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松青
(广西师范学院,南宁 530001)
在诗歌史上,李白以他飘逸的诗风、豪放不羁的个性与关注家国天下的热情深深地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唐文宗曾下诏称“(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品读李白的作品时,我们除了对这位唐代文学泰斗产生敬仰之情外,也被作品中散发出的魅力所震撼。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笔者试以《梦游天姥吟留别》为例,对李白诗歌中所蕴含的美学思想进行条分缕析,以便大家交流。
李白诗歌最大的特色是其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有人说:“夸张和想象是一切浪漫主义诗文的典型特点,但李白诗歌中的夸张则大胆离奇、惊心动魄,他的想象更加光怪陆离、瞬息变幻。”[1]这种浪漫主义的手法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表现得非常突出。
作品开篇就以极度夸张的笔法描写天姥山的雄伟险竣和壮美瑰奇。“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2]86其中“ 天姥连天”、“ 势拔五岳”给人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感觉,让人在巍峨险竣的意象面前感到窒息。紧接着以一个数字“天台四万八千丈”推波助澜,为之造势。可以这样说,文笔夸张是李白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他一以贯之的文学主张,在李白的其他诗歌作品中,这样的例子我们可以信手拈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满轩辕台”,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所谓韵味,就是作品含蓄有余味,颇耐人咀嚼,能让人日读日新。清人方东树在他的《昭昧詹言》中云:“读古人诗,须观其气韵,气者气味也;韵者,态度风致也。如对名花,其可爱处,必在形色之外。”[3]可见,韵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品质,它能决定一部(篇)文学作品能否永葆青春,给后世读者带来震撼。所以,杰出的文学家、诗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这个节点,追求韵味成为他们共同的文学主张。而文学选集的编纂者更是将“韵味”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标准和依据,如清人陈廷焯、翁方纲、王士禛、况周颐等都有选集或理论主张提供明确佐证。民国时期的傅庚生在他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说:“所谓韵胜者,情风流,志谐婉,真而美也;所谓格高者,情贞固,识冰雪,真而善者也。”[4]168“真、善、美”是我们的审美极致,由此可见,是否有韵味,对一篇文学作品来讲是何等重要。
李白可谓善于此道的里中高手,他的诗既有豪气干云的魄力,又有独特的韵味。品读其诗歌,使人自然觉出其风情神韵。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人间万象仅用“如此”二字道出其形,用“东流水”一物道出其势,个中辛酸和无奈成为了后世读者永远挥之不去的愁绪,韵味无穷。说是“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似嫌不妥,欲云“一言磬尽人间春色”亦嫌郁勃难平。但也正是这对“矛盾而且辩证”的说法在欲说还休间进行权衡的同时,也事实上成为了“韵味”一词最好的注脚。
关乎韵味,在李白其他的诗句中亦有所体现。如《宜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去》中的名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2]89,读到这样的诗句谁还能做到无动于衷,置身事外呢?谁说不同的人生历练不能在水与酒的诠释中找到共同的支点?
李白在其作品《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有句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5]199其实,在深情称颂韦良宰诗的同时,也透露了他对诗歌美学的这种追求,最后成为了他对自己的诗歌语言最生动地形容和概括。因为在他的部分作品中,确实呈现出了“清水芙蓉”之美。
黄建宏说:“真,是李白美学思想的核心。”[6]所谓真,在内表现为感情的率真自然,在外则物化为语言的清丽天成,不事斧凿。《论语·渔父》云:“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
也正因为“真”,所以其诗意境全出。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对此做出了深刻的论述:“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王国维先生所说的“境界”,即我们所云“意境”。
由于李白之“真”,所以清丽的语言风格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一以贯之的体现。这已经成为了学界的共识,《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也体现出了这种美。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这样的诗句就好像人与人之间在进行的一段对话,纯粹出自民间口语,毫无修饰可言。但也正是这样看似信手拈来的语言,鲜活地出现在文学大师的笔下,使人如在久睹都市的繁华艳丽已然麻木后,却能心领神会于那种“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的清新之美。此外,本诗中另有一句更能表现这种美:“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似乎没有诗句那种特有的绚丽与精粹,但它却是真正的诗,是那朵沾满朝露,鲜艳欲滴的杜鹃;是那声来自天籁,响彻幽谷的鸟鸣;是那尾游走于清波绿水之间,欢蹦乱跳的红鲤。它叩击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的灵魂在这诗一样的自然和自然一样的诗句中得到升华。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7]113对于一个文学大家来说,“养气”尤显重要,这也正是孟子文章、李白诗歌能感动千古的一个基础。所谓“养气”,具体来说,就是要求内外双修、风骨兼备。刘勰的《文心雕龙·风骨第二十八》第一次对“风骨”一词做出了比较准确的阐释:“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又云:“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8]
由于时代的久远,人们对风骨的理解必会产生分歧,和原文原义也有出入,是以后代一些著名学者试图对此做出更为符合时代要求的新的阐释。黄侃先生在他的《文心雕龙札记》中说:“风即文意,骨即文辞。”[9]99周振甫先生在《文心雕龙选译》中也说:“风是对内容的美学追求,而骨则是对文辞的美学要求。”[10]144两人观点基本一致。相对而言,笔者更赞同叶朗先生的说法。叶朗先生在他的《中国美学史大纲》中这样诠释:“如果说‘风’是由充沛的感情而产生的艺术感染力,那么‘骨’就是由坚实的依据、严密的逻辑、严谨凝练的言辞而产生的说服力。”[11]231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自言自语,其间蕴藉多少情愫,作为读者的我们,焉能不知?前途渺茫,世事难料,此间一别,重逢安在?但心中的这份感情长存,且置坐骑于此间放养,期待他年能重返名山。当然,这里的名山,也是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意象,我们从此可以掂量出作者在这简短的诗句中,实际寄寓的情感重量。又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则更是以声律铿锵、直白有力的文辞把作者郁集于胸中的情感宣泄出来,成为了李白诗歌风骨之美的典范。
文本结构对于一篇文学作品的构筑来讲,是一个重要的基础,同时也是决定其成功与否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美学元素。清代著名戏曲家李渔在他的《闲情偶记》里就戏曲的创作,提出了“结构第一”的主张,并相应提出了具体可行的要求,那就是“立主脑、密针线”。
我们且来分析一下《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诗,作者依现实—梦境(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仙境”)—现实的脉络来组织全篇,这是一个极为典型的环形结构,使作品显得更加紧凑生动,而且圆融有度。佛家对这种循环不息的圆形轨迹是情有独钟的。在他们看来,人类的生命历程由生到死,又由死亡到投胎再生,以及世间万物从无到有,又由有到无的循环往复,本身并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而是更为完美地构筑了宇宙万物的存在。因此,我们也可以这样说:环形结构代表着一种圆融,一种完美。而这也正是包括文学在内的一切艺术作品所追求的美学目的和价值取向。这样说来,《梦游天姥吟留别》在文本的结构章法上,是相当成功的,它达到了诗歌美学追求的上上之境。
回过头去,我们再来核查一下这首诗歌的写作背景。据《梦游天姥吟留别》“解题”中所做的介绍和阐释:“玄宗天宝三载(七四四),李白为权贵排挤,被放出京。第二年,将由东鲁(今山东省南部)南游越中(今浙江省一带),这诗是临行前向朋友们表白心情之作。”[2]86由此可见,此诗在取得高超的美学成就的同时,也寄寓着深沉而且真挚的情感,这其中有对亲朋好友的深深眷念,也有对现实官场政治的绝望和鄙弃。正是诗中蕴含的丰富的美学元素和情感力量,使得这首诗成为了千古不朽、万人仰止的杰作。
[1]朱雪洁.论李白诗歌的美学精神[J].佳木斯学院学报,2002(2).
[2]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4]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6.
[5]复旦大学古典文学教研组编.李白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6]黄建宏.论李白的诗歌美学观[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1986(3).
[7]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一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8]刘勰.文心雕龙(卷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9]黄侃.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0]周振甫.文心雕龙选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1]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