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利群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临桂词派又被称为桂派、粤西词派,是指以广西临桂人王鹏运、况周颐为首,以临桂及广西籍词人为核心,以王鹏运标举“重拙大”之旨和况周颐《蕙风词话》词学理论为总结,聚集一批志同道合的词人,主盟当时词坛的文学流派。主要成员包括临桂及广西籍词人刘福姚、邓鸿荃、阳剀、倪鸿、龙继栋、韦业祥等;外省籍词人文廷式、朱祖谋、易顺鼎、易顺豫等。其集结形式和活动方式主要通过当时在京为官、时任户部尚书的龙继栋“觅句堂”以文会友;其后在京组织的“宣南词社”,以及再后的“咫村词社”、“校梦龛词社”,聚集词友,吟咏唱和,声势日隆,形成思想相同、情意相当、旨趣相投、风格相近的词学流派。临桂词派在清代,与浙西词派、常州词派称为清代三大词派,为清代词坛主流,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临桂词派在晚清主盟词坛,其王鹏运、况周颐与朱祖谋、郑孝臧被称之为“清末四大词家”(蔡嵩云《柯亭词论》)、“清季四大词人”(龙榆生《清季四大词人》),均为晚清词坛领袖,奠定了临桂词派在词学史及其晚清词坛的地位,在全国产生了重要影响。
临桂词派崛起于晚清社会转型时期,构成其产生的复杂矛盾的社会时代背景及其原因。中国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急剧变化的近代社会所构成的时代语境,影响到清代词学发展因素主要有五点:一是封建社会由盛而衰,满清统治岌岌可危,各种社会矛盾冲突凸显;二是西方殖民主义侵入中国,构成近代社会半封建半殖民性质特征;三是社会冲突引发文化冲突,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新文化与旧文化形成尖锐矛盾;四是国民心理的变化,尤其是传统文人内心激烈的矛盾冲突,引发各种思想、文化、观念的碰撞和冲突;五是以古典诗词为主流正宗的抒情性文学传统面临以通俗小说为主体的叙事性文学的冲击和挑战,清代词学发展由浙西词派到常州词派呈现由盛而衰之势。临桂词派就是在这样的社会时代背景下产生,社会转型期、过渡期的所有复杂矛盾冲突几乎全都集中于此,既成就了临桂词派推动清词中兴的辉煌,又无可挽回地决定了临桂词派作为中国古典词学终结的命运。临桂词派虽然仅在晚清光绪年间活跃于词坛,但其发生源远流长,影响深远。因此,有必要进一步探讨临桂词派产生的渊源,尤其是孕育培育其成长的本土文化,即粤西文化及其粤西文人词人的影响,寻找临桂词派的文脉所在。
临桂词派主要依托临桂籍词人并且以其王鹏运、况周颐为领袖构成词派。其产生地点虽然是在京城聚集桂籍士人的“觅句堂”,但其文脉传统则发生于粤西及其临桂。
“粤西”是一个区域性概念,但并非像广西、广东那样作为行政区域概念,而是依据地理特点构成一定的区域文化形态的地域性概念,故而称为粤西地区、粤西文化。“粤”最初为古民族名,同“越”,居于江浙闽粤一带,总称百粤;广东广西古为百粤之地,故称两粤,也专称广东为粤,作为广东简称[1]1296。广东的西边是广西,因此广西往往称为粤西地区,如徐霞客《粤西游记》,赵翼《粤滇杂记》,李调元《粤风》,汪森辑“粤西三载”,即《粤西丛载》、《粤西文载》、《粤西诗载》。粤西从地域概念而言又包括在“岭南”范围内。岭南指称的是五岭(即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以南区域,包括广东、广西范围,历史上称为岭南、岭表、岭外,故有岭南地区、岭南文化之称,如刘恂《岭表录异》、孟琯《岭南异物志》。秦始皇为统一岭南,在广西兴安修筑灵渠,以沟通中原与岭南交通。后在唐贞观年间,划广东、广西地区为岭南道,唐咸通年间分两广为岭南东道和岭南西道,遂使岭南成为跨行政区域的地域性概念。古代相对于“岭南”特指广东地区时,“岭西”特指广西地区,相当于“粤西”这一概念,如祁永膺《岭西词诸先生事迹学术考》。
粤西虽然地处偏远南方,过去相对于中原而言可谓“南蛮”之地,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相对滞后。先秦时期粤西为百越之骆越、西瓯地区,从秦始皇统一岭南始就被纳入中央集权制的行政版图,设桂林、南海、象三郡,“徙中县之民于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2],粤西被纳入中原文化影响范围。历代客家人口迁徙、戍边将士调防、外派官吏任职、谪贬官员流放、商贾游旅变迁等,聚集粤西形成南北文化交融和交流,形成独具特色的粤西文化。胡大雷、何林夏认为:“先秦是粤西文化的萌芽时期,秦汉至隋唐是粤西文化的形成时期,此后,则是粤西文化的发展时期”[3]16。还应该补上一句:清代至民初是粤西文化发展的高潮时期。粤西文化由此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与包容性、内聚性与开放性、整体性与多样性、稳定性与不平衡性等既复杂矛盾而又辩证灵活的特征,尤其在广西较为发达的东北部,包括桂林(临桂)、柳州、梧州、贺州、玉林等,至晚清还包括北海、钦州、南宁等区域,这些中原文化与本土文化、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南北文化与跨境文化交流交融特征特别明显,构成广西古代文化主体和主流。
粤西从秦始皇统一岭南设行政建制开始,粤西文化受到中原文化影响,历代旅桂名人仅就桂林而言,就有颜延之、马援、李靖、禇遂良、宋之问、张九龄、戎昱、莫休符、柳宗元、李商隐、鉴真、李渤、元晦、范成大、张孝祥、李师中、刘克庄、朱希颜、李纲、陆游、米芾、苏轼、黄庭坚、徐霞客、瞿式耜、张同敞、李定国、袁枚、赵翼、谢启昆、梁章钜、康有为等,他们在桂期间不仅留下大量诗文,而且为粤西经济、政治、文化、教育、旅游、交通、军事、水利建设作出贡献。粤西本土名人从汉代开始就出现苍梧陈钦、陈元、陈坚祖孙三代经学世家,被屈大均誉为“粤人文之大宗”(屈大均《广东新语·文语·粤人著述源流》),史称“岭海之儒宗”(《广东通志》、《广西通志》的“儒林传”)。除此之外,还有汉代著名经学家士燮等,奠定粤西文化基础。粤西历代名人辈出,著述颇丰,形成颇有特色的粤西文化传统。至清代以来,粤西文化发展到高峰,政治、文化、科举、教育、宗教、经济等各方面都有长足进步,人才济济,成就斐然,在全国具有举足轻重的重要地位。粤西独具特色的地域风貌、悠久厚重的历史积淀、长期积累的文化传统为临桂词派崛起夯实了雄厚基础,创造了有利条件。
临桂词派因其领袖王鹏运、况周颐以及主要人员为广西临桂人而得名。古代临桂可谓粤西地区的一块风水宝地,历来被称为“桂郡首邑”,素有名人故里、状元之乡、人文之地美誉。临桂建制历史可追溯到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设立始安县,至今已有二千多年。清代以前,临桂一直是郡、州、路、府、省治所所在地,可谓广西政治、文化中心,也是粤西地区政治、文化中心。临桂历史悠久,文化深厚,人杰地灵,名人辈出。有唐代诗人曹唐,唐代广西首位科举状元赵观文,其后在清代又连续出状元陈继昌、龙启瑞、张建勋、刘福姚,清代广西状元全部出自临桂,其中陈继昌“三元及第”;明代“三朝重臣”吕调阳,清代“盛世宰辅”陈宏谋,“进士之家”张言家族,“父子三翰林”朱若东一家,“岭西五大家”朱琦等,“杉湖十子”龙启瑞等。有清以来诗人、词人不断涌现,形成粤西诗词兴盛期,为临桂词派兴起创造良好环境与条件。
清代以来,临桂由于重视科举教育和文化传统,形成耕读传家和诗书传家的优良风气,不仅形成诗学世家、词学世家、经学世家、文学世家、绘画世家、书法世家等家教传统,而且重教兴学,崇文敬贤,倡导文明习俗,提振人文精神,成为约定俗成的社会风尚。清代临桂办有府学、县学以及宣城书院、义江书院、经古书院、文昌书院,培育出大批秀才、举人、进士,以至状元。临桂人著作文献典籍据不完全统计就有:经部主要有陈宏谋《四书考辑要》、周恩宣《春秋释地考证》、况祥麟《六书管见》等;史部主要有屠楷《南京太常寺志》、张居正、吕调阳《帝鉴图说》、张鸣凤《桂胜》《桂故》等;子部主要有陈宏谋《大学衍义辑要》《训俗遗规》等“五种遗规”、曹驯《文庙礼乐辑要》等;集部主要有曹唐《曹唐诗》、包裕《拙庵稿》、朱依真《九芝草堂诗存》、朱凤森《韫山诗稿》、罗辰《芙蓉池馆诗草》、陈继昌《如话斋诗稿》、龙启瑞《浣月山房诗集》等。“据清修《临桂县志》和民国时期临桂县文献委员会所辑资料记载,唐至民国初,临桂县人的著述结集出版共有200种,其中经部9种,史部20种,子部17种,集部154种,分散保存在各地图书馆和档案馆中”[4]222。其实,实际数量应该远远高于这一数字,因为还有不少尚未出版的书稿、保留在私人手中的著作、尚未发现和佚失的书稿或著作等。
这些粤西本土文人著述的文献典籍无疑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与文化遗产,也是临桂词派的文脉与传统所在,临桂词派的词学著作以及成就无疑也是这一文脉的传承与发展,不仅使其扎根于粤西本土肥沃的历史文化土壤中,而且使其具有粤西文化传统的精、气、神以及一枝独秀的特色和优势。尽管王鹏运、况周颐等粤西人士在家从学从教中就不断吸取中原文化养料,受到中原文化传统深刻影响,在京、在外为官时也不断结交新朋好友,吸收各种优秀文化营养,在文化交流中用长补短,丰富和完善自身的知识结构和人格素养;但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粤西文化作为临桂词派的根、本、魂已经深入骨髓与心灵,促使他们从粤西边缘走向全国词坛中心。
清代粤西词学十分活跃,对词坛形成一定影响。据王德明《广西诗词史》列出名目:嘉庆之前词人有蒋冕、谢良琦、朱若炳、黎建三;嘉庆至同治时期词人有封豫、周尚文、龙启瑞、龙继栋、周必超、郑献甫、王拯、彭昱尧、苏汝谦、倪鸿、周益、崔瑛;光绪以后词人有王鹏运、况周颐、刘福姚、阳豈页、范家祚、崔肇琳等[5]5-6,其实还可以补充钟德祥、韦业祥、邓鸿荃、王维豫等词人,构成清代粤西词人群体及其粤西词坛大体格局。况周颐编有《粤西词见》2卷,收录了24位粤西词人词作200首,并录有词人生平简历和著述资料。今人曾德圭辑《粤西词载》,亦收录不少粤西词人词作,弥补汪森“粤西三载”缺少“词载”的遗憾。
临桂词派形成于同治、光绪年间,但其渊源和发展历程可追溯到乾嘉年间十分活跃的广西诗人及词评家朱依真,词人黄苏等,以及咸丰、同治前后的粤西词人王拯等,他们的词学创作评论在当时文坛上有一定影响,尤其对临桂词派产生具有重要影响。这些粤西词人虽然身处清代不同时期,但其文脉传统一脉相承,既可视为临桂词派渊源及其所受粤西词人影响之原因,又可视为粤西词人及其临桂词派先驱者或奠基者。
其一,乾嘉年间的粤西诗人、词论家朱依真。朱依真,临桂人,字小岑,工诗擅词,兼戏曲创作,为清中叶广西著名诗人,袁枚称之为“粤西诗人之冠”。其博学多才而不求仕进,布衣终身,著有《九芝草堂诗存》、《纪年词》、《吊柳杂剧》、《人间世杂剧》等。《论词绝句二十八首》集中表现其词学观以及对两宋词人评论。朱依真论词以婉约为宗,评柳永“贫家好女自娇妍,彤管讥评岂漫然。若向词家角优劣,风流终归柳屯田”;但不废豪放之作,“天风海雨骇心神,白石清空谒后尘。谁见东坡真面目,纷纷耳食说苏辛”。陈水云认为:“朱依真的论词见解是接近浙派词学,故他推崇南宋卢祖皋、高观国、周密、史达祖诸人,这些观点都是朱彝尊《词学发凡》有关看法的重现,在乾隆末年也是当时词坛比较流行的观点,值得注意的是他对浙派向来否定的吴文英的‘质实’给予了相当的好评,主张吴梦窗的镂金错彩与白石的清空醇雅当兼而采之:‘质实何须诮梦窗,自来才士惯雌黄。几人真悟清空旨,错采填金也不妨。’这一观点又表现出他对浙派词学的超越,后来孙麟趾、周济对梦窗密丽词风的推崇正是朝着朱依真的方向前进的”[6]259。正因为朱依真为浙西词派后续而又有所超越和突破,对常州词派兴起起了一定的铺垫作用,以及后来影响到临桂词派,他的词评对当时词坛发生积极影响。
更重要的是,朱依真对粤西词及其词人的评价和推崇,为后来临桂词派兴起奠定了基础。其诗曰:
侯鲭都不解疗饥,癖嗜疮痂笑亦宜。一夜梨花惊梦破,何如春草谢家诗。(吾乡谢良琦《醉白堂诗》一卷,首二句括其自序语:“昨夜梨花惊梦破,而今芳草伤心碧。”其词中佳句也。)
岭西宗派颇纷拏,谁倚新声仿竹垞。独有春山冷居士,闭门窗下咏枇杷。(吾友冷春山昭有词一卷,《咏枇杷》词最工。)
红杏梢头宋尚书,较量闺阁韵全无。无端叶打风窗响,肠断人间词女夫。(闺秀唐氏,吾友黄南溪元配也。自号“月中逋客”,早卒。有诗词集若干卷,其《杏花天》词为时所称。予最喜“试听飘坠声声,风际吹来打窗叶”,飒然有鬼气。)
朱依真所推崇的粤西词人虽然在当时词坛上并非名家名作,但由此可见他对本土词学发展颇为关注,对粤西词人的引导、启迪作用也是十分明显的。其词评起到了将粤西词人引入词坛作用,形成粤西词特色及其传统,自此之后,粤西词开始跨入全国词坛,使之由沉寂数百年后于清代崛起。况周颐习词也受其影响,赵尊岳《蕙风词史》提及“朱依真字小岑,与先生同里夙好,时客京师,辄有酬唱。《满江红》《念奴娇》均同作”。
其二,乾嘉时期的粤西词人黄苏。黄苏又名道溥,号蓼园,临桂人。其家为粤西望族,三代翰林,皆擅长于文学。黄苏为乾隆五十四年(1789)举人,曾官知县,编有《蓼园词选》。其词学主张在当时,“笼罩在乾嘉词坛的依然是讲究字雕句琢的浙西词派,它所标举的清空要渺之音已很难适应人们表现性灵的需要,因此以常州词派为代表的重视‘意内言外’的思想出现了,而黄苏论词重寄托也正是出现在这样的时代。他的论词主张见诸《蓼园词选》,这是一部取材《草堂诗余》却‘汰其近俳近俚者’的临桂词人的重要词选”[6]261。《蓼园词选》的评注、笺释说明黄苏的重“寄托”词学观及其词评取向。评黄庭坚《浣溪沙》“新妇矶头眉黛愁”曰:“写渔父情怀,未免语含愤激。涪翁一生坎凜,托兴于渔父,欲为恬适,终带牢骚”。表达了“士不得志而悲悯之伤难以显言”的寄托之意;评周邦彦《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曰:“美成由秘书监徽猷阁侍制出知顺昌,是其被黜后,借题寄托也”;评曾纯甫《阮郎归》“柳荫庭馆占风光”末二句曰:“大有寄托,忠爱之心,婉然可想”;评张仲宗《满江红》“春水连天”曰:“写旅况凄迷,忆家之作也,想亦忧世者寄怀也”,等等。不仅吻合常州词派张惠言“意内言外”之旨,而且也切合周济倡导“寄托”之意,但他又并非局限于常州词派主张而倾向于沉着厚重,为临桂词派兴起奠定基础,更对临桂词派代表人物产生影响。况周颐从小就受到黄苏影响,《蕙风词话》曰:
余女兄三,其仲适黄,名俊熙,字龥卿。龥卿之曾祖蓼园先生,有词选梓行。……余年十二,女兄于归,诒余是编,如获拱璧。心维口诵,辄仿为之。是余之导师也。先生选词若是之精,断无不工填词之理。顾所作迄未得见。可知吾词粤人湮没不彰者多矣。(黄氏家祠内有《偶彭楼词》,举版貯其上,并可登城西山色。女兄以余幼故,请登楼勿许,当时为之惘然。至楼名何,则至今不知。)[7]183
况周颐还在《蓼园词选·况序》中曰:
蓼园先生姓黄氏,吾姊夫吁卿比部之曾大父。……曩岁壬申,余年十二,先未尝知词。偶往省姊氏,得是书案头,假归雒诵,诧为鸿实。由是遂学为词,盖余词之导师也。[8]3017
况周颐尊黄苏为师,始有成就,后来他还在其《词学讲义》中将《蓼园词选》列为学词者必备必读之书,由此培养熏陶许多粤西词人。
其三,咸丰、同治前后的粤西词人王拯。王拯(1815-1876),原名锡振,子定甫,号少鹤,又号龙壁山人,广西马平人。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进士,官至通政司通政使,署左副都御史。著有《龙壁山房文集》、《龙壁山房诗集》;《茂陵秋雨词》、《瘦春词》合称《龙壁山房词集》。他与临桂龙启瑞、灵川苏汝谦被称为“广西三大中兴词人”;在古文方面崇尚桐城派,与同乡好友朱琦、龙启瑞等被称为“岭西五大家”。王拯处于清词从浙西词派衰落到常州词派风行的中兴阶段,也处于上承朱依真、朱依程词学传统,下启王鹏运、况周颐等临桂词派崛起的承接阶段,更是粤西词学由初兴到发展,再到繁荣的关键阶段。其《茂陵秋雨词》直接继承常州词派传统,表达出“幽忧长抱”之情,其自序曰:
茂陵秋雨词者,大都山人病余之所作也。--夫词虽小文,道由依永,情文缭绕,家风既愧碧山;声谱荒唐,工匠大惭红友。爰事删夷,都为斯集,寓香草美人之旨,敢冀骚人;聆钧天光乐之音,犹疑梦呓。呜呼!倦游老矣,依然渴疾难消,薄宦无聊,惟是幽忧长抱,则相如自比,原非有托于其他,使去病当年,敢望何如之借问乎?(《清名家词·龙壁山房词》)
其《忏庵词稿序》论词,亦表达“恺恻怨悱”之绪,曰:
而词之体以立,其文窈深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论者以温庭筠独至,而谓五代孟氏李氏为杂流所肇端,秦观、柳永、黄庭坚、辛弃疾而下,罕所直矣,吾于庭筠词不能皆得其意,独知其幼眇,为制最高,而于孟、李及秦、苏、柳氏之伦,读其至者,一章一句之工,则含咀淫佚,终日不能去。盖吾以得吾意之所惬而已。(《龙壁山房文集》卷一)
王拯对温庭筠词评价颇高,所论切合常州词派标举的比兴寄托和“意内言外”之旨,对王鹏运、况周颐提出“重拙大”之论及其临桂词派形成产生重要影响。王拯在当时词坛颇有影响,与龙启瑞、苏汝谦被称为粤西词坛三大家;杜文澜评曰:“素以古文长,诗词皆擅长”[9]2911;谭献将他列为清词“后十家”[10]3998。王拯是王鹏运祖辈,是其父亲王必达的族叔,咸丰五年王必达进京拜见王拯,相互唱和,交往密切;王鹏运进京后加入了王拯晚年帮助龙继栋举办以广西籍词人官吏为核心的“觅句堂”,词学创作深受王拯影响。陈水云认为:“直到王拯出并培植自己的词学传人,临桂派的影响才从临桂一隅播及大江南北。远承黄蓼园寄托思想,扩大临桂派影响的是王鹏运,王鹏运论词主要是从其前辈亲戚王拯那里接受了常州词学的影响,他从王拯那里接过常州词学,并发展性地提出‘重、拙、大’的理论,这一理论经况周颐《蕙风词话》的宣扬和阐发,在清末词坛影响极大”[6]266。此外,王拯与同乡龙启瑞、苏汝谦为词学好友,经常一起酬唱,“苏汝谦学习学词曾受到王拯的引导。龙启瑞去世以后,王拯对龙继栋亦多加引导和奖掖,曾两次为龙继栋的《槐庐诗学》题诗,提携之意非常明显”[11]39。况周颐十二岁时就受教于王拯,跟随他学词。可见临桂词派两大领袖都其影响,何况临桂词派就是基于王拯帮助下的龙继栋“觅句堂”聚集词友唱和平台而产生的,王拯在其中的铺垫、奖掖、提携作用及其词学地位的影响力、号召力不言而喻。
粤西素有诗书传家之风气,粤西文化传统往往也通过家族、世家、家教等方式传承。粤西词人深受这一风尚影响,形成一些词人世家,王鹏运、况周颐也深受家传家风影响,由此对临桂词派产生也会产生一定的作用。巨传友《清代临桂词派研究》专门讨论“家族、师友关系与词学风气的传承”一节,认为:“家学和师承是影响我国传统文化的两个重要因素。在清代词派的形成、发展过程中,家族关系和师友关系更是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临桂词派之前的柳州词派、阳羡词派、常州词派无不与这两者有着密切的联系”[11]36。前文讨论况周颐受黄苏影响,认定“是余词之导师也”,王鹏运家族影响以及王拯对王鹏运的词学影响,等等,即可见一斑。这种情况并非个别,在当时粤西地区,尤其临桂蔚为风气,形成家传师承的粤西词学传统。况周颐家族也可谓诗学词学世家,家传家教影响颇深,为其词学发展创造了良好的环境与条件。
况周颐家族是当地旺族,是书香世家与官宦世家。其祖父况祥麟是清初文坛重要人物,封通议大夫。况周颐《粤西词见》收录况祥麟词,并附小传:“祥麟字皆知,临桂人,嘉庆五年(1800)举人,著有《红葵斋诗草附词》”。况祥麟还是著名文字学家、音韵学家,著有《六书管见》一书,影响很大,现代语言学家马叙伦《说文解字法研究》。曾多次引用其见解[12]208。况祥麟为人忠厚和善,教化子孙,启迪后进,对况氏家族及其况周颐思想品行与家传风气影响甚大。
况周颐祖母朱镇,出身大家闺秀,贤惠文静,诗词俱佳。况周颐《玉栖述雅》曰:
先太母朱太夫人讳镇字静媛,道咸间,名御史伯韩先生(琦),太夫人从弟也。著有澹如轩诗,曾经梓行。尝集酒旗诗社,(第一题课酒旗)征闺秀呤咏,当时亦丛刻成帙。词不多作,余幼时曾见数首。赠某塾女弟子某《临江仙》云:“家住花桥桥畔住,月牙山到门青。十三年纪掌珠擎。扫眉来问字,不栉亦横径。早至晚归都一样,学堂长揖先生。怜渠心性忒聪明。勤勤听讲义,朗朗诵书声”[13]4611。
其词自然朴拙又清新鲜活,给况周颐留下深刻印象。由此可见,况周颐从小受其祖父母诗词熏陶和影响颇多,为其进入词学门径打下基础。
况周颐伯父况澍,字雨文,道光五年(1825)举人,道光九年(1829)进士,官翰林庶吉士,武英殿协修《康熙字典》,改刑部贵州司主事,升福建员外郎,诰封奉直大夫。著有《东斋诗集》、《东斋杂著》、《杂体诗钞》等。况周颐从小受伯父影响,对其所编诗词进行学习模仿。《蕙风词话》卷五第25则曰:
先雨人世父(澍)辑《杂体诗钞》锲行。如《柏梁体》、《梁父吟》、《离合体》、《神智体》、《休洗红》、《两头纤纤》、《自君之出矣》,集词名、药名之类,体凡数十,得二十四卷,分八巨册。余幼时辄每种仿为之[7]176。
况周颐三伯父况澄(1799-1866),字少吴,号纯夫,笔名梅卿,有斋名西舍,临桂人。清道光二年(1822)进士,任翰林院庶吉士、户部江西司员外郎,刑部员外郎、河南按察使等职。著有《西舍文》、《西舍诗钞》、《粤西胜迹诗钞》、《使秦纪程》等。
况周颐父亲况洵,道光二年(1822)进士,曾任河南按察使,封通议大夫,亦善诗词,在粤西词坛颇有名气。况洵言传身教,不仅家教谨严,而且诗书传家,对况周颐词学生涯产生直接的影响,也对当时和后来的粤西词人产生重要影响。
当然,况周颐除受家族、家庭影响外,更为重要的是受到同乡好友、年长自己11岁的临桂词派首领王鹏运影响。况周颐不仅以王鹏运为师为兄,而且视为自己走上词学正道的引路人。自曰:
余自同治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不免。光绪已丑,薄游京师,与半塘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校雠,余自是得窥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逐中来,积心领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半塘亟奖藉之,而其他无责焉[14]4227。
况周颐追随王鹏运“重拙大”之说而加以理论阐发,正是其《蕙风词话》的词学理论核心所在,也是粤西文化传统积淀、粤西词人文脉传承、临桂词派词人相互影响和共同追求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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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许珂.况夔笙述其填词之自历[A],词话丛编(第五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