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金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 246137)
古代士人将《诗》作为安身立命之本,皓首穷经,其地位之崇高无他书能与之比肩,因而相关著述车载斗量,难于计数,清代姚际恒的《诗经通论》[1]就是其一。关于它的研究近代曾有过一个小高潮,未来还有研究的可能性,笔者循迹踵武疏列其中。
研究呈现时段性。《诗经通论》(成书于康熙四十四年)于道光十七年才由韩城人王笃首次刊行,之后顾颉刚的点校开启了一系列的整理和研究工作。从时间上看,该书在前期很少受到学术界的关注(从刊行起到顾氏校点,其间为218年)。上个世纪二十至六十年代开始引起关注,但集中在文献的收集和整理方面,学术研究成果较少。尔后在前一基础上,在内地、台湾地区和日本等亚洲文化圈形成了几个研究空间,在这种情况下著述迭出,并有了较深入的研究。现阶段,随着学者林庆彰[2]、朱孟庭的一系列著述[3-5]以及赵明媛[6]、吴超华[7]等人硕博论文的公开发表,相关研究视野变小,而更多细致的工作一时又难于完成,文献的整理仍在继续,但整体的研究速率已经放缓。
研究者学术区域的交错。研究有阶段性是林庆彰先生[2]提出来的,但现在看来,地域的交错也是一个特点。从现有资料看可以发现内地和台湾方面出现了不少重复研究的地方,除却学术涵养的问题外,历史遗留和网络资源共享方面的问题使得海峡两岸的学术交流不能很好的同步。相反,像日本、新加坡与台湾的顺畅交流,大大降低了这种概率。长时间的这种状况使得我们的学术在空间隔阻的情况下也各自开展了起来,呈现出以研究者为参照划分的学术区域相交错的局面。资源共享率的提高是能够消磨这种痕迹的。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研究思维和方法会成为未来学术发展的过程中新的区分尺度,这样即使规划为同一学术区域的各局部间也会并且一定要有互动,这会成为学术发展的内助力。不过,观念的转变和技术的培植都需要时间,一时还无法实现。除这两点外,关于《诗经通论》的研究都涉及到了文学阐释的问题并成为主导。
《诗经通论》之所以受到推崇大体与“特异”二字分不开。它极度尊崇《诗经》对圣人之后的著述多所非难,尤为猛烈的是对朱子《集传》的攻击,首当其冲的就是朱子的“淫诗说”。
“淫诗”说是朱子解诗的一大特点。姚氏出于对经典的追慕,正如村山吉广认为的那样,他有一种“圣经观念”,“他把《诗经》当做大圣人手定的圣经来尊崇。这时,他的圣经观念愈强愈好,他对待经典的方法是谦虚的实证。他否定圣经以来的一切,直接从其中去找出自然的东西。这是他对旧说大胆的批判,在解诗上导入实证精神的根源”[8](姚氏不是一个能够完全超越时代的人,但这不是一个污点式的特征),意识到朱熹将“郑声淫”解作了“郑诗淫”。因为无法容忍这种出于主观的曲解,他批判《集传》力图挽回“本以释经而使人至于废经”的局面。朱子的活动从结果来看其实就是一次结果超出预想的文学阐释活动,而姚氏际恒对他的驳斥则是另一场文学阐释活动的开始。他之后,崔述、方玉润都摒除派别意识从文本出发对《诗经》本旨和意义加以探求,而文学史的进程也使得顾颉刚承袭这一脉向前进。他们的区别在于文学观念的异质,前者是封建正统的,后者则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的。这就不难理解后者为什么会疑古过甚达到“玉石俱焚”的势态了。
在这一点上彰化师大的黄忠慎先生[9]做出了新的尝试。他在分析现有的文献的基础上结合姚氏治学背景,包括出身、学术往来、师承交友和自身性格等方面进行剖析,来勾勒他学说的成因。这一点不同于其他著作中因为资料有限止步于列举《清儒学案小传》、毛奇龄的论述、《诗经通论·自序》和《四库总目》的评价,做到了“知人论世”,在大的环境背景中去研究姚际恒。而王政[10]在其文章中简略提到的“皖人的诗经学著述”,为我们指出了一条乘徽州区域文化研究的路径作进一步的思考和研究的方法。他们的这些研究成果虽未引起大的反响,但两人的尝试为我们今后的研究提供了思考的维度,对《通论》更深一步的研究将会有很大的帮助。
其次是他对朱子解诗方法的批评,主要在于解诗过程中的道学家气息。朱子从政教的角度出发,生硬地将诗文与后妃之德类的历史传说加以附会敷衍“美刺”确立学说,很大程度上掩盖了《诗经》首先是作为文学作品存在的这一事实,所以姚际恒讥讽朱熹:
《集传》最恶《小序》,而与此等大端处皆不能出其藩篱,而又何恶而辨之之为!故愚谓遵《序》莫若《集传》也[1]13。
莫砺锋先生[11]做的统计用实例论证姚氏的看法。至于今人对姚氏批判朱子的同时不能脱离《诗》序并有塞责的行为表示可惜[12],是漠视社会历史规律的看法。姚氏“涵咏篇章,寻绎文义”,即从文学欣赏的角度出发,体味诗文本身的韵味和意境。他的未完全脱离《诗》序的影响,一来《诗经》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本就是远古生活的产物,多少会反映社会现实。姚氏没有断绝同儒家“尊圣宗经”的思想的联系是实事求是的,同一个社会的思想体系中不存在以真空状态存在的个体,因此,他解读时不会为“避嫌”而绕开字里行间的生活事实。评《将仲子》时姚际恒云:“予谓就诗论诗,以意逆志,无论其为郑事也,淫诗也,其合者吾从之而已。今按以此诗言郑事多不合。以为淫诗则合,吾安能不从之,而故为强解以不合此诗之旨耶”[1]101。所以一部分人对他的指责是不公允的。
在这些活动中,姚氏虽不能脱离时代却摆脱了经学道统的阈限,转向了文学,从文学本位出发,从生活实际出发来评点,具有现实的文学史意义。
第一,夹叙夹议的评点方式。在西方文学理论影响越来越深远的今天笔者仍强调“评点”是因为“诠释学”或其它时髦的词语是不能用来涵盖“评点”这一中国文学批评特有的批评方式的。而许多人于幽谷迁乔木以就高岗,对姚氏评点中那些带有情绪化的语言大加鞑伐,殊不知这正是“评点”的特点和魅力所在。亦如部分学者注意到的那样,姚氏“以人情解诗”[13],除标示出诗文的韵律、比兴等艺术手法外,还点以自己的言语,这些评点的字句其实是一种独占性的体悟。
评点像个心眼俱活的人能给读者指明门径,评点者的文学修养越高,学殖越丰富,思想体系宏大,浸淫下的体悟就越深厚,脂砚斋和毛宗岗父子正是这方面的名人。所以评点本身不啻于一次文学创造,姚氏圈评诗句,在文末亦有论述,其中既有自己的理念,也有对他人的评论和对篇章的解读,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他建构了自己的诗学体系。
第二,对诗文文体特征的解析。姚氏评点关于《诗》文体特征的分析涉及到对章法结构和诗文韵律等问题的探讨。东吴大学的朱孟庭先生在《姚际恒<诗经通论>的文学阐释——趁韵论与章法论》《姚际恒<诗经通论>的文学阐释——修辞论与结构论》中都有较详细的论述,可以一看。但这些详尽的论述很多只是关注文学形式也就是“技”的层面[14]。姚氏的论述零散没有逻辑系统同历代诗话词话一样,而章法和格律似乎从来都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其二,清代是我国诗学理论的成熟期,正所谓“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因而更随性,更关注诗文内容和情感的体悟。朱先生对这些分散的评点做了分析和整理,在力图构建出一个理论体系来,当他不禁讶异于姚氏在这方面的缺陷时似乎忘记了他是想在边角余料上盖摩天大楼,背离了文学的事实。
至于韵律节奏,比如“趁韵论”的提出洪湛侯先生曾指出其独特性,可以看出两岸学人的契合处,大抵是学术思维感召的结果。朱孟庭认为“姚氏以字词考量诗意和诗旨”,“在字词颠倒以协韵的同时尽量考量到其中内涵的表现,造成形式与内容双赢的艺术效果”。“风”、“雅”、“颂”作为民间乐和殿堂、宗庙用乐,除内容、用途各异外,声乐特点也不同。所谓“郑声淫”区别就在“声”上,所以姚氏为诗文标韵,并加以区分(将其分为“本韵”、“通韵”和“叶韵”),提出古韵变动的观点,在音韵学上打通了《诗经》文字和音乐间的那层隔膜,还原了《诗》的本貌。所以他反对那种功利的“叶韵”方法,意图还原诗的文学性,再现诗文通过韵律宣之于外的情感性特征,从而“回归原典”。
第三,对诗文兴象意会的体味。笔者将“比兴”放在这里论述原因在于它们本就介于“道”与“技”之间,却同意境和意象的塑造紧密相关。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姚氏评其为“回文之祖”,后世写美人无法企及。修辞手法运用得宜,“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同意境和意象相回护,眩人眼目。
姚氏“点出后代某诗某句可为《诗》中某诗某句的注脚,主要是重彼此之间在意涵、情境表现上的相似度”是他评点的特点之一。关于这一点,朱孟庭先生注重“史”的观念,因而将姚氏论诗放在文学史中加以探讨,而吴超华源于女性的特质更注重姚氏那些幽深细腻的分析,发掘其中“神会”的东西。两人各有偏重若能结合并加以强化,那么姚际恒评点的立体维度就可以建立起来,其对诗文兴象意会的体味为更多的人所接受。即,在“神会”前提下同姚氏一起品味《诗》中隽永深秀之处,纵向上把握住文学发展脉络的这个大背景来审视这本书,纵横经纬间来解读这本书,为《通论》做一个恰如其分的注解。
姚际恒《诗经通论》受到很多关注,该书命运坎坷却引得天涯海角共同叹赏、研究,不能不为之动容。既然《诗》已经从经学中抽离,那么我们研究的角度也应瞩目文学性的内容,让它从政治教化中解缚,为它作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位,这些相信在后续的研究中会逐步得到实现。文已就,自知学力有亏,况他人写作多所辛苦,小子放肆,弄斧班门,无力写出专篇只能梳理其中加以述评,以待君子。厥词轻言,敬谢不敏,若能裨于时或可轻减一二。
[1]姚际恒.诗经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58.
[2]林庆彰.姚际恒对朱子《诗集传》的批评[J].中国文哲研究集刊,1996(8).
[3]朱孟庭.姚际恒《诗经通论》的文学阐释——情意论与影响论[J].南华大学文学新錀,2006(4).
[4]朱孟庭.姚际恒《诗经通论》的文学阐释——修辞论与结构论[J].彰化师大国文学志,2006(13).
[5]朱孟庭.姚际恒《诗经通论》的文学阐释——趁韵论与章法论[J].台北大学中文学报,2007(2).
[6]赵明媛.姚际恒《诗经通论》研究[D].台湾:国立中央大学,2010.
[7]吴超华.姚际恒的《诗经通论》研究[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07.
[8]林庆彰,蒋秋华.姚际恒研究论集[M].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96.
[9]黄忠慎.传统与变异——论姚际恒、崔述、方玉润的解《诗》基调[J].台湾:东海中文学报,2009(21).
[10]王 政.略论姚际恒《诗经通论》的诗学理论价值[J].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5).
[11]莫砺锋.朱熹诗集传与毛诗的初步比较[M]//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二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12]付星星.试评姚际恒《诗经通论》[J].贵州文史丛刊,2007(3).
[13]樊万龙.浅析姚际恒《诗经通论》中重在以人情解诗的思想[J].商业文化:学术版,2008(6).
[14]杨 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