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科
(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陈思和先生评《生死疲劳》的论文题目是《〈生死疲劳〉: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1],单看这个论文题目,就可以看到莫言在此部小说中对叙事进行的挑战。莫言选择经历了六道生死轮回的蓝千岁作为叙事主人公,他曾经为畜,最后又化为人形,这就很轻易地把阳界和阴间,人世与畜界链接到一起。但他人的声音并没有湮没在蓝千岁的声音中,我们可以听到西门闹,西门驴,西门猪,狗小四,蓝脸,蓝解放,蓝开放,洪泰岳,西门金龙,蓝千岁,以及作者煞有介事地插入的“莫言”等人的声音,众声喧哗构成了一个无限丰富也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生死疲劳》中的声音正如巴赫金提到的:“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和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2]
当作品中的人物能够发出自身的声音时,其自身也就具有了丰富性,有了自己的世界。以洪泰岳为例,这个最初是一个泼皮无赖却也是高密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地下党员的形象,在土改和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得到了好处,之后变成了合作化制度的坚决捍卫者,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当他对蓝脸的单干多方刁难时,其形象十分可恨,但在其捍卫不符合生产力发展要求的合作化制度时,他的形象虽说有些滑稽,但其发自内心的迷惑和悲伤让我们对这个人物的情感不再是简单的讥讽或旁观,而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悲悯。洪泰岳还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穿的是过时的黄军装,说的是过时的话(如把西门金龙和庞抗美的罪孽归结为复辟资本主义),但其声音也有其合理性,毕竟他敢于正面指责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洪泰岳是一个被时代选择最终却又被时代抛出运行轨道的人,他竭力捍卫的其实是自己存在的位置和尊严。莫言以存在意义上的“大悲悯”阐明了他的“小说的思想”:“大悲悯不但同情好人,也同情恶人。”“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3]洪泰岳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好人或恶人,但莫言在此也给予他同情和悲悯,对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如蓝解放庞凤凰,西门欢等人也是如此。这正是莫言小说创作的一个成功之处。
此处需要思考的一点是,作品中蓝千岁的声音是否就是作者的声音?显然不是。蓝千岁头脑聪明且生殖力旺盛,但他身体瘦小又患有血友病,并不是作者心目中纯粹的理想形象。尽管作者对蓝千岁颇为欣赏,选择其作为叙事主人公,但还是应当看到在蓝千岁的叙事之外,还有“隐含的作者”在俯视这一切。理解这一点,才会对作品中民间文化和佛教文化的关系有正确认识。
《生死疲劳》的题词来自佛经:佛说: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而小说中的“莫言”也在《黑驴记》中写道:身为黑驴魂是人/往事渐远如浮云/六道中众生轮回无量苦/皆因为欲念难断痴妄心/何不忘却身前事/做一头快乐的驴子度晨昏。生死疲劳,皆源于欲念,归于受苦。陈思和先生通过对蓝脸形象的分析,对小说中民间文化与佛家文化的关系作了详尽论述,并指出了《生死疲劳》叙事上的未完成性,这样的评论可谓抓到了问题的根本,但他对于作家莫言观点的分析,还有待商榷。
这里要探讨的是,莫言真的全盘接受了“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的宗教观念吗?真的希望人人都能清心寡欲吗?而所谓的清心寡欲真的能带来身心自在吗?这样的宗教境界真的是理想中的境界吗?他真的在佛家文化和民间文化的夹缝中处于两难状态吗?《生死疲劳》中真的存在陈思和先生所说的佛家理想境界与民间文化的叙述缝隙吗?
莫言用佛教轮回来隐喻农业合作化运动对农民和文革中“五七干校”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而西门闹在历经了六道轮回成为蓝千岁时,依然充满了霸气和强悍,佛教轮回并没有使人“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莫言所谓的清心寡欲之人如马改革只是在他人和社会的压迫下失去了自己的声音而已,其形象自然干瘪无力,毫无个性。在生活的重压下一味服从命运而不加主动选择的人,根本谈不上身心的自由自在,只是在命运的囚笼里安于现状而已。可见莫言对于佛教文化中逆来顺受的因子并不认可。
陈思和先生说蓝脸父子的逆潮流而动出于个人的欲望所驱,就个人的追求而言自有其动天地泣鬼神之伟力,但从一个大的境界而言,也只能看作是孽障未尽心魔犹在的证据。 “蓝脸偏执于一小块土地,蓝解放偏执于自己的情欲,假如对此横加干涉,暴力扼杀,固然有悖人道,但一味坚持,偏执无悟,也是注定要劳苦终生,疲惫不堪,也如水中月镜中花,于己于人都是幻象。”陈思和先生又谈到“蓝脸的形象告诉我们,农民是热爱土地的,但他爱的是属于自己的土地,并非广义上的土地。”蓝脸作为一个农民,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自己的土地。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从中国农民的传统立场来看,失去了土地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生存之本,当时的农民更不可能外出务工或经商,甚至无法发展养殖业,那么农民的生活资料只能来自土地。尽管当时 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并不是剥夺农民的土地,但后来的确违背了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相一致的原则,土地被浪费,人民的生活水平极低。如果最基本的生命需求都不能满足,生命的自由自在岂不成了空谈和镜花水月的幻象?周作人在《贵族的与平民的》这篇文章中提到:“平民精神可以说是淑本好耳(即叔本华)所说的求生意志,贵族的精神便是尼采所说的求胜意志了。前者要求有限的平凡的存在,后者是要求无限的超越的发展;前者完全是入世的,后者却几乎有点出世的了。”[4]求胜意志只能建立在求生意志得到满足的基础上,无限的超越的发展是建立在有限的平凡的存在之上的。在当时的情况下,蓝脸首先要捍卫的当然是生存需要的满足。蓝脸虽然劳作一生,辛苦一生,最后他还是看到了自己所坚持的变成了正确的,单干得到了时代的认可。更重要的是,蓝脸以对土地的热爱捍卫了自己生命的尊严。因此蓝脸热爱自己的土地并不能用偏执来诠释,更不能看作是孽障未尽心魔犹在的证据。莫言也给了蓝脸最好的评价: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在这里还要看到蓝脸的单干,并不仅仅由于对自己土地的热爱。蓝脸这样说:“他们要是不这样逼我,我也许真就人了,但他们用这样的方法,像熬大鹰一样熬我,嗨,我还真不入了。”爹看看金龙和宝凤,说:“你们两个,眼见着就要初中毕业了。按说我应该供给着你们继续上学,上高中、上大学,出国留洋,但我供不起了。前几年积攒了一点家底,也被他们给抢光了。即便我还能供得起你们,他们也不会让你们往高里读了,并不仅仅因为我是单干户,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由此可见,蓝脸并不是一个见识浅薄之人,他的单干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反抗。陈思和先生也提到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有知耻之心,敢于对罪恶的人和事进行抗争,也提到五七干校中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那么农业合作化对于农民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思想改造呢?农民是否应该接受这一思想改造?如果所有的农民都顺应了这一潮流而不去抵制,长此以往,在一些人的意识中,农业合作化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要穷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起富”便成了农民的集体无意识,农民也就陷入了集体失语的状态,人性中的自私懒惰必然会阻滞生产力的发展,这是合理的吗?知识分子应当对不正确的思想改造进行抵制,农民不是也应当如此吗?蓝脸选择单干最初是对于自己土地的热爱,而最后说要让自己成为“全中国的一个黑点”,可以说是对当时强权政治有意识的反抗,而并非对于土地的偏执。
若所谓的大境界就是要人无所坚持,那么大境界也只能是一切皆空,镜花水月了。在这里,莫言并无以佛教文化来否定蓝脸坚守自己的土地之意,对于蓝脸的选择,作者是由衷赞美的。民间文化又一次压倒了佛教文化中的“无所坚持”。另外,可以做这样一个假设:假如蓝脸放弃自己对土地的“偏执”,他就能获得生命的自由自在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他交出土地之后只能生活在当时的政治体制之下,生活在囚笼中。蓝脸的声音在众声喧哗中可以说是铿锵饱满的声部,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到民间文化中生命的倔强不屈。
诚然,真正充满贪欲的人,有意或无意对他人造成压迫或伤害的人在小说中都得到了惩罚。如西门闹饱受轮回之苦,洪泰岳与西门金龙的同归于尽,庞抗美在狱中自杀。而西门欢、庞凤凰和善良正直的蓝开放成了父辈贪欲的牺牲品,父辈的罪孽由他们来承担,他们也成了罪孽的终结者。佛教文化的宗旨在此体现出来,人应当少贪欲,戒恶行,行善事。而作者所赞成的佛教文化因子与民间文化中所尊崇的重义轻利重视德行是一脉相承的,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综上所述,莫言对于佛教文化的态度,是辩证的。他对于佛教文化中的一切皆空,放弃执着和逆来顺受是否定的,但对于佛教文化中教谕人少贪欲戒恶行的积极因素是肯定的,而且将这些积极因素与民间文化结合起来,去构建一个理想的完满的世界。莫言在佛教文化和民间文化中游刃有余,而且在佛教文化中汲取合理的积极的因素融入民间文化,使民间文化更加丰厚,时刻提醒人们在挥洒酣畅淋漓的生命元气的同时不忘道德公义。因而《生死疲劳》中并不存在佛教文化与民间文化的缝隙,其叙事也并非处于矛盾和尴尬的境地。
陈思和先生提出蓝千岁这个形象是一个走出贪欲和逆来顺受循环怪圈的过渡形象的观点无可非议,然而蓝千岁并不是“莫言自身夹在“佛说”宗教箴言与他自身的民间文化之间矛盾两难中而结成的怪胎”,而是莫言笔下的人物夹在“佛说”宗教箴言与民间文化之间矛盾两难中而结成的怪胎”。如果人类不能走出这种两难的境地,将永远在生死疲劳中轮回。莫言在书中众人物的上方俯视着这一切,充满悲悯。《生死疲劳》在叙事上的未完成性显而易见,但作品留下的空白完全可以由读者去填充和建构,而蓝千岁这个人物形象及其后代能否走出这个怪圈,读者可以有无数种答案。正是作者没有完成的叙述给读者留下了宽广的叙述空间。因此,《生死疲劳》在这个意义上可以看做罗兰·巴尔特所说的“可写的”作品。
《生死疲劳》中的声音世界并不圆满。这部小说中清晰的声音均来自男性,女性的声音仅是细微的潜流。小说的叙事主人公是蓝千岁和蓝解放,二者均为男性。理所当然地,西门闹作为男性,在每次的生命轮回中均为男性且男性特征极为明显。尤其在西门闹转世为西门驴和西门猪时,驴和猪都极其精明勇悍,明显带有西门闹的影子。小说中的众多女性如西门白氏,迎春、秋香、蓝宝凤、黄互助黄合作姐妹、庞抗美庞春苗姐妹乃至庞凤凰都成了叙事的他者。自始至终,她们的形象都是在男性眼中的形象。女性在小说中只是作为被男性选择的对象出现,而这样的两性存在模式被作者有意或无意地一再强调。
尽管小说中昙花一现地出现了花花驴对西门驴的抱怨,诉说自己生养小驴的艰难,但这样的描写毕竟少之又少。西门猪成为猪王后可以临幸所有的母猪,而那些母猪也以得到西门猪的宠幸为荣,它们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满足西门猪的欲望;洪泰岳和白氏的关系不是白氏主动的选择;蓝解放虽娶了黄合作,却自始至终都不爱她,最终还是弃她而去,选择了庞春苗;西门金龙更是娶了黄互助之后又强暴了庞抗美。而女性一旦被男性选中,就不存在拒绝的可能性。女性的美丑或德行由男性评判,而女性绝无评判男性的权利。
女性声音缺失的世界显然是不完整的世界。而莫言此前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都是饱满生动的,富于生命力和主动性的,如《红高粱家族》中戴凤莲敢于反抗自己嫁给麻风病人的命运,与余占鳌在红艳如火的高粱地里野合,为高密东北乡的历史抹上一抹酥红,是她的主动选择。更难能可贵的是在余占鳌打算徇私情放过余大牙时她的表现。奶奶说:“占鳌,不能让任副官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余司令心烦意乱地说。“原以为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也是个窝囊废!”奶奶说。余司令拉开手枪,说:“你是不是活够了?”奶奶一把撕开胸衣,露出粉团一样的胸脯,说:“开枪吧!”《红高粱》中戴凤莲的声音如此坚定清晰,女性的形象流光溢彩,她与余占鳌的爱情发自生命力之间的吸引,读者也不难理解余占鳌这样的汉子在奶奶离世时流下的泪水。《檀香刑》中的孙眉娘置自己的丈夫赵小甲不顾,深深爱上了县令钱丁。在夹缝一节中孙眉娘对钱丁的大段倾诉十分打动人心。孙眉娘与钱丁之间的爱情具有让人忧伤的力量,正是由于孙眉娘和钱丁声音的饱满。
反观《生死疲劳》,女性声音的缺失无疑削弱了小说叙事艺术的完整性和内涵的丰厚性。没有女性参与的历史是残缺的,没有女性声音的爱情描写更是残缺而苍白的。《生死疲劳》第四部分主要是围绕蓝解放和庞春苗的感情展开,但这一段爱情描写并不完美,作者重点描写的蓝解放与庞春苗的爱情正是处于既非形而上又非形而下的尴尬境地。
蓝解放与庞春苗因何相爱我们不得而知,也不必深入探究。值得深思的是二者相爱后的表现。莫言竭力将二人的感情描写得形而上一些,如下面的唯美描写: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水做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紫色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春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了……也写到了二人的不离不弃和艰难相守。但二人精神层面的交融在作品中几乎找不到。能够看到的,几乎都是形而下的描写:我们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幸福生活。我们除了做饭、吃饭,然后就是拥抱、接吻、抚摸、做爱。我不得不惭愧但坦率地告诉你,因为我们仓惶出走,根本没带换洗衣服,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是赤身裸体。赤身裸体做爱是正常的,但当我们每人捧着一个碗,赤身裸体对坐喝粥时,荒诞和滑稽的感觉就产生了。我自我嘲讽地对春苗说:“这里就是伊甸园。”
作品对二人到西安之后的生活描写也相当空泛。五年的生活只以简单的文字概括:在西安街头,有好几次,我见到了熟识的故乡人面孔。我多想上前与他们打招呼,但只能低头掩面躲过。有好多次,在我们栖身的那间小屋里,我和春苗,因为思念故乡,思念亲人而痛哭。我们为了爱而出走,为了爱而不能还乡。我们多少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我们多少次把信投进邮筒又等候着取信员开箱时编造理由索回。这不能不让人怀疑二人在西安期间有没有发生矛盾,感情如何保持恩爱如初。
纯真的,经得起时间和外界考验的爱情,人们自然希望其能开花结果。但蓝解放与庞春苗的爱情最后以悲剧收场,他们受到了惩罚,这是为何?尽管文本中出现的叙事者莫言对于他们的感情多有赞美,但当他们为了爱情置其他一切于不顾时,这份感情必然会遭到质疑。 看这一段描写:“——蓝解放,你为了爱情,不要前途,不要名誉,不要家庭的行为,虽然为大多数正人君子所不齿,但还是有莫言那类作家为你唱赞歌。但母亲死后,你不回来奔丧,如此忤逆不孝,恐怕连莫言那种善于讲歪理的人,也难为你开脱了。”不仅如此,蓝解放与庞春苗的爱情在客观上还造成了其他错误:黄合作的痛苦,蓝解放玩忽职守。因此,这样的爱情也就成了罪孽,从佛教的轮回观来看,他们必然受到惩罚。绝对的自由自在是不存在的,人们只有在一定规则的制约下才能获得自由。爱情的自由亦是如此。
能打动人的爱情,必然有其打动人心的理由。如贾宝玉和林黛玉互为心灵知己,宋凡平和李兰在艰难岁月中的相濡以沫,都让我们记忆犹新。那是因为人们不能忘记贾宝玉对于女性的怜惜,林黛玉对贾宝玉不取功名的理解;不能忘记宋凡平在球场上扣篮的精彩和为李兰洗头的不顾世俗;不能忘记李兰对宋凡平父亲的孝顺。爱情正是在生活中开出花朵,作为拥有复杂社会关系的人,爱情不能独立存在。鲁迅先生在《伤逝》中就曾提到“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5]的做法不可取,爱情只有时时更新,时时生长,才能长久存在。而《生死疲劳》中正是由于缺乏两人爱情的细节而使人觉得不真实,也无法使人产生同情。
吴晓东先生认为小说可以理解为以叙事的方式对小说各种元素的缝合,对小说之外的破碎的世界的缝合,小说是以文字和书卷的排列组合方式制造的一种内在时空的幻觉。[6]莫言在《生死疲劳》中也借蓝千岁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理想小说的看法:是的,那一刻我没有思想只有感觉,而感觉几近梦境,梦境折射现实。……每逢重大情节,对所描写人物缺少准确的把握和有力的表现手段时,就让他把所有的人物摁到水里去写。这是个无声胜有声的世界,这是个无色胜有色的环境,是的,就权当一切都是在水底发生的。如果他听我的话,他就是一个伟大作家。
但在《生死疲劳》中,莫言的创作理念与作品呈现出来的审美特征并不一致。《生死疲劳》这部小说中最有艺术光彩的,恰恰是动物的叙述声音,动物眼中的世界。西门驴的折腾,两驴勇斗恶狼的情景被描绘得淋漓尽致;西门牛的倔强,在生命最后杀身成仁的行为让人有一种温暖而悲伤的感动;西门猪的强悍,与刁小三之间的斗智斗勇与惺惺相惜挥洒出生命元气的酣畅。这些描写与当时的历史关系有些疏远,反而能让读者咂摸出更多韵味,为读者留下了回味的空间。但这部小说中的人物描写就太贴近历史,以至于其张力受到了历史的限制。“你们,你们,你们——”洪泰岳像站在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上,身体摇摆不定胡乱指点着露天餐桌旁的人,开始了他的演说,他的演说,与莫言小说《后革命战士》中那个“革命神经病”的演说几乎一样,“你们这些坏蛋,不要得意忘形!你们看看这天……”。熟知历史的人都会知道洪泰岳讲的其实都是大实话,而洪泰岳也是在特殊历史时期中存在的真实人物的一种。蓝脸,蓝解放、西门金龙、庞抗美等人都能让人想到某个时代的类型人物。动物世界的丰富意蕴与人类世界的一览无余在《生死疲劳》中形成了鲜明对比,形成了叙述的裂痕,这不能不说是《生死疲劳》艺术上的一大缺憾。
文学是源于生活的,但如果太贴近生活又会失去其应有的深度与广度。在一个限定的历史语境下,文字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联会被限定,一定的能指就会被赋予一定的所指。文革时期提到“太阳”“舵手”之类的词汇就会联想到领袖,提到牛鬼蛇神就会想到那些被打倒的人。这些词汇很快被人们抛进了历史的洪流中,可见特定历史语境下的词汇很难被长久使用,也就谈不上永恒。一部小说应当有史料之外的艺术价值,才能永远载入文学史册。之所以莫言的小说中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选择了一段历史作为载体去表现生死疲劳的主题。当作家叙述的历史不那么明显时,能给读者以丰富的阅读感受,而当叙述过分贴近历史时,历史的阴影就盖过了作者想要表达的感觉。文学作品中理性的烛照和对生存哲学的思考,必须摆脱历史语境的过度限制,才能使文学产生相应的世界性和开放性。
《生死疲劳》是一部值得阅读的小说,在艺术上有颇多可取之处。莫言大气开阖,把民间文化与佛教文化融合到一起,以探讨人类生存的困境,这是一个具有超越性的主题。正如张闳的论文里提到的:“这些作家通过对自己故乡的生活方式和一般生活状况的描写,传达了某种带普遍性的人性内容和人类生存状况,将一般的乡情描写转化为对人的‘生存’的领悟和发现。”[7]而且叙事主人公的选择也很巧妙地连结了阳间和阴界,人间和畜界,叙述声音繁杂而并不紊乱,对动物世界的描写也颇为精彩。但这部小说也存在一些艺术上的瑕疵,比如女性话语的缺失,爱情描写的苍白,以及对人类进行描写时无法摆脱历史语境的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小说应有的艺术价值,也应当引起我们的深思。
[1]陈思和.生死疲劳: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J].当代作家评论,2008(6).
[2]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诗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3]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J].当代作家评论,2006(1).
[4]周作人.贵族的与平民的.周作人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
[5]鲁迅.伤逝.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6]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M].上海:三联书店,2003.
[7]张闳.莫言小说的基本主题与文体特征[J].当代作家评论,19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