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超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宋代吕本中在《夏均父集序》中说:“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1]从一定意义上讲,活法是对死法的灵活运用,是把固定的、模式化的文法,自如、圆活地运用到行文中。活法存在的基础是死法,无死法则无所谓活法。死法重法则而活法重意韵,活法更能表现文学特性。八股文与诗相同,对活法颇为重视,小说评点者有鉴于此,也将八股活法大量运用于小说评点中。
死法重在法则,如果生搬硬套、不知变通的运用,文章必定索然无味,如果根据不同的行文灵活运用,文章就会做得花团锦簇,死法也可以转为活法。死法能够表现文章特性,死法活用则能够表现文学特性。董棨《养素居画学钩深》云:
初学论画,当先求法。笔有笔法,章有章法,理有理法,采有采法。笔法全备,然后能辨别诸家;章法全备,然后能腹充古今;理法全备,然后能参变脱化;采法全备,然后能清光大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非拘拘于法度者所能知也,亦非不知法度者所能知也。[2]
八股文的死法活用与董棨总结的画学理论相同。作文要首先求于法,又不能拘于法,没有法就没有作文的前提,拘于法文章就没有意味,死法的运用要像“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如盐融水,有味无形,使文章出于文法又超乎文法。因此,行文的关键在于如何运用文法。包世臣在《五言一首,说八比,赠陈登之通判,即留别出都门》一诗中说:“往昔奇渥世,演讲为小品。(山长排比讲义为时文,名制义小品,八比所自始也。)于今五百年,用为汲士绠。立言代贤圣,托体纵高迥。于中若无我,得毋俳优并。其法首肖题,譬彼服尚称。伪议非应有,枵然嗟如瘿。韬精承与落,脱手弹丸正。裂帛力在外,张弦直斯应。立势必求安,树义定知劲。”肖题、承落是八股文的基本法则,属于固定规制,行文写作时必须遵守,但是如果能够灵活运用这些法则,将外在的法则与文章融为一体,不露痕迹,文章便可以写得“脱手弹丸正”、“裂帛力在外”,死法随之转化成活法。包世臣将八股文看成小品文,正是基于活法的运用。
小说评点者往往也秉承死法活用的原则,他们借用八股文法,将文法加以变通,与小说文本融会贯通,这些文法不但总结了小说理论,还展示出小说的文学特征。李贽评《水浒传》第二十一回云:“情事都从绝处生出来,却无一些做作之意,此文章承接入妙处。”第二十三回评云:“此一段文情与卖枣糕一段相似,皆是无中生有,此更影动亲切,行文变化妙不可言。”第六十四回评云:“此篇有水穷云起之妙,吾读之而不知其为《水浒》也。张顺渡江迎医,而杀一盗,杀一淫,此是极奇手段。作此传者,真是极奇文字。及请得安道全,忽出神行太保迎接上山,此又机法之变,而不可测识者也。噫,奇矣!”李贽评点所说的“承接妙处”、“行文变化”、“机法之变”均是对八股死法的活用。如“承接”本指上下文意相承连接的关系,是八股文起承转合中的自然法度,前句有意,后句相承。但小说中的承接是前事已结,忽生出后事,大有“柳暗花明”的文学色彩和境界,让小说更添声色。同是承接文法,小说评点提出的“承接之妙”定然高于原来的固定文法。《铁花仙史》第十三回末评云:“小说家写抄袭旧句以冒才子,而卒至破露者甚多。此更转进一层,作误写别诗,盖不特张冠李戴,直张遗其舄而李持作帽矣,真堪绝倒。才子之笔,其能与古人同题而异文如此。”题目相同,行文迥异,这样令人绝倒的行文效果当然得益于文法的活用。《说郛》卷十五《文章活法》说:“死法专祖蹈袭,则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夺胎换骨,则不能毙于吾言之内。”[3]活法的夺胎换骨是在避免蹈袭的前提下形成的,小说评点中的“承接之妙”、“机法之变”、“同题而异文”正是借用八股文法,又灵活地变通文法,使其避免了蹈常袭故,产生了夺胎换骨的艺术效果。
八股文的法则是依据文体本身的规制所定,是成文的必备要素,小说评点者借用八股文法则,同样能够将其活用。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讲:“题目是作书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金圣叹重视题目,他在评点过程中随时都会提到“题目”二字。围绕题目是八股文的行文要求,但金圣叹评点涉及的题目并不是一味地讲“围绕”、“依题”之类的文法,他更讲究“制题”的多样。第四十六回有评:“东西定,而歼厥三祝,曾不如缚一鸡之易者,是皆耐庵相题有眼,摔题有法,捣题有力,故得至是。”所谓“相题”、“摔题”、“捣题”无不是围绕题目,他在借用八股题目法则的基础上翻新花样,生发出各种与题目相关的文法。张竹坡评《金瓶梅》第一回时说:“‘二八佳人’,一绝色也;借色说入,则色的利害比财更甚。下文‘一朝马死’二句,财也;‘三杯茶作合’二句,酒也;‘三寸气在’二句,气也。然而酒、气俱串入财、色内讲,故诗亦串入。小小一诗句,亦章法井井如此,其文章为何如?”张竹坡把酒、色、财、气看成四股文字,借用八股文四扇股法描述小说行文,将酒、气二种视作原来股法中穿插的部分,反映出小说结构的不拘一格,避免了四事对股的平常叙述模式,使文章布局既显得井然有序,又产生了股法生动不板的文学效果,较原来的八股文法更胜一筹。
清代乾隆年间有八股文选本《八铭塾钞》,此本初集《论文杂说》中写道:
读文要识得作者落想之先后。凡篇法、股法落想之时,先有第一层,而后有第二层、第三层者其常也;亦或先有中间一层,再装头脚者;更或先有结末一层,倒追上去,装头装腹者。须逐处代为作者设想,寻觅他针线所在。[4]
八股文的结构固定,层次落想却有不同。如果视结构规制为死法,落想方式就是活法,它在符合规制的前提下,可以发挥各种各样的构思方法,不用按部就班地结撰文章。小说评点者的活用死法与之相同,围绕题目、股法结构是必须遵循的文法,各种题法和穿插的股法是在此基础上的花样翻新。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说:“《三国》一书,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文有宜于连者,有宜于断者。如五关斩将、三顾草庐、七擒孟获,此文之妙于连者也。如三气周瑜、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此文之妙于断者也。盖文之短者,不连叙则不贯串,文之长者,连叙则惧其累坠,故必叙别事以间之,而后文势乃错综尽变。后世稗官家,鲜能及此。”他将文字的联结、断续讲得清楚明白,联结、断续直接关系文体结构。若按死法行文必定步步相陈,平铺直叙,虽在文意表达上没有影响,但文学的艺术表现就要大打折扣;若能错综变幻,将联结、断续运用于行文中,小说便会显得纡徐曲折、妙趣横生。
小说评点者借用的八股文法,无论是基本法则还是技巧文诀,很多都可以灵活运用。他们使八股文法与小说文本转接恰切、巧妙融合,既不离小说的行文原则,又能够将文法回旋于内外。因此,死法活用是小说评点者对小说理论的总结,更是小说本身文学特性的体现。
死法重法则,活法重意韵,死法得以形似,活法更能传神。八股文作者十分注重活法,它与八股文的品位密切相关,小说评点者借用八股文法时,同样把活法作为描述小说行文的重要方面。元代科举有春秋合题,杨维桢在《春秋合题著说》自序中说:“《春秋》正变无定例,故关合无定题,笔削有微旨,故会通有微意。初学者不知通活法以求义,场屋中往往不得有司之意。”[5]明人王樵在《方麓集》卷二中也说:“师其意而不必泥于其文也,盖其疏通简易,自成一家,乃经纶之活法,而岂拘儒曲士牵制文义者所能知哉!”[6]二人都在说明同一个问题,即做制义文章不能拘泥于体式,可以“得有司之意”和“自成一家”者,都是因为借助活法,使文章不落俗套。
无法之法,乃为活法。唐顺之有言:“汉以前之文未尝无法而未尝有法,法寓于无法之中。”[7]他一语道破活法之意,活法不是将写作法则或技巧限制于某个固定的字、句或方式,而是着眼于行文的神韵,活法不是无法,而是无定法。它与死法的最大区别是,依据死法可以把文章写得中规中矩,却不免呆板,依据活法可以把文章写得灵动巧妙,韵致超绝。元人倪士毅在《作义要诀·总论》中说:“以上亦据所见略言之耳,其详不可尽也,在乎即类推之,以心体之,自求其意于外,而得胸中之活法,乃有实工夫耳。”求意于外是运用活法产生的艺术效果,也是活法的具体操作。唐寅曾说:“心存目想,神领意造,恍然见其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于陵谷溪涧,或显或晦;随意命笔,自然景皆天就,不类人为,是为活笔。”[8]他的作画理论与文法相通,都强调“意”在文法中的重要作用,作画笔墨有如文章的结构规矩,是外在形式,形式之外的“意”才能令画或文增添神韵。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
夫士子以干禄故,不能迂其途以就先民矩镬,是或一说矣。不曰去其太甚乎?小讲入题,欲离欲合,一口说尽,难复更端。不可稍加虚融乎?股法所贵,矫健不测,今一股之中,更加复句,转接之痕尽露,森秀之势何来。不可稍加裁剪乎?古文只宜暗用,乃得一成语,不问文势夷险,必委曲纳之,或泛而无当,或奇而无偶,不可稍割爱乎?每题目必有提纲,既欲运思于题中,又欲回盼于题外。若复快意直前,为题所缚,圆动之处,了不关心,纵才藻灿然,终成下格。[9]180
董其昌借否定文章死法来讲谈活法。他认为死法的应用者多是以求“干禄”的士子,他们限于矩镬,不讲究虚融、裁剪之法,其文“终成下格”。与之相反的就是活法,活法笔势融通,尤重作文的圆动之处,运思题中,回盼题外,只有活法才能令文章神韵备至,不流于俗套,不同于凡响。
唐寅在《画谱》中按不同的笔势方法提出了“六法三品”之说,其中最能说明活法神韵的,如“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突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谓之“妙品”。神品、妙品的生成都与“意”相关,都源自活法。茅坤评点八股文《乡人饮酒》时说:“鹿门识小题文,总用画意,层层烘染,处处皴补,淡着墨而设色愈浓,轻用笔而取势自远,真神品也。”[10]茅坤借画论评点八股文,认为此篇文章堪称神品是得助于“画意”,是灵动的活法,八股活法创造的艺术性与唐寅画品中的“神品”、“妙品”异曲同工。袁黄谈八股破题时说:“凡元破最要大雅,此破格醇而气厚,便得元之脉络。若语意稍奇,便是魁破;若意味稍薄,便是散中式破,记之。”[11]他将破题的品位分出了高低,通过状元、会元与其他中式者的破题对比得知,状元的格醇气厚、会元的“语意稍奇”、其他中式者的“意味稍薄”决定了三类文章的品位高下,其衡量标准与活法之“意”完全相符。
活法关系着文学特性,主导着文学品位,是小说评点者借用八股文法的重要方面。《雪月梅》第六回旁批有:“笔势左顾右盼、七折八曲,须一气读去,方见其妙。”顾盼曲折之法似乎不守绳墨、略显逾矩,但整体行文妙不可言。袁中道在《李仲达文序》中说:“陶祭酒石篑每论予文云:‘时文之妙,全在曲折转换之间。子才虽大,学虽博,而去之转远。’”[12]行文各部应用自如,不必囿于任何模式,用笔于法度之外,运神于斧斤之中,活法的操作和效用大致如是,时文之妙与小说之妙均由此生。《雪月梅》第十三回末评云:“戛戛乎陈言之务去,文公所以起八代之衰,可见作文最忌陈腐。篇中成语,写来极其新颖,如未经人道者。真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看他发冢之时,生出许多议论;开棺之际,画出众人形情。总不肯作一直笔,笔笔顿住,笔笔转换,读此奇文,当满饮一大白。”小说文法避去陈腐,用词脱去俗套、极其新颖,用笔不作直笔,顿挫转换,可称一篇奇文。董其昌曾说:“试之自有解入处,脱套去陈,乃文家之要诀。……取人所未谈之理,舍人所已谈之理;取人所未布之格,舍人所已布之格;取其新,舍其旧;不废辞,却不用陈辞;不越理,却不用皮肤理;不异格,却不用卑琐格。得此思过半矣。”与寻常文法不同,去旧取新,脱套去陈,乃文家要诀,此诀不是限定字句格局的死法,而是重在行文整体的活法。《雪月梅》第十五回又有末评:“文章之妙,通乎鬼神,总缘心细,故不可方物。写蒋公笔笔恺挚、笔笔细腻、笔笔豪爽,不如此几不成为蒋公,何以使刘、岑敬服。写尚义村男妇看雪姐一段,见得还魂是件奇事,真镜花水月之文。苏、刘结姻一段,若出俗笔,必先提出刘封君作主,大家都以鬼话为凭,岂不笑煞,且亦无此印板文字。看他全用蒋公做主,绝不说起刘公嘱托之语,只是刘电一问,蒋公一答,岑秀一表,俱是轻轻带过。笔法高妙,食烟火人何处揣摩!”月岩评其笔法高妙,并假设俗笔行文与之对比。若俗笔必定按部就班,使通篇置于格式之内,阅前文而知后文,无甚意趣。小说行文却属活法,落墨轻重缓急自有分寸,留有揣摩的余地和空间,小说的行文变幻使文势圆活,这正是“游戏跳跃,无不是法。意象有神,规模绝迹。”[9]179
活法脱套去陈、圆转灵动,活法重“意”,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这在小说评点中都有提及。月岩在《雪月梅·读法》中说:“文法是另开生面,别有蹊径。”“凡小说俱有习套,是书却脱尽小说习套,又文雅,又雄浑,不可不知。”后者缘于前者,小说之所以能够脱尽习套,格调不俗,就是因为文法的“另开生面”。陈骙《文则》卷三有言:“倒言而不失其言者,言之妙也;倒文而不失其文者,文之妙也。文有倒语之法,知者罕矣。”[13]他讲到了不同于正常语序的“倒语之法”,“倒语”不在乎言和文的次序,而在乎言外之意、文外之意,这种文法不拘于程式,而讲究文意,这才是“妙”处所在。小说中的“另开生面”、“别有蹊径”正是有别于寻常习套、轻文重意的“倒语之法”,是灵活精妙的活法。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更多借用了活法。序一云:“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则是其纸上无字、无句、无局、无思者也。”第五十九回评点宋江时云:“骤读之,极似写宋江好;细读之,始知正是写宋江罪。文章之妙,都在无字句处,安望世人读而知之!”他将活法的功用分析得极为透彻,有字处有意,无字处仍有意,字意融结,意味悠长。所谓无字,即无法之法,乃活法也,文章之妙正在于此。
小说评点者借用八股死法表现小说的文章特性,借用八股活法则表现小说的文学特征。他们把小说看成八股文,活法的灵动自然、巧妙生趣决定了八股文的品位,也决定了小说的文风意趣,小说的形象性和生动性在活法的运用下突显出来。
[1] 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吕紫微”条[M]//丛书集成初编:第2571 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6.
[2] 董棨.养素居画学钩深[M]//丛书集成续编:第86册.上海:上海书店,1994:725.
[3] 陶宗仪.说郛:文章活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713.
[4] 吴懋政.八铭塾钞:论文杂说[M].光绪十三年镇江殷文成堂刻印本:4.
[5] 杨维桢.春秋合题著说三卷[M]//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经部三十.北京:中华书局,1997:385.
[6] 王樵.方麓集:周官私录序[M]//四库全书:第128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35.
[7] 唐顺之.荆川先生文集:董中峰侍郎文集序[M]//四部丛刊:第六册.上海:上海书店印行,1989:35.
[8] 唐寅.唐伯虎全集:画谱[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1:318.
[9]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评文[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
[10] 王步青评选.塾课分编注释:卷十八[M].清乾隆间刻本:14.
[11] 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之十[M]//续修四库全书:第171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43.
[12] 袁中道.珂雪斋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485.
[13] 陈骙.文则[M]//丛书集成初编:第263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