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丛皞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浅谈建国后废名诗评风格的承续与转变
——以《新民歌讲稿》为例
张丛皞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新民歌讲稿》体现着废名对“新民歌”的解读和理解,是建国后废名诗评的主要构成。《讲稿》一方面延续了新中国成立前废名诗评古今纵论和重视情感的一贯风格,同时又从艺术创作大众化立场对晦涩和玄化的创作思维和创作方法给予了反思。《讲稿》的独特素质使它在客观上与主流的新民歌评价方式有很大不同,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独具个性。
传统诗文;主观情感;大众化
“新民歌运动”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时至今日,因其与“经济领域”的“大跃进”和“思想领域”的“左倾”思潮的联姻关系,早已经成为诗歌史上的一个反思的对象,在很多版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被全盘否定,被称之为中国文学的“短路”与“悲壮”。而这样一个文化事件对于建国后的废名的教学和创作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废名在新民歌运动开始后不久写下了《新民歌讲稿》。对新民歌的整理与评价又促发了他诗歌创作的热情,写出了《歌颂篇三百首》。与此同时,在新民歌运动中接触的新民歌又成为他了解工农兵生活与情感,自觉放弃知识分子的“小我”接受劳动人民的“大我”的思想改造的一个重要介质。“新民歌”对建国后废名的创作、教学、思想的变化的影响是不可小觑的。《新民歌讲稿》(下文简称《讲稿》)不仅传递了废名对这个文化事件的反应和评价,而且也成为后人了解和研究其教学方法、诗歌创作、思想改造、诗学理念等诸多问题的一个重要的途径与媒介。
作为历史时代中的一分子,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其置身的历史语境的制约,其著述中都难免有时代观念和公共意识的投影,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的宿命,废名自然也逃脱不了历史的裹挟。今天看来《讲稿》具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性,例如《讲稿》对工农兵艺术创造性的极度推崇,“厚今薄古”的诗歌价值判断,知识分子的自惭形秽,对领袖的膜拜,以及热衷于援引当时文艺界领导的言论佐证自己的判断等等。毫无疑问,《讲稿》有着那个时代文艺研究和文艺评论的大同小异的论述方法和评价内容。但可贵的是,这些集体的经验和表象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诗歌赏析标准和评价尺度上,都不能构成《讲稿》的主体,《讲稿》在那个时代是颇具个性的。废名在新民歌的评价标准和评价方式上,很大程度上偏离了当时新民歌的主流的评判话语与评价体系,有着很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这种特点表现在两方面。
其一是在古典诗文传统中对新民歌进行艺术解读。
废名在《讲稿》中乐于在与古典诗歌的互相比照、互相阐释中来解释和评述新民歌,在与新民歌对比中出现最多的诗人是陶渊明、谢灵运、李商隐、王维、杜甫,这也印证废名本人对田园诗和晚唐诗的熟悉与钟爱。作为“大跃进”运动的衍生品,新民歌创作中难免会带有超现实和非理性的成分,对其中夸张、狂热部分的评价,废名也没有落入歌颂中国共产党和劳动人民伟力,将共产主义理想与社会主义实践的现实混淆的窠臼中,而是以清人沈德潜提出的“奇格”的审美尺度,评价和评判新民歌的超现实主义的想象和夸大其词,在评述中,废名始终将诗歌中体现的大跃进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定义为具有“奇”的艺术境界,认为它是使语言和情绪变得新鲜和陌生所运用的一种美学修辞手法,它是语言的创造力和人感知的自由性的源头,是解放主体想象,使诗歌感知结构超越日常经验、感官经验与逻辑理性所借助的艺术手法,它是属于审美主义范畴的,而不是合理化的现实和政治逻辑预设的产物。这虽然未必吻合新民歌作者的创作初衷,但却非常明显地看出废名与时代中充斥着的跃进话语和集体思维是保持着理性的距离的。
虽然在《讲稿》中,废名对新民歌和古典诗歌的判断结论都是前者高于后者,诸如“我们毫不夸张的说它们的价值超过了古代的《诗经》,超过了李白、杜甫”;“政治标准我们的新民歌当然超过王维十万八千里,艺术标准呢,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1]的判断在《讲稿》不时闪现。但如果我们把这些材料归纳到一起不难看出,这些文字一方面简单雷同,没有更多变换,另一方面只是只言片语,点到为止,并不系统,往往只是托出了结论,而不细说原因,他们和主体性的评论是隔膜的,并非平稳、清晰、完整的评价系统的有机部分。这与同时代评论家的评论,像刘浮溪的《向大跃进中的新民歌学习》、潘旭澜的《新民歌简论》、赵光昭的《论新民歌中的劳动主题》等明显不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方面在于客观上废名本人对完整化、理论化、规范化的唯物论、辩证法等主流知识结构和思想资源的掌握不是很系统深入。另一方面,主观上应该说废名也无意于借助新民歌演绎和论证主流化的价值观念和知识体系。
其二是以诗歌表达情感的真切度为标准对新民歌的价值进行评判。
废名除了在与古典诗歌的对比中评述新民歌外,还注重以情感表达的真切与情绪酝蓄的浓度为标准来判断新民歌的艺术成就。这也是废名诗评的一贯立场。1930年代,废名在北大讲授胡适、沈尹默、刘半农、鲁迅、周作人、康白情、湖畔诗社、冰心和郭沫若等人的诗歌创作时,就对新诗与旧诗的不同做了区分。在废名眼里,诗的新旧的根本区别不是“白话”与“文言”,“格律”与“自由”形式上和修辞上差别,而是是否具有“诗的内容”,当然这里“诗的内容”是废名自己的发明,并不适于在形式内容二元关系中去理解。他认为很多旧诗都是“按题而作”、“按谱行事”,是借用固定的修辞和模式化的形式和技巧来建构诗歌的,因其缺少真情实感而没有表达情感的足够能量,他将这样一种艺术生成方式称之为“变戏法”。对于新诗沾染的旧诗的这种风格,废名称之为“诗余”。他认为,真正的新诗必须要具有“诗的内容”,用一位学者的话讲“诗的内容”就是“诗情、诗意的充沛与完整,强调放胆进行创造的自由精神”[2]。他认为胡适的《蝴蝶》写得好是因为“仿佛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感情,这个感情又很质直”;《一颗星星》是一部佳作是因为“诗的情绪拉得满满的”;《扬鞭集》中的《小诗》的成功是因为“作者的性情好,故能将一个难以表现合适的感情很朴质的表现着了”[3]。鲁迅最好的诗是《他》,因为它蓄满了“苍凉的感情”。不难看出,对切切实实的情绪的灵感性的适时表达成为《谈新诗》中废名评价诗歌是否具有崭新素质和优劣的一个重要尺度,而这个尺度在《讲稿》中仍被予以沿用。废名认定新民歌的创作中,“思想感情是第一件事”。在这个标准之下,诸如“把劳动人民对党的感情表现得极其深厚朴实”、“不是劳动人民绝唱不出这样的诗句来”,“以极少的字赋予极多的感情”、“这就是咱们国家青年工人的思想感情”[1]的判断在《讲稿》中俯拾皆是。情感充沛的主观情绪的投入成为废名评价新民歌创作优劣的重要标准。
从以上两点不难看出,废名的《讲稿》并没有在新民歌与现实、政治的利害层面上,以及社会效应和功能上评价其意义,而是在新民歌与古典诗歌,新民歌与心灵的维度上探讨它们的特点和价值。废名仍然还是主要以1930年代自己的诗歌鉴赏方法和评诗风范评价“新民歌”,其主要特点依旧是“印象式的解诗作风”(谢志熙评《谈新诗》语)。除了评价风格的个性之外,其《讲稿》中引述的新民歌在主题上与其他人的论述所引诗歌相比有两少,第一是表现阶级斗争和敌我斗争的很少,其二是直接体现大跃进冒进思维的很少。任何一种资料的搜集都不仅是对客观创作的整理,同时也包含了作者本人的眼光与判断。从废名诗歌的选取上可以发现,他对那场席卷全国的运动以及从今天的眼光看来是种种虚假意识形态化的大肆渲染和空泛夸张是保持着相当大的克制的,当然这种克制如果评价为废名是如何先见之明的清醒和睿智则言过其实,我想,这大致与废名本人不温不火的一贯气质和任机随缘的禅理感悟是相关的。建国前废名的创作就因此而游离于文学主流之外,新中国成立后的废名虽然主观上不断向主流靠拢,但是其一贯性情和价值取向很难完全改变,那种早期就有的“把握社会的无力感”应该尚在。也正因为废名在精神追求和知识结构上没有时代之所长,也避免了时代之所短。张保华曾经在《对1958年新民歌运动的再思考》中将新民歌分为三类:顺应政治背景的图腾崇拜狂潮;顺应大跃进浮夸的忘乎所以;清醒者微乎其微的声音。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前两种民歌在《讲稿》中不常见,与此相关的时代情绪在《讲稿》中也是难以寻觅的。
虽然从《讲稿》中我们看到了废名诗论的一贯作风,但是,在新中国政治浪潮和文化思潮的冲击下,废名诗歌观念并非一成不变,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他对“晦涩”风格的放弃,这在他对李商隐诗歌创作评价中非常明显。建国前的废名对李商隐一派的“晚唐诗”创作是熟悉和推崇的。胡适曾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他把古代的诗歌流派看做是自己的源头,认为元白的诗是易懂的,而李商隐一派的诗晦涩的,前者是应该继承的白话诗的“正宗”,后者则是“妖孽诗”。对于这样一个判断,废名是极为反对的,他在《谈新诗》中,给予晚唐诗以极高的评价,并以晚唐诗的美学原则来评判新诗的艺术成就。孙玉石先生给废名的这一美学立场以极大的重视,认为卞之琳、废名等人现代诗派的创作从李商隐的“晚唐”诗中寻找到了诗情,晚唐诗歌“比、兴”的手法与西方象征派的美学原则的某种相通性,使二者获得了对话与交融的可能。废名的创作对温李诗词的抒情境界多有借鉴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虽然经过艺术创作的复杂转化,这种借鉴我们今天很难准确的勾勒出来,但还是能找到许多痕迹,像废名的《桥》被周作人评为“一首温李的诗”,而废名诗歌中的大多意象也与李商隐的诗歌意象是同形的。但是在《讲稿》中,废名改变了之前的立场,从诗歌创作的大众化和语言的通俗性角度,以及知识分子走向社会向工农学习的立场,否定了李商隐诗歌创作的方法与价值,他指出很多古典诗之所以难懂,一方面是古今词义的差别,另一方面在于作者大量用典,人为地制造障碍,李商隐写诗被称为“獭祭鱼”,他的诗如果“没有典故”“感情和理智就没有作用”,故此这一派的诗歌“谈不上反映社会现实”,而这种用典的方法“是旧日知识分子的负担”,易使人“脱离对现实生活的反映而娱乐于典故当中的形象”[1]。废名对李商隐诗歌传统的反思是对文艺大众化认同的必然结果,同时也包含对之前诗歌创作的自我反省。众所周知,被人誉为“诗怪”的废名的诗歌因其无法求解而被视为现代中国诗歌中最为难懂的一翼,被称之为“迷人难启的黑箱”(罗振亚语)。导致该种状况的原因除了诗歌本身的“跳跃性”和“禅思”过多之外,还由于废名热衷于在诗歌创作中化用旧诗词的典故与神话。所以,废名在《讲稿》中对李商隐一派诗歌创作的反思,是事关己身的,在其后的《歌颂篇三百首》的创作中,废名完全放弃了建国前诗歌创作的玄化和晦涩风格,走了一条平俗易懂之路。
废名先生不仅仅把新民歌当作一种教学研究的对象,而且当作思想改造的现成课本。新中国成立后的废名和很多作家一样主动适应主流观念对自己的思想改造,以顺应新时代的要求。1962年,为纪念《讲话》发表二十周年,废名在《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一文中回顾了自己学习《讲话》的历程,评析了新民歌在自己思想改造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认为“新民歌首先以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教育了我”,“读了新民歌之后后才体会到毛主席《讲话》里面这些话的意义”,“我从新民歌确实受了教育,我认为我自己的感情起了变化”[1]。在这篇文章中,废名引述的新民歌的具体诗篇与《讲稿》中的多有重复,评价家角度和立场也前后一致。可见,在新民歌运动中,废名对新民歌的搜集、整理、评价过程中还伴随着他本人强烈的自我反思和人格反省。《讲稿》非但是废名教学的研究成果,而且成为废名建国后自觉接受主流精神改造与洗礼的途径与手段。
总体而言,废名先生的《新民歌讲稿》既体现了一个教师的教学习惯与讲授方式,也体现了一个文艺家对新民歌的独特解读与个性评述,显现了时代的变迁给建国后废名艺术观念和思想立场上带来的冲击与改变。他对诗歌创作中精神元素和传统因子的重视而采用与同时代主流诗论有很大不同的评价范式对《新民歌》的解读,在今天看来也是有很大启发意义的,而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就更为难得。
[1]废名.废名集(第6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张桃洲.重解废名的新诗观[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5,(2).
[3]废名.废名集(第4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I106.2
A
1003-8078(2012)02-0057-03
2012-02-07
10.3969/j.issn.1003-8078.2012.02.20
张丛皞(1982-),男,吉林公主岭人,吉林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张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