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振兴与国力赶超——浅析后发达国家科幻小说中的意识形态

吴 岩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民族振兴与国力赶超
——浅析后发达国家科幻小说中的意识形态

吴 岩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大半部科幻文学的历史，其实是被压迫者企图发声的历史。日本科幻文学在唤起日本民族振兴理想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从晚清到民国再到新中国建立，科幻小说一直担负着振兴民族精神、激发国力赶超的重任。对现存国际关系和秩序的不满，改变当前自身的羸弱状况，是现代化进程中落伍者最关心的意识形态主题之一。日本、苏联和中国早期科幻小说中许多重要的作品，都是以抒发民族落后的愤懑、唤起民族振兴的情感、谋划国力赶超的未来为中心的。

后发达国家；科幻小说；民族振兴；意识形态

很少有人系统化地指出，大半部科幻文学的历史，其实是被压迫者企图发声的历史。也很少有人指出，科幻不一定是张扬理性的，也可能是张扬感性的。在一个科学技术协助当权者以极快的速度摧毁古老的农耕生活方式、建立起具有现代意义资本主义帝国的同时，在帝国内外，一些无法忍受这种摧枯拉朽变化的人，用独特的方式所发出的个体声音，就构成了科幻小说这一独特的文类；雪莱夫人的《弗兰肯斯坦》发出的是女性的声音；凡尔纳的“奇异的旅行”系列小说发出的是“大男孩”的声音。威尔斯的多数小说发出的是工业社会底层民众的心声。如果将我们的观察放大到整个世界，从历史的角度去观察，那么还有另一类科幻作家，他们生活在现代化进程相对落伍的地区，在这些作家的眼中，科幻小说恐怕不会单单是一种女权主义式的抵抗、“大男孩”式的对未来变化的幼稚张扬，也不单单是对自身社会结构的控诉或反思，对这些作家来讲，科幻小说可能更是一种企图超越强权、拯救自己民族，使自身免为落伍者的政治渴望。

本文将对来自日本、苏联和中国三个国家的案例进行分析，并由此确认现代化进程中的落伍民族的科幻作家十分关心民族复兴和国力赶超。

一、日本案例

据最新资料显示，最早的日本科幻小说是1857年巌垣六蔵用中国文言文所著的《月洲遗稿》。这是一部受到鸦片战争启发，“感到紧张惊奇，并极力警告日本政府应该增加未来危机感的作品”。［1］小说从一场卷入了中国与印度两个亚洲大国的战争开始，但真正的交战双方却是挺身而出的日本和作为世界强权的英国。在故事的结尾，日本打败了英国，为亚洲赢得了荣誉。小说中并没有什么新式的武器，但却具有未来战争的基本轮廓。1887年，高安龟次郎撰写了小说《世界列国的末路》。这是讲述俄美在300年之后的一场未来战争，这一次，日本又是卷入者。再次年，井口元一郎创作了日本的第一部月界旅行小说《政海之破裂》。故事中的主人公在阅读凡尔纳作品时，忽闻一名月球使者“骑龙而来”。他试图说服主人公到月球上调节两个国家的争端。1890年，矢野龙溪的探险科幻小说《怪诞报告》（《报知异闻》）和气候的单行本《浮城物语》，除了谈到海洋探险，更谈到了抗击西方的海洋霸权。到1900年，日本科幻之父押川春浪走上了历史舞台。他的小说《海底军舰》，通过环球旅行给读者展现了大千世界的图景。小说的主人公柳村龙太郎受朋友浜岛武文之邀，护送朋友的妻子儿女回国。在途中他们遭遇了海盗袭击，龙太郎与浜岛的妻子儿女失散并流落到一个称为“朝日”的小岛。他发现岛上有一位脱离了日本国籍的海军大校樱木，正在为即将爆发的日本跟白人之间的战争建造海底战斗艇！为了协助樱木的大业，龙太郎主动请缨，乘坐氢气球奔赴印度购买海底战斗艇的推进剂。由于气球在飞行途中遭受巨鸟袭击堕海，日本军舰充当了救援部队。在这里，他们跟浜岛一家重新团员。买到推进剂的龙太郎返回朝日。途中再次遇到海盗，这一次，前来救援的樱木驾驶着海底战斗艇全歼敌人，获胜而归。押川春浪的小说把强烈的政治主题和民族主题摆在了日本读者面前，引起了极大的兴奋。作者随后出版了《武侠的日本》、《新造军舰》、《武侠舰队》、《新日本岛》、《东洋武侠团》等相互衔接的长篇小说，主题都是“东方人团结起来反对白人专横跋扈”。［2］日本科幻评论家横田顺弥曾经明确地指出：1900年是日本科幻小说诞生的日子。日本科幻小说包括了撰写到人迹罕至之地探险访问、科学侦探、科学怪诞小说等类型，但也包括了被用于政治宣传和军国主义的那些非娱乐性作品。［1］

虽然日本早期也有其他类型的创作，例如，吸取佛教经验讨论宇宙的小说，但不容否认，日本科幻小说的战争和海洋主题创作的数量确实巨大，这跟日本的地理、历史、文化之间的关系紧密，可以做许多更细致的言说。作为一个海洋国家，日本警惕着从四面八方到来的海上侵袭，或渴望通过海洋走向世界，这也是它的科幻文学对军舰、舰队热衷的一个主要原因。但在发展军事力量的同时，对民族生存的强烈担忧，从文化心理方面造就了日本早期科幻小说的基本内容。在这个时段中，也有一些科幻作品强调日本的政治改革。例如，1885年坪内逍遥的《未来之梦》、末广铁肠的《雪中梅》、须藤南翠的《新装之佳人》和尾崎行雄的《新日本》等。上述历史清晰地表明，对现代化进程中落后的东方国家日本来讲，除了做军事上的改进，还必须做自身政治变革的考量。

总体来看，日本科幻文学在唤起日本民族振兴理想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它所昭示的黄种人一样能在世界上成为主导的未来愿景，跟日本民族的其他文化产品一样，激发了民族活力，也促使日本的科技和国力快速增强。但是，资本固有的扩张性和民族文化的弱点，导致日本把周边国家以致整个世界拖入了一场伤亡惨重且旷日持久的侵略战争，民族崛起之梦不但没有实现，反而以巨大的悲剧告终。

二战后很长一段时间，由于美国对日本的文化干预，日本科幻小说的发展停滞不前。作家找不到写作的方向，也无法定位自己的身份。这种现象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才逐渐改变，以作家安部公房、星新一、小松左京、筒井康隆、眉村卓、矢野澈、光濑龙、平井和正、丰田有恒、高斋正、石川乔司、广濑正、山野浩一、石川英辅、半村良、荒卷义雄等为代表的一代战后作家，逐渐开始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即便如此，在诸如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这样的作品中，强烈的民族情绪再度凸显。

二、苏联案例

从比较长程的历史视角观察俄罗斯，不难发现这个国家在17世纪之前的多数时间中社会形态和科技形态都相对欧洲其他国家显著落后。为此，1689年由彼得大帝开始，发起了大力引进西方科技的运动。此后，虽然出现了罗蒙诺索夫、罗巴切夫斯基、布特列洛夫、门捷列夫、巴甫洛夫等具有世界影响的科学家，但至少到20世纪初期，俄国科技的落后局面并没有得到彻底改变。于是，当苏维埃俄国建立的时候，摆在社会主义者面前的不仅仅是改革封建农奴制，更需要改变人们长期以来感受到的、被欧洲排斥的心态，发展起一种全新的、具有竞争力的科技政治文化。

在苏联大百科全书中，两位最受推崇的早期科幻作家是阿·托尔斯泰和阿·别利亚耶夫。阿·托尔斯泰撰写过两部著名的科幻小说，《加林的双曲线体》和《阿爱里塔》。在前一部作品中，作家讲述了世界第一美人、俄国的佐雅·蒙罗丝怎样跟美国大亨“化学王”罗林格在巴黎订立契约，成为对方的情人。由于化学王代表美国的亿万资产，他正在对欧洲、也对整个世界进行经济战争，因此整部小说也可以被看成一部列宁主义的教科书。在小说的结尾，在帝国主义国家之间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的复杂状态下，苏联特工勇敢地粉碎了称霸世界的狂人梦想。《加林的双曲线体》一石三鸟，既宣扬了俄国人的聪明才智，也打击了资本主义的价值观，更展示了帝国主义的腐朽。托尔斯泰的后一部科幻小说把场景搬到了火星。感到俄国革命之后“没事可做”的退伍战士参与了“火星探险”，当他发现火星人仍然沿袭着封建制，社会矛盾异常激化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卷入了支持被压迫种族的斗争，于是，一场发生在火星的革命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

跟托尔斯泰类似，别利亚耶夫的创作也基本遵循着批判资本主义、在科技上超越资本主义的方向发展。在他的小说《陶威尔教授的头颅》中，巴黎是一个糜烂、艳俗、欲望满天的城市。陶威尔教授在哮喘昏迷时被助手杀死，但其头颅却被做了活体保存。陶威尔教授于是成为了助手的克尔恩的思想奴隶，不断为他完成科研项目。强烈个人主义所产生的道德堕落，暴露了资本主义制度的丑恶。而在他的《康爱齐星》等作品中，社会主义国家的科学技术，远远超越了美国。人类在月地空间建立了永久太空站。

从利用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强烈批判反衬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强大，从粉碎称霸世界梦想到向火星输出革命和向外太空投放空间站，主流苏联科幻小说的意识形态主题跟日本科幻小说的意识形态主题具有大量的重叠部分。

三、中国案例

如果说日本和俄国科幻文学的发展都还具有一部分自身文化的起源，那么中国科幻小说的发生则纯粹来源于外部引入。1872年，华盛顿·欧文的时间穿越小说《一睡七十年》被翻译出版。此后，爱德华·贝拉米的社会进化小说《回顾》被翻译为《回头看纪略》和《百年一觉》，也于1891和1898年两次印行。1900年，凡尔纳的《八十日环游记》出版。科幻小说这种奇妙的体裁，对处于新旧文化交替中的知识分子立刻展现了强大的吸引力。1902年，梁启超首先对此作出回应。他不但全身心投入了科幻理论的阐释，还参与了作品翻译并创作了未来主义小说《新中国未来记》。1903年，鲁迅发表出版《月界旅行·辨言》，将自然历史、文明路径、人类的探索精神三者相互联系，他赞扬优秀的科幻作家是“凡事以理想为因，实行为果，既莳厥种，乃亦有秋”，且以“尚武之精神，写此希望之进化者也”。

考察清末民初的科幻作品会发现，“新”字是标题中最常碰到的语汇：《新中国未来记》、《新法螺先生谭》、《新石头记》、《新纪元》、《新中国》……这里的新，既可以代表一种民族文化的变革，更可以代表国家面貌的重塑。

以梁启超的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为例。故事发生在1962年。为了庆祝孔子诞生2513年，“中国全国人民”举行的一次“维新五十年大祝典日”。这一天，万国太平会议在南京召开，各国全权大臣齐聚金陵，签署“太平条约”，参观万国博览会。而博览会除了展览，还有一系列高等级学术报告会。作品的主要内容就是围绕孔子的“旁系”后代、76岁的孔觉民先生主讲的《中国近六十年史讲义》所做的记录。超越现实，给中国的发展寻求一种历史通路，是作家面向未来的蓬勃野心。［3］

再以碧荷馆主人的小说《新纪元》为例。故事发生在1999年。此时，中国进入了“立宪政体”，有“中央议院”和“地方议院”，“政党”和“人民私立会社”众多。［4］3由于经济腾飞，国力增长，“所有沿海、沿江从前被各国恃强租借去的地方，早已一概收回”。［4］4考虑到多年以来中国备受帝国主义的侵略，因此国家在经济繁荣之后，将军费支出保持在年度支出的三分之一。在军事实力和国家经济能力极大增强的情况下，软实力也在凸显之中。由议会提案、皇帝批准的创建黄帝纪年方式，就是其中的一项重要举措。但是，无法容忍中国实力增强的西方列强，以抵制“黄祸”为由，召开世界大会，准备对中国展开政治、经济甚至军事大战。而这场战争最终真的兴起，其导火索就是匈牙利华人追随中国政府所进行的年号改变。小说把一种全新的国际关系建立在通过科技、政治改革所获得的经济和技术实力之上，这一点令人印象深刻。此外，全世界华人团结一致，凭借自己的努力，几乎是靠自身力量打赢了近海、印度洋和大西洋上的三场战争，并在亚洲、欧洲和美洲攻占了重要据点，形成了新的世界格局。作家的这种“全球视野”和对中国强盛过程的那种有根有据的踏实设想，着实令人震撼。

又以荒江钓叟的小说《新法螺先生谭》为例。故事的发生年代无法考证，但作家所提供的宇宙观，是高于宗教、甚至科学的一种全新的形而上学观念。最有趣的是，这部小说形象地阐述了站立在传统文化中的人遭遇全新科技文化时所遇到的思想断裂。就在主人公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宇宙的风将他吹向36万公尺的高空，离析了身体和精神。多重断裂之后，主人公的精神跟科学之间相互结合，进而以现实主义精神观察了星体和地球、历史和现实。在故事的结尾，作家的思考要点仍旧落在了如何振兴民族、提高国力之上。

从晚清到民国再到新中国建立，科幻小说一直担负着振兴民族精神、激发国力赶超的重任。科学是担当这一重任之不可推卸的武器。

结 论

多年以来，世界科幻小说研究者很少将现代化进程中的落伍者所创作的作品当成研究的对象，这种现象是不正常的。因为落伍者所关注的科技侧面和国际秩序，跟发达者所关注的社会生活和国际秩序明显不同。对现存国际关系和秩序的不满，改变当前自身的羸弱状况，是现代化进程中落伍者最关心的意识形态主题之一。本文选取三个国家的案例，分析了日本、苏联和中国早期科幻小说，发现其中许多重要的作品，都是以抒发民族落后的愤懑、唤起民族振兴的情感、谋划国力赶超的未来为中心的。笔者认为，从这一视角研究科幻文学，可以增进人们对现代化进程中落伍国家科幻文学发展中所出现的种种情况的认知，也有助于形成属于后发达国家的、全新的科幻小说批判体系。

［1］Yokota，Junya．Brief history of modern Japan science fiction［M］.Nippon Souvenir Book，2007：67.

［2］高启明，潘力本，王连安，山杨，苏正绪，译校．世界著名科学幻想小说选介［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443-444.

［3］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M］//阿英．晚清文学丛钞：小说一卷：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

［4］碧荷馆主人．新纪元［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National Rejuvenation and the Surpassing in National Power—A Tentative Analysis of the Ideologies in the Science Fiction of the Later Developed Nations

WU Y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The majority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fiction literature is actually filled with the oppressed attempting to air their opinions.The Japanese science fiction literature has contributed actively to the awakening of the Japanese ideal of rejuvenating their nation.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founding of the new China，science fiction had been shouldering the important responsibility of invigorating the national spirit and inspiring the surpassing in national power.The discontent with the exist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order and the desire to rise out of the weakness is one of the themes of ideologies of the greatest concern to those lagging behind.Many important works of the earlier science fiction published in Japan， USSR， and China are oriented toward the expression of the anger at the national backwardness， the awakening of the awareness of national rejuvenation， and the contemplation of a future characterized by the surpassing in national power.

later developed nations； science fiction； ideology

I24.5

A

1001-4225（2012）01-0005-04

2011-01-14

吴 岩（1962-），男，满族，北京人，管理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科幻作家。

李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