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鹏,杨 溪
(辽宁师范大学 研究生院,辽宁 大连116029)
鲁迅作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表现出对女性的深切关注。他笔下出现的女性不仅有深受封建统治压迫和精神戕害的农村妇女,而且还有城市女性。在鲁迅前期的作品中,曾出现过不同类型的城市女性,如冲破封建桎梏追求爱情的子君,为了革命流血牺牲的刘和珍以及独断专横的女校长杨荫榆,这种对城市女性的关注一直延续到他后期的杂文、诗歌中,尤其是杂文,更是以其强有力而又不同于小说的表达方式传达出鲁迅进步的妇女观。而他笔下的这些女性形象已经成为了一种既定的符号,凸显了女性在社会构成中复杂艰难的存在,鲁迅那贯穿着人道主义关怀的叙述,蕴含着深厚的人文内涵。
在鲁迅后期的作品中,出现了一系列性格鲜明的城市女性形象,这些女性或是站在时代的前沿,将爱国作为己任,为此英勇献身的革命女性,或是迫于现实的残酷,不得不陷入别人眼中的“不良境地”的风尘女子,还有一些则是沉醉于城市中的纸醉金迷,与“畸形”的社会同流合污的堕落女性。对于不同的女性群体,鲁迅运用了不同的书写笔调,表现出不同的感情和姿态,表达出不同的主题。
1.赞颂革命女性。鲁迅的一生就是抗争和反叛的一生,于是他对和他一样勇敢反抗的人报以别样的感情,尤其是对女性,更添了几分钦佩。他在多篇作品中刻画了城市中的革命女性形象。《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书写对几位爱国青年不幸遭遇的同情,但字里行间又流露出了对他们的赞扬,鲁迅提笔便写到做这篇文章的缘由:“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1]493与其说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倒不如说是永远不能忘却的纪念。文中唯一的女性冯铿便是一位革命女性,鲁迅叙述冯铿使用的笔墨不多,但却抓住了她的主要特点:“谈了一些天,我对于她终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点罗曼谛克,急于事功;我又疑心柔石的近来要做大部的小说,是发源于她的主张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许是柔石的先前的斩钉截铁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实是偷懒的主张的伤疤,所以不自觉地迁怒到她身上去了。——我其实也并不比我所怕见的神经过敏而自尊的文学青年高明。”[1]498鲁迅对于冯铿的评价是中肯的,有批评的成分,也不乏自我批评。而在这些只言片语中,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对这位外表柔弱也并不美丽的女子内心强大的褒奖,冯铿女士加入左联后,作为一位青年共产党员,投入了战斗,顽强反抗,不幸被捕,终遭杀害。如冯铿一样勇于反抗的文学女青年还有丁玲,她是鲁迅旗帜下一位具有重大影响的左翼作家,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年5月,丁玲被国民党特务绑架,拘禁在南京,许多著名人士曾发起抗议和营救活动,敌人对她威胁、利诱、欺骗,企图利用她的名望为国民党做事,都遭到拒绝。她被抓捕后,谣言盛传她遇害,丁玲的毫无消息使鲁迅感到担心,他怀疑丁玲是真的遭到了迫害,创作了《悼丁君》一诗以表哀悼:“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2]159起笔控诉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压得人民喘不过气来,接下来是对丁玲的沉重悼念,为中国失去这样一个杰出女性而惋惜。对于有些刊物关于她的谣言,鲁迅认为他们连畜生都不如,强烈的愤慨和沉痛的悼念溢于言表。鲁迅还强烈控诉了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女共产党人的暴行,在《铲共大观》中鲁迅揭露国民党杀害共产党女性并暴尸街头的恶行,同时表现了女共产党人面对屠刀,绝不退缩的精神。透过这些革命女性的形象,鲁迅讴歌了她们的抗争和反叛精神。
2.同情风尘女子。风尘二字历来被人视为贬义,仿佛一和这两个字联系起来,就意味着不干净,不清白,然而鲁迅对于风尘女子没有歧视和不公平的看待,反而多了一份同情和关怀。鲁迅笔下的歌女,就属于风尘女子这一群体。鲁迅后期在一些诗歌中曾描写过歌女形象,比如《所闻》、《无题》和《〈赠人〉二首》,这些诗歌中出现的歌女都处于社会底层,深受着国破家亡的双重摧残,其中,《所闻》一诗,塑造了一个“娇女”的形象,鲁迅用简洁有力的笔触呈现出了一幅对比鲜明又令人心酸的画面:“华灯照宴敞豪门,娇女严装侍玉樽。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2]461起笔便是对权贵豪门赤裸裸的讽刺,国家危难时刻,他们还在华灯初上中宴请宾客,寻欢作乐,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侍奉在旁的娇女“严装”陪同,似乎与这享乐的场面毫无关系,她只是回忆起往事,不禁潸然泪下。同样,在《无题》、《赠人》中出现的吴娃和秦女,也是城市中风尘女子的典型,毋庸置疑的是,社会的黑暗和统治的腐败更让她们原本悲惨的生活雪上加霜。她们的悲哀和痛苦无处倾诉,也无人理解,身处绝境,还要饱尝冷眼,着实令人揪心。鲁迅笔下还有一些风尘女子,遭受着社会的不公和轻视,那就是电影演员、戏曲名伶这类女子。比如阮玲玉,鲁迅针对她的不幸遭遇曾发表文章《论人言可畏》,在文中,他批评报章对阮玲玉的诋毁,对于女性这样的弱者,他们就以强者的姿态耀武扬威,鲁迅说,当时的社会新闻是“有一点坏习气,是偏要加上些描写,对于女性,尤喜欢加上些描写”[3]344。阮玲玉的自杀,与周遭社会对她的指责和毁谤不无关系,鲁迅借阮玲玉之死,表明了罪恶的“中国习惯”害人不浅——玩弄女性,对女性之事故意张扬。“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3]343然而他们葬送的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鲁迅对这些风尘女子的关怀,表明他同情弱者,鞭挞不道德,希望更多的人看到风尘女子面临的生活困境以及遭受的不幸。
3.警惕女性堕落。鲁迅笔下,还有一些女性置身于经济发达的城市,在欲望的催生下,从质朴无华逐步走向堕落低俗,城市生活糜烂的氛围不断吞噬她们的内心,鲁迅对她们厌恶,同时保持警惕。在杂文《上海的少女》中出现的那些招摇而固守、罗致又抵御的女性,在面对异性时,“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正在恼怒”[1]578。这些女性的神气也传染了未成年的少女,所以鲁迅说:“我们有时会看见她们在店铺里购买东西,侧着头,佯嗔薄怒,如临大敌。”[1]578这些语句可谓将上海少女的丑态准确描绘了出来,可悲的是这些少女精神已是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这是一种多么令人酸楚的不协调啊。本该是处在花季雨季的天真无邪的少女,却被迫早熟了起来。这真是畸形的社会造就了畸形的人。除了少女之外,鲁迅笔下还有一个特别的堕落女性——阿金,她与别的上海女人相比,差别就在于,她是一步步融入上海这所城市的氛围,继而沉醉于此,并乐此不疲的,她是外国人家的女仆,鲁迅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后门斜对着鲁迅寓所的前门。这个女人朋友很多,常有人半夜“阿金,阿金”的叫门,自然吵闹声此起彼伏,妨碍到了夜间写作的鲁迅,然而对于鲁迅的提醒她无动于衷,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有几个姘夫,一次纷争后,一个姘夫想到她这里躲难,她却不理会,任凭他挨打,仿佛这事与她无关,可见她无情无义,但她也有怕的人,那就是洋人,她就是一个半殖民地化了的女洋奴。从这个层面上看,堕落女人不免让人有些轻视,但也觉得她们可悲!对于这些堕落女性,鲁迅着重分析了她们堕落的社会原因,这些女性已经被城市生活和城市中的人扭曲了灵魂,变得畸形肮脏,当然这其中有个人的虚荣、贪婪的因素,但也不能否认,社会的黑暗,反动的统治加速了她们的堕落。
鲁迅后期倾注笔力书写城市女性,对这一人群进行了描摹、刻画,这些城市女性身上所反映出的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缩影,鲁迅为我们展现的丰富内容背后有其深厚的人文内涵,表达出了鲁迅对中国社会,中国文明以及妇女这一独特群体的看法。
1.社会批评。鲁迅通过对城市女性的书写,表达了严厉的社会批评,1932——1933年间,鲁迅创作了《无题》等几首诗歌,那时的中国处在动荡不安、飘如浮萍的特殊时期,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的领土上猖狂作恶,国民政府却丝毫不作抵抗,粉饰太平,发国难财,依然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然而战争给社会带来的最直接也是最深重的伤害便是使百姓遭受着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痛苦,《所闻》中的那句“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2]461就深刻地刻画了娇女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痛苦心境,暴露出战争带给人们的创伤,由此激发出人们对现实社会的憎恨。再如《〈赠人〉二首》之一:“唱尽新词欢不见,旱云如火扑晴江。”[2]160也是讲主人公越女在内战的劫难下,不得不远走他乡的悲苦,在那种麻木毫无意义的生活状态下,她深深地思念着故乡的亲人,鲁迅创作这些诗歌,刻画这些女性意在控诉国民党的丑恶罪行。与此同时,国民党还进行着文化“围剿”,发动了一系列迫害革命作家的残暴行径,对于冯铿、丁玲等革命青年的反抗,国民党采取压制甚至迫害的手段,鲁迅对于这些革命女性的不幸被害表达了难掩的沉痛,她们是中国的好青年,鲁迅的好朋友,她们的离去使鲁迅感到悲愤,但又让鲁迅感到自豪,因为为了革命,她们付出了生命,这是何等令人敬佩的举动和多么高尚的行为,鲁迅希望用笔留下对她们的回忆,用文字让后人铭记她们的壮举,鼓舞更多的后来人。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和罪恶行径让鲁迅憎恶至极,他曾目睹了多次革命女性惨遭杀害的事实,如他在《铲共大观》结尾所写:“我临末还要揭出一点黑暗,是我们中国现在(现在!不是超时代的)的民众,其实还不很管什么党,只要看‘头’和‘女尸’。只要有,无论谁的都有人看,拳匪之乱,清末党狱,民二,去年和今年,在这短短的二十年中,我已经目睹或耳闻了好几次了。”[1]107字字流露出对反动统治者无耻行径的鞭挞。正是由于黑暗的统治,才造就了黑暗的社会,让百姓承受着本不应有的痛苦。
2.文明批评。鲁迅通过对城市女性的关注向中国几千年来男权中心文化发起控诉和挑战,数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里,女性一直处于底层,城市中的底层女性也不例外,就拿歌女侍女的遭遇来说,她们被男性凌辱,反而要遭致骂名。明明是自己的清白被人夺了去,却还要对那人笑脸相迎,感恩戴德地道谢。这就不得不提到中国早已有之的不良交易——卖淫,这种交易,将女性作为赤裸裸而廉价的商品,卖给男人,鲁迅批评道:“自从金钱这宝贝出现之后……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性欲自然并非例外。男人花几个臭钱,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且他可以给她说:我并非强奸你,这是你自愿的,你愿意拿几个钱,你就得如此这般,百依百顺,咱们是公平交易!蹂躏了她,还要她说一声‘谢谢你,大少’。”[4]301男权中心文化下,女性没有地位和身份可言,任由男人摆布,不仅不能为自己争得一点权利,还要替男性背负骂名,鲁迅在《女人未必多说谎》中反驳道:“与其说‘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不如说女人被人指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时候来得多。”[4]446由此可见,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是男性强加于女性的,她们不能反抗,只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置身于物质丰富的城市,人们的精神文明程度却没有相应的提升,女性遭到凌辱的事件屡见不鲜,更有愈演愈烈之势,鲁迅对这样落后的文明心怀忧虑,希望广大社会能给女性正当的权利,尤其是男性更要懂得自身的责任,懂得尊重女性。马克思认为:根据男女两性关系可以判断出一个人的整个文明程度。鲁迅表达了与马克思一样的态度,文明要从人人做起,要从思想上杜绝男尊女卑的封建残余,就是这些不文明的男人,就是这些不耻的思想、行为的滋生导致底层女性无止境的黑暗生活。鲁迅主张“应该向驱人于自杀之途的环境挑战,进攻”[4]509。因为“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4]509。
3.进步的妇女观。鲁迅对城市女性的大力关注传达出他进步的妇女观,他从革命女性的身上看到了辉煌的曙色,当时的社会是黑暗的社会,是人们不敢说真话的时代,谈到革命,几乎“闻者色变”。然而,却有那么一群女性舍生忘死,走在了革命的前列,引导中国人民抗争。那首著名的《悼丁君》是鲁迅为丁玲而作,但也是为了广大勇敢坚韧的革命女性而作的。鲁迅用与她们不同的方式——犀利的笔,回应着她们的革命,他笔下的这些革命女性将永垂不朽。与此同时,我们应看到鲁迅后期对城市女性的关注,有别于他前期较多地表现劳动妇女在封建压迫剥削毒害下的不幸遭遇,前期对妇女更多的是人道主义的关怀,后期则更趋于理性化和科学化,鲁迅开始注意到了殖民地化的中国城市女性的堕落,如果说前期鲁迅对乡村女性的书写主要是反封建桎梏的话,后期鲁迅的城市女性书写就较多体现为反市侩主义了,还应提出的是鲁迅在《阿金》中对阿金的态度:“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假使她是一个女王,或者是皇后,皇太后,那么,其影响也就可以推见了: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3]208鲁迅列举了历史上一系列遭到千古骂名的女性,是为了给广大妇女主持公道,我们应该正视历史,而不应将亡国的责任都推到妇女身上,可是现实又让鲁迅疑惑了,就是一个平凡的阿金都让鲁迅头痛不已,更何况是有点不简单的其他女性呢?所幸的是鲁迅对中国的女性还没有失去信心,因为他说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之所以在城市中,到处充满了“阿金”,“这是因为她们虽然到了社会上,还是靠着别人的‘养’;要别人‘养’,就得听人的唠叨,甚而至于侮辱”。[1]615要想得到真正的解放,不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纸醉金迷下去,“我只以为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地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1]615她们需要找到真正前进的方向,寻找属于自己的全新美好的生活。
[1]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