者所言:
荀子生孟子之后,最为战国老师。太史公作传,论次诸子,独以孟子、荀卿相提并论,余若谈天、雕龙、炙毂及慎子、公孙子、尸子、墨子之属,仅附见于孟、荀之下。盖自周末历秦、汉以来,孟、荀并称久矣。(谢墉《荀子笺释序》)②参见《荀子集解·考证上》,[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12-13页。
盖自仲尼既殁,儒家以孟、荀为最醇,太史公叙列诸子,独以孟、荀标目,韩退之于荀氏虽有“大醇小疵”之讥,然其云“吐辞为经”,“优入圣域”,则与孟氏并称,无异词也。宋儒所訾议者,惟《性恶》一篇。(钱大昕跋谢墉刊行《荀子笺释》)③参见《荀子集解·考证上》,[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15页。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7有《跋荀子》一文,然无以上诸语。参见[清]钱大昕撰、吕友仁校点:《潜研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75-476页。
拿《荀子》《韩非子》的思想史叙事来比照,我们更能感知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汉书》卷62《司马迁传》)④参见[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9册,第2735页。的史学理想诚非虚言: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非十二子》)⑤[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94-95页。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韩非子·显学》)⑥[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第456-457页。
从量的角度看,历史自有其“截断众流”之骨架;从质的角度看,历史更有其“涵盖乾坤”之精神。历史未必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实史”终须经由“编史”这个环节方能驾驭“千载之下”更无限的时间、“万里之遥”更广阔的空间,亦是常识中的常识。对于编史的从业者而言,不具备应有的“史略”之归纳能力,就只会盲人摸象那样去找寻实史的骨架;不拥有足够的“史见”之演绎能力,就只能痴人说梦一般地去臆测实史的精神。既是能力,史略于不同人就有强弱之别,史见于不同人就有高低之分。《荀子·非十二子》有见于子思、孟子在仲尼、子游旗帜下的一唱一和,可谓深具史略、饱含史见。《韩非子·显学》有见于儒家八派、墨家三派在孔墨之后的薪火相传,其史略、史见亦不逊色。但是,如上所述,在把握先秦儒学史之骨架的史略方面,在抽绎先秦儒学史之精神的史见方面,荀子、韩非子相比于司马迁而言终归略逊一筹。
梁玉绳所谓“孟、荀齐号,起自汉儒”,正导源于司马迁的《孟子荀卿列传》以及《儒林列传》,此乃不争之实。自此之后,“孟荀齐号”这一对于先秦儒学史截断众流而又涵盖乾坤的“基本语法”逐渐流传开来。传世的汉代文献中,尤以刘向、班固的作品体现得最为明显,两位史家的做法更让一代代人文知识分子倍感“思想”之于“大历史”的沧桑以及“人文”之于“铁霸道”的孱弱。
刘向有《新序》《说苑》《列女传》传世,其目录学巨著《别录》则早已亡佚,所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续修四库全书》第916册收有姚振宗(1842—1906)辑纂的《七略别录佚文》。关于孟荀,刘向《战国策·叙》(惯称《战国策书录》)云:“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悦权谋之徒,见贵于俗。”①[西汉]刘向:《叙》,[东汉]高诱注:《战国策》,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2页。按,“悦”或作“说”,参见《刘向书录》,[西汉]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上册,第2页。其《孙卿书录》更指出(以下加黑部分系沿袭《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孙卿后孟子百余年。孙卿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苏秦、张仪以邪道说诸侯,以大贵显。孙卿退而笑之曰:“夫不以其道进者,必不以其道亡。”至汉兴,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书美孙卿②清代学者胡元仪《郇卿列传考异》云:“刘向云:‘董仲舒作书美郇卿。’案《汉书·艺文志》:‘董仲舒百二十篇。’今惟存《春秋繁露》八十二篇,复多残阙,不见美郇卿之文,其逸久矣。”参见《荀子集解·考证下》,[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48页。。孙卿卒不用于世,老于兰陵,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葬兰陵。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辞,处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庐子、芋子,皆著书,然非先王之法也,皆不循孔氏之术,惟孟轲、孙卿为能尊仲尼。兰陵多善为学,盖以孙卿也。长老至今称之曰:“兰陵人喜字为卿,盖以法孙卿也。”孟子、孙卿、董先生皆小五伯,以为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皆羞称五伯。如人君能用孙卿,庶几于王,然世终莫能用,而六国之君残灭,秦国大乱,卒以亡。观孙卿之书,其陈王道甚易行,疾世莫能用。其言悽怆,甚可痛也!呜呼!使斯人卒终于闾巷,而功业不得见于世,哀哉!可为霣涕。其书比于记传,可以为法。谨第录。臣向昧死上言。③[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下册,第558-559页。按,王书题《孙卿书录》为《荀卿新书三十二篇》。
刘向于诸子百家之中并举孟荀,而且投射着强烈的道德关注,“重厚”命运坎坷的孟荀而“薄轻”一时风光的诸子,这也是司马迁《孟子荀卿列传》之笔法。《孙卿书录》的“臣向昧死上言”亦有深意存焉,既是哀叹荀子不幸的身世与其学术的高深恰成鲜明的反差,更是企盼当今人主能够有效地采纳荀子的思想策略以救治时弊。胡元仪《郇卿别传》有云:“向,故元王交之孙,交,郇卿再传弟子也,其知之深矣,其哀痛有由矣,然而汙不至阿其所好也。向校雠中秘书,定著《郇卿子》三十二篇,传之至今,向亦卿之功臣哉!唐儒杨倞复为之注,表彰之功,亦向之亚矣。”④参见《荀子集解·考证下》,[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39页。由此亦见刘向不仅尊孟,而且褒荀。
《汉书》卷 30《艺文志》将“《孟子》十一篇”、“《孙卿子》三十三篇”同列于儒家类⑤参见[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6册,第1725页。;又列“孙卿赋十篇”于赋类之首,并云:“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⑥参见[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6册,第1750、1756页。卷36《楚元王传》赞曰:“仲尼称‘材难不其然与!’自孔子后,缀文之士众矣,唯孟轲、孙况,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此数公者,皆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传曰‘圣人不出,其间必有命世者焉’,岂近是乎?”⑦[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7册,第1972页。卷 88《儒林传》以下这段文字则几乎照抄《史记》卷121《儒林列传》,表明班固完全认可司马迁最先确立的“孟荀齐号”语法:
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氂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犹弗废,至于威、宣之际,孟子、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⑧[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11册,第3591页。
对于孟、荀,班固不独笼统地说,而且量化地看。《汉书》卷20的《古今人表》,“列九等之序,究极经传,继世相次,总备古今之略要”①[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3册,第861页。,但今之治中国哲学史者少有关注。其实,清代学者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8《跋汉书古今人表》早已有言:
此表为后人诟病久矣,予独爱其表章正学,有功名教,识见夐非寻常所能及。观其列孔子于上圣,颜、闵、子思、孟、荀于大贤,孔氏弟子列上等者三十余人,而老、墨、庄、列诸家降居中等,孔氏谱系具列表中,俨然以统绪属之。其叙次九等,祖述仲尼之言,《论语》二十篇中人物,悉著于表,而他书则有去取。后儒尊信《论语》,其端实启于此,而千余年来鲜有阐其微者,遗文具在,可覆按也。古贤具此特识,故能卓然为史家之宗,徒以文章雄跨,百代推之,犹浅之为丈夫矣。②[清]钱大昕撰、吕友仁校点:《潜研堂集》,第484页。
《古今人表》品藻人物,分为九等,按照品第高低,依次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班固还把上上等命名为圣人,把上中等命名为仁人,把上下等命名为智人,把下下等命名为愚人,对其他等级则没有给予另外的命名。对照《古今人表》,我们可知:仲尼(孔子)属于上上等圣人,孟子、孙卿属于上中等仁人;跟孟子打交道较多的魏惠王(梁惠王)、齐宣王属于中下等,跟荀子打交道较多的春申君属于中中等;苏秦、张仪、李斯属于中下等,老子属于中上等,严周(庄子)属于中下等,韩非属于中上等③参见[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3册,第924、942、950、942、944、950、944、944、951、926、947、951页。。这一量化考察告诉我们,班固跟刘向一样继承了司马迁的“孟荀齐号”语法,并且同样体现了史家对于“霸道”的批判、对于“人文”的企盼。
但是,就“同尊孟荀”意义上的“孟荀齐号”来说,一部汉代思想史也绝非完全从司马迁到刘向、班固的“直线”演进,而是夹杂着来自扬雄(前53—18)、王充(27—约97)的“异见”条陈。与刘向同时代的扬雄之尊孟贬荀,与班固同时代的王充之问孔、刺孟,尚需另文详论④参见杨海文:《扬雄〈法言〉的文化守成主义》,《学术研究》1997年第9期,第54-57页;杨海文:《孟子与汉代思想史的散点透视》,《齐鲁学刊》1998年第3期,第12-19页。按,以上两文对扬雄、王充的孟学观做过初步探讨。。这里只简略地指出:扬雄、王充的不同意见,尤其是扬雄对于孟荀的一褒一贬⑤徐复观《扬雄论究》指出:“扬雄推尊孟子,但在心性的根源之地,却全未受孟子由心善以言性善的影响,而另创为新说。因此,其论学多本于《荀子》而远于《孟子》。”(氏著:《两汉思想史》第2卷,第315页),可能恰恰肇始于司马迁“暗里”更尊孟子的“侧笔”。宋代以后,从司马迁的“无心插柳”到扬雄的“旗帜鲜明”,更是演变成为两种语法:一种是价值判断层面上的“尊孟贬荀”,另一种是事实判断层面上的“孟荀齐号”。
从荀子的角度看,价值判断层面上的“尊孟贬荀”何以可能呢?乾隆进士蔡上翔(1717—1810)的《王荆公年谱考略》卷 23云:“自唐陆鲁望作《大儒评》,以李斯焚书坑儒大为荀卿罪,苏子瞻继之,及以性恶相攻者,抑又甚焉。”⑥[南宋]詹大和等撰、裴汝诚点校:《王安石年谱三种》,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567页。陆鲁望即陆龟蒙(?—约881),其《大儒评》见《文苑英华》卷360《杂文》,[宋]李昉等编:《文苑英华》第3册,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1850-1851页。四库馆臣提要《荀子二十卷》云:“况之著书,主于明周、孔之教,崇礼而劝学。其中最为口实者,莫过于《非十二子》及《性恶》两篇。”⑦[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第770页;又见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上册,第1194-1195页。王先谦(1842—1917)《荀子集解序》云:“昔唐韩愈氏以《荀子书》为‘大醇小疵’,逮宋,攻者益众,推其由,以言性恶故。”⑧[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1页。以上清代学人的叙述表明:后儒攻荀,起先还是南宋唐仲友序杨倞《荀子注》描述的“学者病卿,以李斯、韩非”⑨参见《荀子集解·考证上》,[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6页。,最终则发展为程朱理学对荀子非孟的不满以及对性恶论的攻讦。对于荀子非孟,南宋王应麟(1223—1296)《困学纪闻》卷10《诸子》有云:“荀卿《非十二子》,《韩诗外传》引之,止云十子,而无子思、孟子。愚谓荀卿非子思、孟子,盖其门人如韩非、李斯之流托其师说,以毁圣贤。当以《韩诗》为正。”⑩[南宋]王应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栾保群、田松青、吕宗力校点:《困学纪闻》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3页。即便这一考证成立并为人们所接受,性恶论却是后儒难以认同并须竭力批判的。正如《河南程氏遗书》卷19录小程曰:“荀子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11)[北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62页;又见[南宋]朱熹编:《二程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06-207页。《朱子语类》卷137亦云:“不须理会荀卿,且理会孟子性善。”(12)[南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第8册,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254页。
朱熹(1130—1200)在“尊孟贬荀”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尤为不可小视,“唐仲友公案”即是典型例子。王先谦曾抄引黎庶昌(1837—1896)《古逸丛书》叙目:“影宋台州本《荀子》二十卷。朱子按唐仲友为一重大公案。其第四状云:‘仲友以官钱开《荀》、《扬》、《文中子》、《韩文》四书,贴黄云“仲友所印四子”,曾送一本与臣。臣不合收受,已行估计价值,还纳本州军资库讫。’”①《荀子集解·考证上》,[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18页。《荀子集解·考证上》还抄引台州本所附《经籍访古志》二跋之狩谷望之的手跋:“余始读《朱熹集》,得详唐仲友刻《荀子》事,喜甚,独怪是不良人为是好事,谓不可以其罪废其人也。后读《齐东野语》,知其诋排之非至论。今又得《四库全书总目》二则,足为仲友吐气。”②《荀子集解·考证上》,[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19页。按,此段引文又见《影宋台州本荀子》([清]黎庶昌辑《古逸丛书》本),遵义黎氏日本东京使署1884年(光绪十年)版,第487页。承蒙江苏师范大学林桂榛先生惠赠此书复印本,特此致谢。竟连时贤刻印《荀子》其书,亦能罪及之,仅此一例,可见朱熹“距杨墨”、“辟异端”之严酷。
究竟应当怎样看待“尊孟贬荀”语法下的荀子命运?本文无力全面论衡,但却提醒人们关注以下两则评论:
平心而论,卿之学源出孔门,在诸子之中最为近正,是其所长;主持太甚,词义或至于过当,是其所短。韩愈“大醇”、“小疵”之说,要为定论,余皆好恶之词也。(《四库全书总目》卷91《子部一·儒家类一》提要《荀子二十卷》)③[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第770页;又见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上册,第1195页。
愚窃尝读其全书,而知荀子之学之醇正,文之博达,自四子而下,洵足冠冕群儒,非一切名、法诸家所可同类共观也。([清]谢墉《荀子笺释序》)④参见《荀子集解·考证下》,[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13页。
但凡平心而论,势必远离好恶之词。正因此故,孟荀的思想史博弈,既有价值判断,同时也就有事实判断;既有“尊孟贬荀”之语法,同时也就有“孟荀齐号”之语法。启用“同时”一词,意在揭示一种“双面”的思想史现象:即便“尊孟贬荀”已然成就价值判断、意识形态下的“硬语法”,与此同时,“孟荀齐号”依然是事实判断、客观叙事下的“软语法”;即便一个人于价值判断层面上正在宣示“尊孟贬荀”的意识形态,与此同时,他也必须在事实判断层面上正视“孟荀齐号”的历史本身。下面的抄引,就昭示了“孟荀齐号”作为另一种语法的实然存在:
虽仲尼至圣,颜、冉大贤,揖让于规矩之内,訚訚于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轲、孙卿体二希圣,从容正道,不能维其末,天下卒至于溺而不可援。([魏]李萧远《运命论》)⑤[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299页。
儒者,晏婴、子思、孟轲、荀卿之类也。顺阴阳之性,明教化之本,游心于六艺,留情于五常,厚葬久服,重乐有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尊敬其道。然而薄者,流广文繁,难可穷究也。(《刘子》卷10《九流》)⑥[北齐]刘昼著、傅亚庶校释:《刘子校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20页。
玄初作内篇成,子咸以示司空王沈。沈与玄书曰:“省足下所著书,言富理济,经纶政体,存重儒教,足以塞杨、墨之流遁,齐孙、孟于往代。每开卷,未尝不叹息也。‘不见贾生,自以过之,乃今不及’,信矣!”(《晋书》卷47《列传第十七·傅玄》)⑦[唐]房玄龄等撰:《晋书》第5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23页。
圣人之道不传于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说干时君,纷纷藉藉相乱,《六经》与百家之说错杂,然老师大儒犹在。火于秦,黄老于汉,其存而醇者,孟轲氏而止耳,扬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书,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韩昌黎全集》卷11《读荀》)⑧[唐]韩愈:《韩昌黎全集》,中国书店1991年版(据世界书局1935年本影印),第183页。
唐代韩愈、柳宗元,洎李翱、李观、皇甫湜数君子之文,陵轹荀、孟,穅秕颜、谢。([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6“李磎行状(梁补阙附)”条)⑨[五代]孙光宪撰、贾二强点校:《北梦琐言》,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39页。
古之圣人大儒,有周公,有孔子,有孟轲,有荀卿,有扬雄,有文中子,有吏部。(《徂徕石先生文集》卷15《答欧阳永叔书》)⑩[北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76页;又见[北宋]石介:《石徂徕集》卷上,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1页。
道大坏,由一人存之……周室衰,诸侯畔,道大坏也,孔子存之。孔子殁,杨、墨作,道大坏也,孟子存之。战国盛,仪、秦起,道大坏也,荀况存之。汉祚微,王莽篡,道大坏也,扬雄存之。七国弊,王纲圮,道大坏也,文中子存之。齐、梁来,佛、老炽,道大坏也,吏部存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8《救说》)①[北宋]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第84页;又见[北宋]石介:《石徂徕集》卷下,第86页。
自孟子之后,至于荀卿、扬雄,皆务为相攻之说,其余不足数者纷纭于天下。(《苏轼文集》卷 3《子思论》)②[北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1册,第94页;又见《苏东坡全集·应诏集》卷8《子思论》,《四部精要》第1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85页。
孟子之后,以儒称于当世者,荀卿、扬雄、王通、韩愈四子最著。(《陆九渊集》卷24《策问》)③[南宋]陆九渊著、钟哲点校:《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88页。
《论语》终于《尧曰篇》,《孟子》终于“尧、舜、汤、文、孔子”,而《荀子》亦终《尧问》,其意一也。(王应麟《困学纪闻》卷8《孟子》)④[南宋]王应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栾保群、田松青、吕宗力校点:《困学纪闻》中册,第1017-1018页。
自孔子没,汉司马迁传儒林,以孟轲、荀卿并列,由汉至唐,曰孟、荀、扬,由唐至宋,则经学愈盛,儒效益彰,非孟、荀、扬、韩勿道,则以此四子者皆遵尚孔子者也。(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23)⑤[南宋]詹大和等撰:《王安石年谱三种》,第567页。
真正意义上的“尊孟贬荀”,始于两宋时期业已完成的“孟子升格运动”。比较两种语法,在定性程度上,“尊孟贬荀”比“孟荀齐号”要厉害得多;在时间总量上,“孟荀齐号”比“尊孟贬荀”要悠久得多。短时段的评判终归抗衡不了历史长河的定论!马宗霍(1897—1976)甚至认为:“然孟子虽醇乎醇,而身没之后,大道遂绌,徒党旋尽,传经之功,宜莫能与荀卿比隆矣。”⑥马宗霍:《中国经学史》,上海书店1984年影印版,第26页。然而,这里我们更应注意:两宋以后,“尊孟贬荀”既然已成时论,何以人们还会常提“孟荀齐号”?长话短说,“‘思想’史”与“思想‘史’”既变幻莫测,而又时有某种规律可循。据《宋史》卷 16《神宗本纪三》记载,元丰七年(1084)五月,“壬戌,以孟轲配食文宣王,封荀况、杨雄、韩愈为伯,并从祀”⑦参见[元]脱脱等撰:《宋史》第2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12页。按,《宋史》卷105《礼志·吉礼八》“文宣王庙”条:“诏封孟轲邹国公。”“诏如礼部议,荀况封兰陵伯,扬雄封成都伯,韩愈封昌黎伯,令学士院撰赞文。”([元]脱脱等撰:《宋史》第8册,第2549页)此亦元丰七年事。又,《宋史》“扬雄”“杨雄”两用。。毕竟,国家文教政策的“尊孟抑荀”依然建基于“同尊孟荀”。王阳明(1472—1529)的《传习录上》有段话,意味十分深长:
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⑧[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页。按,《荀子·不苟》:“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上册,第46页)
总之,尽管司马迁明里同尊孟荀、暗里则偏重孟子,经历过人文情感与历史理性的冲突,但其最后的抉择——“孟荀齐号”——经受得起历史的考验。从此,在以孔子为宗主的先秦儒学金字塔中,孟子、荀子作为双子星座,牢牢地盘踞在其底端;而且,在高举孔子的旗帜以保持儒学本色这一前提下,后世儒家在“正锋”与“侧笔”之下充分利用并释放着孟、荀之间的思想张力,不断地扩大了儒家的地盘。马宗霍认为:“盖深于经学,孟荀所同。”⑨马宗霍:《中国经学史》,第26页。徐复观指出:“孟子发展了《诗》、《书》之教,而荀子则发展了礼、乐之教。”⑩徐复观:《中国经学史的基础》,氏著:《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从“思想”史和思想“史”的角度看,司马迁对“孟荀齐号”语法的确立,不仅让我们懂得了汉初儒学史的一种事实真相,也让我们体会到了一位历史学家内心深处的文化追求。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Given by Sima Qian
YANG Hai-wen
(Editorial dept., Journal of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 Sima Qian first gave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thought, which included two meanings: one is that Sima Qian called Hsun Tsu as Hsun tsing “in the humanity”but not “officially” just like calling Mencius, the other is that seemingly respecting Mencius and Hsun Tsu without difference in direct writing, but in fact Sima Qian preferred Mencius to Hsun Tsu in the other side. Although there was a conflict between humanistic emotion and historical ration, Sima Qian made a final choice giving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which could weather history and influence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history of thought.Even if “the preferring Mencius to Hsun Tsu” is a kind of “ hard grammar ” affected by value judgment and ideology,“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is still a kind of “soft grammar” affected by fact judgment and objectivity;even if a person is interested in “the preferring Mencius to Hsun Tsu” in value judgment and ideology, he must also face the historical fact of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itself in fact judgment and objectivity.
Sima Qian; Mencius; Hsun Tsu;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the preferring Mencius to Hsun Tsu; the history of Chinese thought
B222.6
A
1673-2030(2012)04-0120-15
2012-07-20
2011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孟学史》(批准号11&ZD083)
杨海文(1968—),男,湖南长沙人,中山大学学报编辑部编审,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