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克勤
(嘉应学院文学院,广东梅州514015)
论晚清小说中留学生形象的书写*
汤克勤
(嘉应学院文学院,广东梅州514015)
晚清小说中的留学生是中国小说史上亘古未有的人物形象,主要由其在国内的活动塑造而成,并受到作者的政治倾向影响。留学生形象的重要特征表现在改装和剪辫上。在晚清小说中,留学生形象大多写得浮光掠影,如蜻蜓点水,唯有《苦学生》以整篇的篇幅来书写。这是晚清小说塑造留学生这一新形象的状况,或者说成绩。
晚清小说;留学生形象;书写方式
鲁迅说:古代小说的“主角是勇将策士,侠盗赃官,妖怪神仙,佳人才子,后来有妓女嫖客,无赖奴才之流。‘五四’以后的短篇里却大抵是新的智识者登了场,因为他们是首先觉到了在‘欧风美雨’中的飘摇的,然而总还不脱古之英雄和才子气。”[1](P621—622)这些话是精辟的。不过,所谓“五四”以后在小说中粉墨登场的“新智识者”,其实已在晚清小说中闪现身影了,这就是留学生形象。留学生与居守家国的传统之士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们一旦进入小说殿堂,就成了中国小说史上亘古未有的人物形象,凝聚了晚清中国人对留学生的期望和想象。晚清小说给予留学生形象的定位是:旧中有新,新中有旧。占主流的留学生形象积极进取、爱国爱民、融会中外新知,在士向知识分子的近代转型中,是一种典范,代表了一个前进方向;而占末流的留学生形象则平庸无奇,在士的近代转型中可谓无足轻重,甚至起到了反面阻力的作用。晚清小说中的留学生形象良莠不齐,实际上正是晚清现实生活的一种真实反映。留学生的多样形象,真实地反映出中国士的近代转型过程的复杂状况。①总体来说,晚清小说中的留学生形象写得浮光掠影,依稀模糊。本文尝试论述晚清小说中留学生形象的书写方式和特征。
大体说来,晚清留学生是当时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和才子。无论是清廷,还是资产阶级改良派、革命派,无不重视留学生;留学生自视也甚高,自认为是“新中国”的主人翁。因此,留学生被赋予了救国救民的使命。有些晚清小说家适应国人对留学生的整体期待和想象,创作出了一批国家新主人翁的留学生形象。同时,又有一些小说家不能理解留学生的某些标新立异的行为,而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一些不学无术的留学生,于是这些小说家秉承时代的谴责风气,对留学生进行了揭露和批判。无论是歌颂还是谴责,晚清小说一般将留学生安置在国内的环境中,由其在国内的言行塑造而成。由此可见,晚清小说家叙写留学生形象,显然更加关注的是留学生的社会责任,而并非其形象本身。
《新中国未来记》[2](P1—82)叙写黄克强等留学生在学成归国后建立了丰功伟绩。《市声》写留学生为振兴民族工商业,在回国以后与洋人“实行工商战”,结尾写到,留学生提倡实业取得了很大功效:“工商两途,大受影响,外国来货,几至滞销,都震惊得了不得。”[3](P234)晚清小说也突出地表现了留学生在反清反帝斗争中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例如《瓜分惨祸预言记》写24名归国留学生,有10人在讨满排洋战争中牺牲了;《女娲石》描写女留学生的反清斗争,先概括道:“有好些出洋女学生,设立几个女子革命会,鼓吹革命风潮,真个波涛掀舞,风云变色。”接着描述女留学生金瑶瑟,“天性伶俐,通达时情,又喜得一副爱国热血。前在海城做了个女子改造会领袖,后又往美洲留学三年。因见中国国势日非,灭亡祸害便在眼前,即时邀约同学数人回国,在京城运动一番”,在日本公使夫人的帮助下,她潜入了皇宫,准备刺杀胡太后(按:实指慈禧太后),可惜两次行刺,均未成功。由于行刺未果,卧虎浪士作批语道:“瑶瑟为《女娲石》中上中人物,非上上人物。”[4](P448,452,461)
晚清小说叙写了留学生在国内组织、参加排满斗争,都没有成功,这实际上是当时革命形势复杂、革命力量薄弱所决定的。“我国留学生虽多,却都没点实力。”[4](P453)“留 学生 空有思 想,没有势力。”[5](P109)这是具有革命思想倾向的小说家,在晚清小说中对晚清留学生作出的评估。留学生确实没有实力,要取得革命成功,必须要与国内革命力量联合起来,鼓动起全国人民进行反抗,这才是必由之路。《狮子吼》表达了这种思想。《瓜分惨祸预言记》等小说也表现出留学生具有思想先进的特点,例如归国留学生唐人辉对革命首领曾子兴说:
如今虽然是注意在袭取根据之地,究竟就这一县的内政,也不可不急急整理起来。诸如选举、议政,及那财政、兵旅、警察、卫生、裁决、教育等事,俱须妥定章程,选择谙练者担任办理,以期责有专归。总而言之,须是速行仿那世界通行的政治,分着立法、行法、司法三部。立法权归民人,由各乡人民公举的议士操之。行法权须经学过专门者掌之。司法部是监察行法的,只举公正之人当之,分理一切。若内政不理,无不乱也。[4](P339)
留学生掌握了国外各种时新的理论,只有与国内的革命、建设联系起来,才能产生功效。
晚清国内形势风云变幻、纷纭莫测,在这种形势下,留学生的各种形象,正面的甚至丑恶的,都得到了表现。《瓜分惨祸预言记》对留学生的多样化形象进行了较好的刻画。例如,瓜分惨祸在即,留学生贾新却急忙赶到岳父家去拜寿吃酒,留学生寇耿明则呆在家里与婆子打牌,对国难竟然毫不关心。众多留学生中,只有24名留学生归国参加了救亡战斗——
中国在外留学的学生,单日本已有千余人,尚有在欧洲、美洲的也不少,如何亡国时,真归来为国流血的只有二十四人。咳!看官,你不要听‘留学生’三字便敬的了不得,他们那真个爱国?不过因那爱国、爱群、革命、流血、独立、仇满、保皇、立宪等语,是那时行的口头话,若不能说说来给人听,便觉得没趣,何曾有是言有是心呢。译者记得癸卯年间,买了假头发回去考试想中举人者,几乎占了一半之数。及到实行瓜分的议起,有好些怕被人拉他真去流血的,都悄悄买了假辫子回去了。又有未曾回去的,到了留学生会馆发出传单集议时,却都托故不来。却是这班平日不言什么革命、流血的,实心实意联了盟,大家回来,为国效死。[4](P334)
在国家危难面前,一部分留学生的丑陋面目被暴露无遗。
晚清小说也揭露了一些留学生的内心龌龊,丑态可掬。例如《文明小史》,写“从东洋回来”的刘学深打着“婚姻自由”的幌子,下窑子,嫖妓女;在讨论成立不缠足会时,他当着众人的面忘神地盯着“一只野鸡”看,说:“妙啊!脸蛋儿生得标致还在其次,单是他那一双脚,只有一点点,怎么叫人瞧了不勾魂摄魄?”[6](P157)他对待朋友或者刚刚认识的人,总要揩油,曾经为四角钱与朋友翻了脸,打起架来。
留学生形象主要由其在国内的活动表现出来,大部分晚清小说作品是这样安排的,只有个别作品如《苦学生》例外。以国内的活动来塑造留学生形象,实际上体现出国人包括小说家对留学生的集体期待和想象。这种写法,使国内广大读者产生了既陌生又熟悉、既新奇又平常的艺术效果。
现实生活中,晚清留学生特别是留日学生,在组织抗俄义勇队和抵制日本取缔中国留学生等事件中得到了锻炼,许多人由投入爱国救亡转为从事反清革命;也有一些留学生受到清廷的拉拢,而死心塌地地忠于清廷,赞成立宪,反对革命。留学生队伍并非铁板一块,而是面貌迥异。留学生面目迥异的形象反映在晚清小说中,这既受现实生活的影响,也是由小说家的政治倾向不同所决定的。在晚清小说中,符合作者政治思想的留学生形象受到了作者的肯定和歌颂,而悖逆作者政治主张的留学生形象则得到了作者的丑化与鞭挞。
例如,梁启超主张维新,赞成立宪和保皇,就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对与他持相同政见的人物——黄克强等留学生作了浓墨重彩的赞颂。黄克强等人的正面形象,实际上就是梁启超的政治思想的生动写照。《新中国未来记》写道,黄克强先在英国恶斯佛大学(牛津大学)留学三年,学习政治、法律、生计等学科,后入德国柏林大学留学一年半,归国以后组建了“立宪期成同盟党”,颁布了一系列建国理念和建国的方针政策,联任了“新中国”第二、三届大统领,建立了赫赫功绩。黄克强的形象,可以说是晚清小说在表现留学生丰功伟绩这一方面达到了极致。然而,梁启超对小说的另一人物、同为留学生的宗明,却不遗余力地加以讽刺与嘲弄,其原因只有一个:宗明是与梁启超持不同政见者,是革命思想的宣传者。于是,宗明被梁启超塑造成为一个小丑形象:他跑到日本,躁动不安,因不耐烦学日文和普通学科,在早稻田大学政治科呆了半个月就退学了,真是学无所成;他回国后在洋式名片上写着“字子革,支那帝国人,南京高等学堂退学生,民意公会招待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的穿着打扮也颇滑稽,不伦不类:“辫子是剪去了,头上披着四五寸长的头发,前面连额盖信,两边差不多垂到肩膀。身上穿的却是件蓝竹布长衫,脚下登的是一双洋式半截的皮靴,洋纱黑袜,茶几上还放着一顶东洋制的草帽。”他时常以“中国将来的主人翁”自居,宣传反清革命思想时,口头禅是“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万万不可以不革命”,但对这几句话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在上海拒俄集会的讲坛上只说了这几句话,“却是没有下文,他连头也不点一点,便从那桌子的左手边一跳跳下坛去了”。宗明完全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丑形象,梁启超给予他以辛辣的讽刺。
与《新中国未来记》相映成趣的是小说《狮子吼》[5](P25—109)。《狮子吼》的作者陈天华,是一个具有革命排满和民族主义思想的人。他将这种思想赋予小说人物——孙念祖、孙肖祖等留学生,将他们塑造成为正面形象,而对那些忠于清室的留学生,则在小说中直接斥责为“可耻”。孙念祖、孙肖祖等人在出国之前就十分优秀,师从中学堂总教习文明种,吸收了新学知识,成绩出色,在毕业考试中,念祖第一,肖祖第三;他们成立了自治会,严格要求自己,制定了自治规则,各项事情都“办得井井有条,嚣张之气,一扫而绝”;他们坚持锻炼身体,强健肌体,“非入病院,每日体操、军事讲习、野外操演,皆不准请假”;他们同时具有孝亲恭友的良好品德,对朋友的丧父之痛,给予慰问;念祖生性最孝,母亲得了重病,他“日夜侍药,衣不解带,把那出洋的事,暂搁一边”,直至四、五月后母病大愈,方才动身出国;念祖后来成了留美学生领袖,肖祖成了留欧学生领袖,他们与留日学生领袖宗孟、祖黄联合起来,“东西洋的留学生都联为一气”,又与国内的反清革命势力联系上了,将要大展宏图。小说第七回“专制威层层进化反动力渐渐萌机”记叙了留日学生组织拒俄会,满洲政府采取“严拿”的措施进行干涉,致使拒俄会解散、留学生分化,“和平的怕祸,激烈的遂把‘拒俄’二字改了,直称‘革命’,两相冲突”。一些满族留学生在清廷授意下监视汉族留学生,“许多无耻的汉学生做他的耳目”。作者用“无耻”一词,足见他对忠于清廷的留学生的愤恨。
由晚清小说家的政治思想倾向所决定,具有不同政治思想的留学生在小说中得到了不同的描绘和评价。小说家将自己的政治理念,通过笔下的留学生形象表达出来,其目的主要在于政治宣传。这些留学生形象由于充当了政治宣传的工具,不免假太空,形象较为干枯、简单。然而,他们所具有的高昂的爱国激情、鲜明的政治情怀和高卓的学问见识,也给我们读者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
在几乎所有描写留学生的晚清小说中,留学生的服装、头发的变化,是一个突出的现象。“身体的形式不仅是一个自然的实体,也是一个文化的概念:这是一套通过它的外观、尺寸和装饰的属性对一个社会的价值进行编码的手段。”[7](P104—105)长衫是清代读书人的标识,鲁迅笔下的穷书生孔乙己之所以不脱长衫,其心理依据即在此。辫子原本是满族统治中国的标志,满族入主中原,颁布了残酷的“剃发令”,迫使汉人认同满人的发式,“剃发垂辫”,使汉、满的衣冠发式保持一致,意在泯灭汉族人原有的“华夷之辨”的证据。当“剃发令”强制颁行而导致的杀戮已经被历史烟尘所湮没后,男子垂辫不但广为人们接受,而且形成了一种心理定势和一种文化传统,以至于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后,孙中山下达“剪辫令”,一些以满清忠臣自居的汉人,如张勋、辜鸿铭和王国维等,坚决抵制,表明“头可断,辫不可剪”,“他们曾经留过马尾辫,那是他们最珍贵之物”[8](P146)。但是,率先走出国门的清代留学生,他们脑后的那条多余的辫子致使他们经常遭受外国人的歧视和捉弄,无论在西方还是在日本,中国人的辫子都被称为“猪尾巴”(pigtail),中国人相应地被称为“猪尾客”②,极端的白人本位主义者和种族歧视者,更“称中国人的辫子是‘黄狗’的尾巴”[9](P60)。从域外“他者”的眼光看来,中国男人的辫子是一种野蛮和落后的标志,因此备受排斥和奚落。中国留学生不堪外国人的羞辱,加上开始接受域外文明和现代思想如平等、民主等的影响,他们便纷纷改装、剪辫,以遵循世界公例,融进现代文明的进程中。
改装和剪辫,几乎成了晚清小说中留学生形象的两个重要表征。《学界镜》中的方完民,本是一个恪守传统道德的人,在日本留学时,他却剪掉了辫子,穿上了西装,做出了被国人视为大逆不道的行为。之所以如此,他说:“在日本叫做不得不尔,亦禹适裸国裸身之意,要不改装,不但不能与外人合群,实在也真不便当,被外人讪笑,尚是余事。”[10](P533)他持有了“合群”的观点。《瓜分惨祸预言记》记叙了天台山有一位留过学的老人一直穿着西洋衣服,他在出洋游学时,曾将头发剪断,改穿西服,“从天下之公者”,他说:“这西洋的衣服,乃世界万国公用的……因其适于卫生,且甚便于行止动作也。”[4](P298)清廷曾经颁布了“留学回来不许仍旧西装的公令”,但是对一些已经改装的留学生并没有效果,他们归国后仍穿西装。穿西装有时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例如《学界镜》说:“西装要算留学生的个招牌,不知要讨多少巧!不说是内地,就是上海,连坐东洋车,都拉得快些。”《狮子吼》记叙了留日学生梅铁生在归国后穿着外洋学堂制服,就被城门委员误以为洋大人,派人前去殷勤伺候。
随着留学生越来越多地走出国门,改装、剪辫的新风气也逐渐影响到国内。清廷首先坚决抵制这种欺师灭祖、有辱国格的行径,于是发生了留美幼童被中途撤回国的事件。然而随着洋务运动的深入,特别是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留学救国的思潮日渐高涨,清廷才大力提倡留学,对留学生诱以各种官职。这时留学生在国外改装和剪辫,清廷也不得不从权,有些官员子弟甚至公开剪了辫子再出洋留学的。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三回“洋务能员但求形式外交老手别具肺肠”就描叙了这种场景:
那边安庆府知府饶守的儿子,同着那里抚标参将的儿子,一齐都剪了辫子到外洋去游学。恰巧卑职赶到那里,正是他们剃辫子的那一天。首府饶守晓得卑职是洋务人员,所以特地下帖邀了卑职去同观盛典。这天官场绅士一共请了三百多位客,预先叫阴阳生挑选吉时。阴阳生开了一张单子,挑的是未时剃辫大吉。所请的客,一齐都是午前穿了吉服去的。朝主人道过喜,先开席坐席。等到席散,已经到了吉时了。只见饶守穿着蟒袍补褂,带领着这位游学的儿子,亦穿着靴帽袍套,望空设了祖先的牌位,点了香烛,他父子二人前后拜过,禀告祖先,然后叫家人拿着红毡领着少爷到客人面前,一一行礼,有的磕头,有的作揖。等到一齐让过了,这才由两个家人在大厅正中摆一把圈身椅,让饶守坐了。再领少爷过来,跪在他父亲面前听他父亲教训。大帅不晓得,这饶守原本只有这一个儿子,因为上头提倡游学,所以他自告奋勇,情愿自备斧资叫儿子出洋。所以这天抚宪同藩、皋两司以及首道,一齐委了委员前来贺喜。只可怜他这个儿子今年才十八岁,上年腊月才做亲,至今未及半年,就送他到外洋去。莫说他小夫妇两口子拆不开,就是饶守自己想想已经望六之人了,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怎么舍得他出洋呢。所以一见儿子跪下请训,老头子止不住两泪交流,要想教训两句,也说不出话了。后来众亲友齐说:“吉时已到,不可错过,世兄改装也是时候了。”只见两个管家上来把少爷的官衣脱去,除去大帽,只穿着一身便衣,又端过一张椅子请少爷坐了,方传剃头的上来,拿盆热水,揿住了头,洗了半天,然后举起刀子来剃。谁知这一剃剃出笑话来了:只见剃头的拿起刀来磨了几磨,哗擦擦两声响,从辫子后头一刀下去,早已一大片雪白的露出来了。幸亏卑职看得清切,立刻摆手,叫他不要再往下剃,赶紧上前去同他说:“再照你这样剃法不成了个和尚头吗?外国人虽然是没有辫子,何尝是个和尚头呢?”当时在场的众亲朋以及他父亲听卑职这一说,都明白过来,一齐骂剃头的,说他不在行,不会剃。剃头的跪在地下,索索的抖,说:“小的自小吃的这碗饭,实在没有瞧见过剃辫子是应该怎样剃的。小的总以为既然不要辫子,自然连着头发一块儿不要,所以才敢下手的。现在既然错了,求求大老爷的示,该怎样指教指教小的。”卑职此时早已走到饶守的儿子跟前,拿手撩起他的辫子来一看,幸亏剃去的是前刘海,还不打紧,便叫他们拿过一把剪刀来,由卑职亲自动手,先把他辫子拆开,分作几股,一股一股的替他剪了去,底下还替他留了约摸一寸多光景,再拿刨花水前后刷光,居然也同外国人一样了。[11](P887—889)
安庆知府的儿子在出洋留学前举行了一场正式的剃辫子盛典,这一大张旗鼓的行动说明:清朝官场已经接受了留学生剪辫和改装的行为。或许内地剪辫子留学的风气还未开化,但是在沿海各地,包括江南省,“无辫子游学的人多”,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许多留学生在归国后,为了符合传统观念,并被清廷认同,将已经剪掉的辫子像《学界镜》中的方完民一样,“买了条假辫子,就便将头发薙了一圈,装上辫子”。但是,正像《官场现形记》的点评所说“剪辫游学,是变制度改服式的先声”,留学生通过剪去象征满族统治的辫子,开始与清廷离心离德了。因为清廷的腐朽,清廷对留学生的冷落或压迫,民族主义意识在留学生队伍中潜滋暗长了,他们大兴剪辫、改装之风,视剪辫和改装为反抗满清、举行革命的一种行动。
留学生的剪辫、改装,其实并非是对域外“他者”意识的归顺和认同,而是对落后传统的颠覆和解构,留学生开始有了明确的独立自由意识。改装和剪辫是士转型为知识分子的一个外在标志,留学生们率先而为,做得干脆而彻底。在士的近代转型中,留学生具有的“报春鸟”[12]意义由此可见。
总体看来,晚清小说书写留学生形象大多浮光掠影,他们在小说中占有的笔墨不多,有的仅是全书的一个故事而已,有的仅是人物的一种身份或是全书的一个引子罢了。例如《东欧女豪杰》,在第一、二回写中国留学生华明卿引出了其同学俄国女留学生,又引出了俄国虚无党领导人苏菲亚,之后作者写道:“自此明卿女史暂且退隐。”[4](P25)小说从此以后不再写华明卿了,而转到记述苏菲亚与俄国虚无党人的反抗故事上去。显然,留学生华明卿只是作为全书的一个引子而已。
在晚清书写留学生的小说中,只有《苦学生》[13](P517—558)例外,它以整篇篇幅描写了留学生在海外求学的故事。它生动地记叙了留学生在外国求学时候受到的种种非人待遇,其中之一,是美国政府和美国学生对中国留学生的歧视。中国是弱国,中国留学生是弱国子民,在晚清受到外国人的歧视和虐待十分普遍。美国海关不允许中国人离船上岸,即属故意刁难。黄孙费尽周折在美国入学后,边打工边读书,成绩出色,多次考得第一名,却引起了美国同学因羡成妒,因妒成愤,纷纷议论道:“支那人是穷汉,是苦力。”他们打报告给美国工商部,迫使黄孙辞工,断绝其经济来源,使他陷入了生活困境;他们还得寸进尺,希望黄孙退学,好“拔了眼中钉,耳中刺”。一日,黄孙“穿件东缝西缀的里衣,套双开口缺线的破靴,头上草帽,绽了边,一根根探头向外,像似银针,又像似树上的小枝,愁眉深锁,由外而入”,他们顿时喧哗起来,大呼“乞丐”,并借题发挥,说黄孙不配当学生,玷辱了学堂,准备集体罢课,要挟教习赶黄孙出校门。黄孙几乎被逼得退学,连住宿的地方也被美国学生闹腾掉。这些内容可见中国留学生在外国所受的歧视和虐待,令人痛心。非人待遇之二,是清廷不但不帮助本国留学生,反而施以白眼。黄孙自费留学,在遭受困难时,清廷驻美领事和公使非但不关心,反而奚落他,致使黄孙愤怒地呼喊:“学生是私费生,爱管不爱管,听公使的便,决不相强。”中国留学生在国外得不到本国政府的援助,反而遭受奚落和打击,诸如此类在其他晚清小说中也有反映。例如《文明小史》第三十六回“适异国有心向学谒公使无故遭殃”,留学生彭仲翔等人想进日本陆军学校学习,却遭到了中国驻日监督和钦差的阻扰。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犹如无根之浮萍,这种生存状态增强了他们对清廷的离心力;而外国人对他们的欺凌,又增强了他们维护中华民族尊严的反弹力。留学生走上反清反洋的道路,确实是现实逼迫的。
《苦学生》还表现了中国留学生得到了外国个别友人的帮助。在日本时,他获得宏文学校院长的关心;在美国时,又依靠日本领事的帮助,才得以通过海关上岸、入学;美国客店栈主常对黄孙问寒问暖,并帮他介绍工作;学堂教习也对他青睐有加,时常给予帮助。小说表现了这种与外国友人交际的人生暖色,这使中国留学生增强了对世界人民的认同,使他们较快地融入地球村人的队伍,增强了他们的开放心态。
长篇小说《苦学生》(共十回)以留学生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以海外留学作为小说的主要内容,这种叙写方式,使其成为中国留学生小说的开山之作。在它的影响下,民国初年又出现了以留学生为专门描写对象的长篇小说《留东外史》(留日学生平江不肖生著)。
综上所述,随着晚清留学生在国内社会现实舞台上的日益活跃,小说开始接纳了他们的身影,他们成为小说史上亘古未有的人物形象。作家积聚了自己与国人对留学生的朦胧期望和初步想象,以留学生在国内的活动为主要叙写内容,按照作家的政治倾向来刻画他们的形象,着眼点常常落在剪辫和改装上面。在晚清小说中,留学生形象大多写得浮光掠影,笔墨不多,唯有《苦学生》以整篇的篇幅来书写。《苦学生》对后来专门塑造留学生形象的现代小说影响重大。这是晚清小说塑造留学生这一新形象的状况,或者说成绩。
注释:
①参见拙文:《论转型视野下晚清留学生小说家和晚清小说中的留学生形象》,《文艺研究》2011年第3期。
②例如小说《痴人说梦记》中的留日学生韩康伯,因没有改装,被日本人唤作“猪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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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痛哭生第二,过庭(陈天华),叶小凤,等.仇史:狮子吼:如此京华,等[G]//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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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陈岱荪,季羡林,张岱年,等.留学生是中国近代化的报春鸟[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5,(2).
[13]苦学生[G]//吴组缃.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小说集四.上海:上海书店,1992.
On the Narrating Way of the Image of Students Studying abroad in Novel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TANG Ke-qin
(College of Literal Arts,Jiaying University,Meizhou Guangdong 514015,China)
The image of students studying abroad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novel was the unique characters in th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ese novel.They was shaped mainly by their activities in their country,and was affected by the author's political preferences.The important features of the image of students studying abroad were reflected on changing clothes and cutting the braid.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fiction,most image of students studying abroad was writen to skim over the surface,exception only the novel named Hard Students in which the image of students studying abroad was writen with the whole chapter.
the late Qing Dynasty novel;the image of students studying abroad;the narrating way
I 207.41
A
1673-2103(2012)01-0120-06*
2011-10-19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青年项目(09YJC751034)
汤克勤(1971-),男,湖南茶陵人,嘉应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小说史。
(责任编辑:王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