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刀与灵魂之画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之启思

2012-08-15 00:53汪亦男
关键词:托马斯本能情人

燕 燕,汪亦男

(1.淮北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2.吉林大学 外文图书馆,吉林 长春 130012)

人性之刀与灵魂之画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之启思

燕 燕1,汪亦男2

(1.淮北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2.吉林大学 外文图书馆,吉林 长春 130012)

以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解读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透视小说男女主人公潜意识里的原欲世界,展示自我与本我的较量,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冲突;通过作家对幽暗的潜意识里的本能欲望的审视和批判,对性的本能力量对这些人物的人格特征铸造的析解,揭示灵魂深处人性的真实和生命的本真意义。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潜意识;本能;人性;意义

掩卷《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仍然沉浸在米兰·昆德拉优美隽秀又稳健锐利的笔锋切割出的人性深处的真实和生命厚重的本真的思索中。人性、灵魂、生命一直是西方文明发展史上被哲学、文学、艺术、心理等学科苦苦探寻、腐心焦思以求其解的主题。它们已成为永恒的经典并伴随文明的延续和生命的传承代代无穷尽地诉说着、连载着,似永无最终原则的轮回。循环往复。人性,一个定论悬置却又无法回避的疑问正如休谟的论断:“一切科学对于人性总是或多或少地有些关系,任何学科不论似乎与人性离得多远,它们总是会通过这样或那样的途径回到人性”[1]。因为人性是关系到我们自身的存在以及存在方式的最根本问题,是质疑和拷问社会道德价值的伦理问题。米兰·昆德拉在其一系列“内向投射”的小说中以忧思的人文关怀勘测一个个挣扎冲突的内在,以深邃目光考量每一个悸动不安的灵魂。在给人以眩目之美的文笔中夹裹着不尽的困惑,在观照纷繁芜杂的人性中启发意蕴深长的索思。作家没有在形而上的范畴内探讨人性的善恶、灵魂的美丑、生命的轻重,而是放置在特定的历史现实中考察人性的具体。让真实具体的人性放逐了抽象意义上的人性。因此,巴门尼德的关于重为负、轻为正的人生意义的哲理也随之被颠覆了。

米兰·昆德拉笔下的人物如此普通一如我们身边的人或我们自己。在展示这些痛苦挣扎的灵魂以及它们所承载的生命的流动时,在尽举理性的意志与本能的欲望较量时,作家洞悉、审视那隐匿在其后的潜意识里的原欲世界。这是一个知觉意识无法触及的幽暗世界,是“精神区域或精神媒介中最原始的本能称为‘本我’。它含有一切遗传的东西,一切与生俱来的东西,一切人体结构内在的东西——因此首先就是来自躯体组织,并且第一次以我们未知的形式(即本我)发现一种精神的表达方式的本能”[2]2的世界。这个人格上的隐秘组织包含种种原始力量,即人的本能冲动,主要是性欲。它是支配个体行为的内驱力,是心理的真正实质。而意识的自我是社会化了的部分本我,是本能受到压抑的改造物。因此,只有剥开意识的层层粉饰,直视潜意识精神领域里本能的骚动,让真实的人之本性、灵魂深处的本真赤裸展现,才能达到对人性根基的深刻认识。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第一男主角托马斯终于在忍受两年婚姻煎熬后,以支付薪水的三分之一为代价交换了自由的生活空间,以“性友谊”为约定辗转在众多情人之间。逃离了婚姻城堡的他坚信“自己天生不是能在一个女人身边过日子的人,不管这个女人是谁”[3]11。并且精心地为自己设计了一种渴望女人又恐惧女人的折衷生活方式:从不与情人彻夜同寝,欢娱后即刻分开。直到六个偶然在时间上的排列组合缔造了与特蕾莎的邂逅相遇,并在贝多芬的最后三部重奏曲的暗示下,这种折衷的生活方式才被赋予了形式上的婚约意义。由此,托马斯的自由公开的“性友谊”关系转为秘密的幽会和背叛。然而,这个似经河道漂流到他岸边的女孩,这个折射着内在强劲生命力的女孩,尽管紧紧牵绊着他的心并使他坚定的信念不攻自破,却没能用婚姻的誓言约束他放荡成性的心。托马斯依旧绞尽脑汁地寻求与情人们短暂的淫荡嬉戏,尤其是与优雅风韵的女画家莎比娜的恣意纵情。

对托马斯而言,特蕾莎是个绝对偶然的化身,是一系列偶然事件下的一个魔力的化身。他们相识在特蕾莎生长的小镇上的一个酒吧里。她是那里的一名招待。卑微地位的特蕾莎本是灵魂出卖给肉体的罪孽物,是粗暴情欲的罪证,也是她母亲一生积怨愤恨的所指。稍谙世事时,她就努力补赎母亲的怨怒。同时,也在奋力抗争母亲强加给她的没有灵魂与羞耻的淫秽世界里,在母亲嘲讽女性肉体无异的精神压迫中谨慎守护自己的心灵,于低贱下层的环境里显露它的洁净。托马斯的出现升腾了她灵魂中伺机而出的不安和渴望,在贝多芬的“非如此不可”的乐曲中,她回应了灵魂的召唤。以托马斯若有期待的名片为期票放飞了她理想主义的爱情梦想。然而,她的理想主义的爱情憧憬成就的却是一场场噩梦侵扰的际遇。对托马斯背叛的妒意,对他重新把她抛入没有差别的“肉体集中营”的平等蔑视和逼向死亡的威胁,使特蕾莎承受着随时被遗弃的恐怖和再次体验与母亲厮守日子里的那种没有爱情,只有肉体的罪恶羞耻感。特蕾莎的心灵成了无望、痛苦和嫉妒的渊薮。而这一切并同她对托马斯的爱被压抑在潜意识里,并化为一种精神的摧残夜夜在梦中施威。弗洛伊德说梦“起源于潜意识的材料”[4]140,“梦永远是冲突的产物,是一种折衷调和的结构”[2]34,而且,“梦象征的只是梦的潜意识的精神元素”[4]114。特蕾莎一次又一次地被托马斯从梦中唤醒,不能理解梦境中的自己和梦的意象,向他哭诉着她的无助和无力。耽溺于特蕾莎令人心碎的魅惑里的托马斯却不能够剪断他与情人们的“性友谊”的关系。因为“他无法控制对女人的占有欲”[3]25。占有并不是对肉体之爱的同一过程的无限反复,而是在,也只有在这种肉体关系中,在任本能恣意流泄中,在原欲消融一切的空旷中发现他真正的自己。并在最普遍性的原欲冲动中发掘、捕捉情人之间的那百万分之一的区分度。正是这个最精确的区分度才是每个女人本性上的“自我”,征服了这个百万分之一的精微就是征服了那个表现性的“我”。这个精微之处的弥足珍贵在于它的本真、隐秘,直接源于人性中最底层的流射。如果托马斯借助器械解剖的、可以被展示的机体结构是对他“非如此不可”的职业选择的慰藉,那么他凭依势如破竹的激情撕开的人性的包裹层、裸露灵魂深处被封锁的狂乱躁动反映的则是他对通过征服女人来征服世界的欲念的执持。面对笔下的这个人物,大胆、率直的作家以男性的同位心理淋漓尽致地剖白了托马斯男权意识中的征服和占有的最原始本能,毫无保留地驳斥他与情人们肉欲相求的游戏中隐喻的根深蒂固的偏见:性与爱的分离,肉体与灵魂的断裂。

托马斯,一个内心充满矛盾、怀疑、伤感的集合体,本我游戏着快乐之轻,自我守卫着爱情之重。他的自我和本我是永远不能调和的对立,即便是打破他心中固有的一些必然。在由社会良知引起的政治风波对事业前景的挤压中,托马斯决意打破对自怡职业的势所必然的选择,反叛理性世界的“非如此不可”,尝试“非如此不可”之外的未知世界的冒险。作为一名外科医术赞誉良好的国家公职人员,托马斯时时关注着国家的安危命运。在国内时乖运蹇、云谲波诡的混乱政局之时,在朋党之争、暴戾恣睢、相互推诿杀戮无辜罪责之际,托马斯膨胀的社会良知和正义感、借喻俄狄浦斯寓言故事指谪政治骗子虚伪的谠言把他推入了政治迫害的风暴中。为此,他必须在有望升迁的事业发展与平息政治风波的公开悔过书之间做出抉择。托马斯常常认为从事外科医生的职业是发自内心的强烈渴望的“非如此不可”的选择,是他内心一直坚守的骄傲和自豪。然而,他却拒绝退让,拒绝公开声明自己“过失的”言论。刻意烘托托马斯在政治环境的高压下逐渐内生的一种反弹力量来抗拒内心固有的“非如此不可”的职业选择的冲突,作家又一次地渲染意识对无意识的对抗、理性对本能的抗衡。就这样,托马斯成了一名玻璃擦洗工。从此,生活的境遇似乎每况愈下。然而,位尊的降格并没有改变他对“性友谊”信念的恪守。“非如此不可”的“性友谊”观念依然坚守在他的内心一如肉欲深深地植根在他身体组织结构的经脉之中直至迁居乡村。在村民陆续进城定居的乡村,在他花甲将至的暮年,托马斯与特蕾莎营设了属于他们的牧歌生活。乡村宁静、纯真的生活消除了特蕾莎嫉妒不安的心。历经种种精神磨难以及特蕾莎不能自控的嫉妒,托马斯那颗必须在情人身上驰骋游荡释放本我的心灵终因沉淀着爱情和亲情的温馨归入尘土。莎比娜—— 托马斯曾经最为珍视的情人—— 一个被弗兰茨赞誉为是“一个真正的女人”的人却在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后,心灵被放逐在异国的陌土上,一任生命之轻的虚空与孤独浸淫其心。

莎比娜是画家。她的画“无论以前的还是现在的,实际上都在传达着某种同样的东西,是两个主题,两个世界的即时融合。就像一些经过两次曝光制作出来的照片”[3]78。画中隐含的荒谬令欣赏者若有所思,就像女画家的裸体和她的圆顶礼帽搭配的怪诞总给弗兰茨不能理解的朴朔迷离。她对画中晦涩背景的创意如同她对墓地的偏爱,暗示了她灰色、遁逃的人生。在对女画家的人性之基的端视中,作家露骨的笔端批揭出莎比娜只不过是受其本能操纵、听任其召唤的傀儡。少年时,她先是背叛家庭对其与男生亲密交往的禁锢而选择了立体派的美术专业,随后背叛父母之命与一位离经叛道的演员结婚。又在背叛自己的选择后,滑向与最初背叛的原点日益渐远的方向。她的一生似被情欲、虚幻和逃避魇着,不能自拔又不忍割弃。与托马斯的幽会,对弗兰茨的诱惑,她挣扎的灵魂渴望结束从背叛到背叛的危险历程,但远方传来的号角的奏鸣,她知道那是她心灵深处的律令—— 令她激动不已又惊悸颤栗的律令——又驱役她再次趋向背叛的深渊。作家在剖析女画家的心理动态时跨越了性别的“盲区”,将视角直逼莎比娜的人性深处,聚焦在她的强迫重复的本能所导致的背叛行为的心理根源上。她所有无法自制的叛逆都是这个本能在其行为上的投影。莎比娜一次次振拔背叛的惊恐又一次次屈服于背叛的兴奋。“强迫重复仿佛是一种比它所压倒的那个唯乐原则更原始、更基本、更富于本能的东西”[5]23。“强迫重复与可直接获得愉快的本能的满足似乎是结成了一种十分密切的合作关系”[5]23。所以,莎比娜不能抗拒的不是“背叛”,而是“本能”,是活跃在她潜意识里的、并毫无察觉地支配她的精神历程和行为方式的强大力量。号角对莎比娜的魔力犹如托马斯的爱对特蕾莎的魔力。特蕾莎竭力攥紧托马斯的爱以拒斥心灵深处的非理性的诱惑,而莎比娜却以对爱情的逃避来取悦本能的非理性的欢淫。作家的语言不辛辣却无情,不嘲讽却直白地暴露莎比娜渴求柔情又渴望暴力,征服男权又欲被征服的异态心理。所以,她追求的永远是虚无的终极,逃脱的永远是真实承载的厚重,承受的也永远都是生命的轻。如果说莎比娜的“画”譬喻的是人性的不能重合的两重性,那么,托马斯的“刀”隐喻的是只有剥落人性的虚伪粉饰、直切心灵的深处才能尽显人性的本真。

弗兰茨,一个在学术上处于巅峰时刻的大学教授,一个将对母亲的纪念和尊重移情给妻子的英俊丈夫,一个自信、倜傥、洋溢着激昂的生活格调的成熟男性,却在莎比娜的爱情游戏中彻底地丧失了自我的人格力量,完全沦为情欲的掌控之物。为了在情人与妻子间取得自我与本我的平衡,为了同时维护情人与妻子的尊严和情感,弗兰茨绞尽脑汁携着情人周游欧洲浪漫情调的城市,为他们之间的欢愉增添附丽。然而,建立在情欲之上的生活终究是肤浅和虚幻的,如同莎比娜的魔幻叠影的画。表面的色彩亮丽却虚拟,背景的暗潮真实却隐匿。弗兰茨深谙莎比娜的诱惑却不知她蛰伏的叛逆性,懂得莎比娜的画却不懂得她的圆顶礼貌的蕴意。作家在文中一再提及莎比娜的圆顶礼帽—— 她所获得的祖父辈的唯一遗产—— 见证了历史、人生、岁月的变迁。经礼帽流淌的语义交融了历史托寄的沧桑,织就了托马斯和莎比娜年轻时节协奏的心灵的默契。而这也是弗兰茨与莎比娜之间的一个狭径。回溯性的礼帽与莎比娜叛逆的人格特性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暗示了莎比娜在越走越远的背叛道路上的悲剧终结。在诱惑、控制、玩弄弗兰茨于股掌之间,最后却在这位出类拔萃的大学教授公然挑衅其妻的合法身份、欲取得她枕边由法律赋予的权利时,女画家却悄然离去,了无踪迹。猛然之间被抛弃的弗兰茨尤如从夹缝中脱身,在宽慰自己不得不接受解放的轻松的同时,也在承受着内心被抽空了的感觉。然而,他已不能再墨守刻板、乏味的生活,不能再面对他自赋母亲般形象的妻子—— 一个执意捍卫自己的地位与自尊到底的冷漠孤傲的女人。 离家独居的弗兰茨很快再度坠入爱河,与一个崇拜竟至献身于他的女学生过上了公开的同居生活。梅开二度的弗兰茨虽然倾情于他的小情人,但终不能忘怀萦绕在心中的女画家,一颗心仍踯躅流连在往昔的韵味中。作家刻意描绘“伟大的进军”这一章,别有机抒地为弗兰茨的异域遭袭埋下伏笔。为了满足内在的自恋情怀,博得心中情人那份虚拟的感动,弗兰茨接受邀请参加了由西方知识分子组成的进军柬埔寨、救助柬埔寨的义举活动。因为它也是一个同莎比娜的祖国捷克一样被强权国家践踏、蹂躏的国度。弗兰茨把它视为是莎比娜的心灵之邀,是对往昔与情人爱恋逸事的钩沉。只是,他踏上了伟大的进军之路的同时亦是踏上了奔向天国的历程。伟大进军旗帜下的弗兰茨死于非命正是作家精心构思的一笔,以此折射弗兰茨对爱情的信念,映衬爱情对生命的润泽意义。弗兰茨于弥留之际被送回到他居住的城市,在对妻子怨恨的敌视中,满怀着对爱情的缅怀离开了人世。弗兰茨的夫人高傲地主办了丈夫的葬礼。为弗兰茨的葬礼灌注悲哀的只有他的小情人的眼泪。

作家泼墨于弗兰茨的情殇和下葬,托马斯与特蕾莎最后生命中的牧歌生活和携手归尘,歌咏了生命因爱情而富足,因切近大地而真实的诗意。这正是荷尔德林的诗意的人生是大地上的栖居的颂歌。而莎比娜因背叛而孤独的心注定要流浪、飘泊终身。没有爱情的生命是飘摇沉浮、虚空缥缈的生命,是我们不应该有的生命。虽然生命的时间之矢永远不能逆转,幸福的守握不是循环回流的往昔,坚实的承诺让生命有所负重;虽然本能的欲求深深植根于人性之中役使了我们的非理性行动,然而,我们依然可以依托美的原则和爱情的力量拓开生命的空间,丰富生命的延展,依然可以在相互珍视的奉献和肃穆的期许中展现整个生命的绚烂与真实。作家精心构思并深度掘进的小说主题在行文结尾处被放大、澄明。

[1]休谟.人性论[M].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6.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纲要[M].刘福堂,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

[3]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许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M].林尘,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I106.4

A

2095-0683(2012)02-0022-03

2012-01-02

燕燕(1969-),女,安徽淮北人,淮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讲师,博士;汪亦男(1976-),女,吉林吉林人,吉林大学外文图书馆馆员。

责任编校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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