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理欲新论

2012-08-15 00:50高予远
关键词:大化万象天理

高予远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一、何谓天理、人欲

朱子“天理人欲”思想一直被认为是对人欲的否定。如朱子言:“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1]“人心须是在天理则存天理,在人欲则去人欲。 ”[1]

肯定饮食为天理,否定美味、美色、美音,认为这些是人欲。要存天理、去人欲。这是我们长期理解朱子“天理人欲”的思想逻辑结构。

《中庸》云:“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行乎富贵”则有美食、美色、美音,且能“无入而不自得焉”。若依朱子之思想,君子在富贵中不能要求美味,要拒美色、远美音矣。朱子“天理人欲”思想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且与《中庸》思想相违。

人欲是吾人生命的本质特征,虽圣人不能无欲也!何以如此而言?

人乃千亿年流行大化所化之物,其与万物一样皆受流行大化物性所躯。欲者,流行大化物之动也。吾人乃流行大化所化之物,岂能违流行大化物动之则?食欲、性欲、情欲皆物动而生之欲,好美食美色,自然之物则也。人之食欲、性欲与虎狼食欲、性欲皆自然之物则。作为有限者,人欲是吾人生命本质特征,虽圣人不能违此流行大化之物则、不能无欲也。如王夫之云:“声色嗅味之欲,上智所不能废,俱可谓之性。 ”[2]

人欲是个体生命的本质特征,没有人欲的生命是不可想象的。那么在这个生命的本质问题上,依朱子之贤,朱子何以要提出“存天理、去人欲”这一命题?朱子的天理和人欲是在什么意义上讲的天理与人欲?

什么是朱子讲的天理?

朱子之天理,既是万事万物所以然之理,更是人之为人的依据。“盖事事物物莫非天理。”[3](P923)“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仁义礼智便是天理之件数。 ”[4]

在朱子思想中,人之为人是以天理为基,“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有天理为基础的行为是人之为人本质特征。

什么是朱子讲的人欲?

“人只有‘天理’、‘人欲’两途。不是天理,便是人欲。即无不属天理又不属人欲底一节”,“天理人欲常相对”[3](P936)。 “善者便是天理、恶者便是人欲。 ”[4]

朱子所讲的人欲是恶、是与天理善相对。

这样看来朱子认为人欲是恶的,要否定人欲、否定吾人生命的这个本质特征。是这样吗?朱子又云:

“人欲中自有天理”,[3](P199)“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3](P199)“男女居室,人事之至近,而道行乎其间。”[4]

对此陈荣捷先生认为:“饮食男女如得其正,便是天理而非人欲。”[5](P174)从上述朱子所论,,我们可以得出这一结论:朱子所反对的非是饮食男女这类正常的人之欲望,而是反对没有天理为基出的不正之人欲、反对没有天理为基础的私欲。有天理为基础的人欲,不仅不是人欲,其本身就是天理,即所谓“人欲中自有天理”。

朱子非是要反对吾人生命的本质特征——人欲,而是反对《礼记》中所谓的“人化物”、反对人的物化。对朱子“存天理、去人欲”的正确理解要从“人化物”与“人的神圣性”角度出发。

朱子“存天理、去人欲”思想是明确的,没有什么岐义。我们今天所要做的只是如何进一步理解朱子思想对吾人生命之意义,或曰现代诠释。

二、“人化物”与天地万象森然的和美创生

上文我们讲,人乃千亿年流行大化所化之物,其与万物一样皆受流行大化物性所躯。作为有限者,虽圣人不能违此流行大化之物则。

但人这一流行大化所化之物,与其它物不同,人这一物是从流行大化万象森然的逻辑创生和美中“化出”的一个能反思的神圣之物。这一反思既是人的反思,更是流行大化之反思。即人借以反思的万象森然逻辑创生和美与流行大化创生万物的逻辑和美具有同质性,即流行大化的逻辑创生和美“化出”了一个“她自己”、一个在逻辑无限可能性上与自己同质的万象森然和美创生的吾人生命。这个吾人具有了天地万物所不具备的神圣的逻辑和美创生力量。由于人的这一特殊秉性,人便在宇宙间具有了非常神圣的特殊地位,即人具备了流行大化所具备的万象森然逻辑的无限可能创生性。这一流行大化所具备的万象森然的逻辑无限可性,流贯入吾人这一特殊的物中,这一万象森然的逻辑无限可能性浸入吾人之心,在神圣的无限可能的维度上成就着吾人,这一天地间万象森然的逻辑无限可能性创生和美比吾人更本己地成就着吾人。同时吾人秉天地万象森然逻辑创生和美,参天地之化育,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成之者性也。”

吾人作为流行大化所化之神圣物,有着双重特性,即神圣性与物性。这一双重性为吾人的本质特性,天地间无它物有此双重特性。朱子认为“五峰:天理人欲同行而异情,说得最好。及至理会了精一底,只是一个人。”[1](P281)天地间,惟人有此同行异情之天理人欲,惟人有此神圣性与物性的双重本质特性。

这一个人,这一有神圣性与物性双重本质特性的人,往往为物性所拘,失去了神圣性,从“神圣生命”沦为“物”,沦为没有神圣自由意志物物相循因果链条上的一物。这个失去超越神圣力量为物所 “物拘”的“人物”,即人欲也。由于人失去了超越物拘的神圣性,沦为“人物”、沦为“物”。所谓“人欲”者,即这个失去神圣超越性的“人物”也。

先贤惧此,朱子惧此。惧吾人从“神圣生命”沦为“物”,失去人之为人的双重本质特性,故要“在天理则存天理,在人欲则去人欲。”[1](P282)惟存此天理,存天地间万象森然的“逻格斯”和美创生于吾心,吾人虽在物欲上与虎狼无异,但吾人可超出这一物欲之拘,以万象森然的“逻格斯”和美创生静观、贞定、浸洗吾人之物欲。

千亿年流行大化流化万物,至今最大的神迹,就是从其自身的万象森然逻辑无限可能性中流化出一个“她自己”、一个在逻辑无限可能性上与其具有同样广阔深邃静寂细腻的吾人之思。宇宙流行大化将其神圣的万象森然的、具有自我创生性的逻辑和美深深植入我思的核心深处,成就着我思的逻辑无限可能性,成就着吾人如宇宙星空一样无垠深邃甘美之生命。故朱子之天理,天之所与我者——万象森然逻辑创生的华美义理也。朱子之天理,若依今日言语定论之,即吾人为天地流行大化“所化”,这个流行大化“所化”之吾人具有天地间万象森然的逻辑无限可能性的和美创生。天地间万象森然逻辑无限可能性的和美创生深深浸入吾人内心为“仁”为“智”,此为朱子之天理①。

惟存此逻辑无限可能性的和美创生深深于吾人内心,以此贞定、静观吾人之物欲,吾人——这一神圣之物,才可“天理人欲同行而异情,……及至理会了精一底,只是一个人。”

以今日思想观之,朱子之天理,吾人心中万象森然的逻辑无限可能性的和美创生也;朱子之人欲,乃吾人失去这种万象森然的和美创生、沦为“人物”也。

朱子要存天理、去人欲,即要以吾人心中神圣的万象森然逻辑创生和美——天理,贞定、浸洗、静观人欲。惟若此吾人方能是“与万物浑然同体”,又超越万物的“神圣者”,吾人方能既有物性又具备神圣性这种双重本质特性的特殊存在者。

吾人的本质特性是吾人有神圣性与物性。物性拘吾人于器中,神圣性破此物性之拘。存天理、去人欲即破物性之拘也,存养吾人通天地万象森然和美创生的神圣生命静默。吾人生命是一个静默的神圣反思体,这个静默的神圣反思体以虚明之怀,任宇宙万象森然的逻格斯创生和美浸入己之生命深处,这个万象森然的“逻格斯”和美创生比吾人生命更本己地成就着吾人。

存天理即是存此也!存此万象森然的逻格斯和美创生比吾人生命更本己地成就着吾人也!

宇宙万象森然的精神和美创乃吾人生命静默创生力,宇宙万象森然的创生和美吾人固有也。孔子所谓“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所谓“返身而诚乐莫大矣”、宋儒所谓“天命之性也”、阳明所谓“良知吾人固有也”。吾人作为流行大化所化之反思体,宇宙星空万象森然和美创生深深植入吾人生命深处,以至这个万象森然和美创生精神乃吾人固有的最真实的本质特征。吾人生命在此万象森然天理浸洗下,如星空繁花,洁净精微,广博温柔。正程子所谓“得天理之正,极人伦之至者也。”[6]

存天理是存养吾人与天地万象森然华美精神相通的生命力。去人欲戒也、克己也;存天理养也、尽己也。二者交相并作,养吾人通天地精神的生命静默强力。

三、欲、情与万象森然的生命神圣韵动

人欲是生命的本质特征,吾人每时每刻都有人欲心思的涌动,生命不可能离欲而存在。但吾人又是这样一种存在者,吾人内心有一种万象森然、深邃的宇宙静寂之力,这种深邃的静寂是吾人生命力量之源、智慧之源、神圣之源。人之别于动物的生命意义或许就在这种万象森然宇宙般的洁净深邃静寂的生生中。

内心充满宇宙万象森然精神力量的神圣生命充分肯定欲望本身的意义,只不过这种欲望要经过神圣精神的浸润。正是对欲望不断进行神圣精神的浸润,生命才能在时刻不离的欲望中,转变自己的精神特质。因有万象森然的宇宙精神流贯,欲望不再成为阻碍生命神圣性的物化行为,而是成为神圣生命完成自己圆融性的必然历程。因为神圣生命的圆融完成,不可能在没有具体生命欲、情行为中自说自话,其必要在每日每时的生命欲、情的冲动中实现。原本动物般的欲望因有宇宙流行大化的流贯而成了充满神性光芒的生命冲动,原本“物化”的吾人生命欲望成为神圣生命完成自己神圣动力。因有宇宙万象森然精神静寂强力,吾人的欲望转化为神圣生命完成自己圆融生命神圣性冲动。

“以义正利”即是以此宇宙般深邃静寂的生命贞定吾人之欲望,宇宙深邃的神圣生命力充于此欲望中。这样,这种欲望,这种有神圣深邃静寂充于其中的欲望,就有了神圣的生命力。当吾人欲望充满了神圣生命力时,吾人不是被欲望控制,而是为神圣生命静寂和美贞定,生命的欲望为神圣生命静寂和美之力充盈,并进入到生生不息万象森然的和美创造中。原本与动物无异的生理欲望,因有万象森然、宇宙星空般深邃的神圣生命流贯,这时成为神性的、充满原其始的生命力创造。圣人之“理欲同一”,是圣人将神圣性流贯入吾人的欲望中,转欲望为神圣的生命创造。圣人之欲是圣人秉宇宙星空万象森然流转不已义理之精,静寂地创生、仁民爱物也。“理欲同一”当如是观!“存天理、去人欲”当如是观。

吾人作为有限者,有欲有情,并身处流行大化中受其所养。这一养可以有动物式地受其养,但吾人之生命乃“万物皆备于我”之生命,吾人身处流行大化不能以此动物之养、养吾人之欲、情,否则吾人将失“万物皆备于我”之神圣生命人格。

何谓“万物皆备于我”之神圣生命人格?宇宙万象森然的神圣深邃流贯入吾心,雷霆风雨、日月寒暑、山川草木皆汇聚于吾人静寂的创生心中,万物皆因吾内心有宇宙万象森然的神圣流贯而得以格正。宇宙万象森然华美浸入吾人内心深处,吾人生命如万象森然的宇宙星空一样流转不已。此为“万物皆备于我”之神圣生命人格也。

朱子存天理、去人欲乃养吾人这一“万物皆备于我”之神圣生命人格也。何以如此而言?

宇宙万象森然的和美创生虽为吾人固有,但吾人有所谓气禀之拘,气禀之拘实质言吾人不能违流行大化物动之则,不可能超越流行大化的物动之则成为无具体“物拘”庄子笔下的真人。吾人每日、每时都要在与物的交往中存在,与物相交则有人欲生,故人欲为吾人固有的情态。人欲生则人有成为具体物、人化物之虞也,去人欲即是要灭人为物所拘之欲。人因外而有情、有欲,人生而必在与外的相关中而生而养,故与外相交乃吾人固有之生、之养也。这种与外相交之养有动物式的养,有致广大、入精微的“万物皆备于我”的《中庸》之养。朱子存天理去人欲乃“万物皆备于我”的《中庸》之养也,非是真要使吾人成为有戒律而无生命之情、之欲的理性体。去人欲是戒吾人欲过此边界,侵蚀吾人生命的神圣之域,从而导致“人化物”状态。人与物相交时,或曰人得到外养时,必要有天地精神在这个养之中、在这个欲与情中,若此,欲与情才是天地宇宙精神的显现,否则则是动物式的养也。故存天理乃去吾人动物之欲、且养吾人万象森然逻辑和美创生之义理也,将吾人动物之欲转化为神圣的精神和美,养吾人有宇宙天地精神充盈于吾人每日每时的具体欲与情中。“存天理、去人欲”,即养吾人固有的宇宙精神生命力也,这个养是“万物皆备于我”《中庸》式的养,有此养,吾人生命之欲、情就会成为宇宙天地间最神圣美丽的雷霆风雨、日月寒暑。

存天理、去人欲即“贤贤易色”也。何以如此而言?

人作为一个生物有机体对美食美色有着本质性的生命欲求,同时这个生物有机体内心又有万象森然的静寂华美。圣人察此,故提出“贤贤易色”,即以吾人内心万象森然的静寂华美浸洗吾人作为生物有机体之欲望,以万象森然的逻辑创生华美“易”吾人动物般的欲、情。有宇宙万象森然的精神充盈,吾人生命的欲与情才能深深沉浸入万事万物最深沉的细致幽微变化中。若此,吾人生命方可克服物欲之拘,入宇宙万象森然精微变化的出神入化中。吾人之生命由此万象森然宇宙精神浸洗,吾人生不再是动物般欲情,而是合乎天地幽明之变的神圣生命。朱子“存天理、去人欲”当如是观。

四、天理贞定浸洗人欲之《关睢》

上文我们曾言,朱子存天理去人欲非是否定人欲,而是否定人失去神圣性、人化物沦为“人物”矣。这在朱子诗学思想中,也甚是明晰。

朱子云:“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杂,而所发不可能无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7]“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圣人固已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 ”[7]

朱子在此强调的不是无欲,而是所感无不正。朱子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7]人生而静寂,天命吾人内心有万象森然义理华美静寂,但吾人又生而在流行大化的物动中,物动必有欲,有欲不知自返,不知自返回天之所命吾人内心万象森然义理华美静寂中,若此,人化物也。故朱子要存天理,要以吾人内心固有之万象森然的义理华美贞定浸洗人欲。圣人之为圣人,不在其无欲也,在其感于物而不失内心万象森然义理华美静寂,故其感无不正。圣人不能离流行大化物之动而独存,但圣人物动而正,故能以内心万象森然华美静寂“协之声律”、“以化天下”。

下以朱子理欲思想对《关睢》予以现代之诠释。

《关睢》,男女之情诗。男女之情,人之大欲。人类文明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神圣与欲望交织的历史。如何处理人的神圣性与人的欲望,是各个文明的出发点与核心问题。

有神圣无欲望,世界乃成为一个不真实的西方诸神净洁空明的极乐世界;有欲望而无神圣,世界遂沦为生物的世界,文明失去神圣的动力与神圣的归依。人是生命的欲望体,同时又是一个望着流转不已星空,内心充满恩泽的神圣生命体。神圣只有通过欲望的渠道才能实现自己的神圣性,否则这种神圣只是观念中的神圣,而不是一个个具体生命的神圣。神圣永远是个体生命的神圣,是丰富具体的,没有丰富个体生命为依据的神圣只能是虚弄光影的水中月;欲望只有经过神圣性浸润,欲望才是神圣生命的欲望,而不是无生命理想、无生命神圣目的之动物欲望。

诗三百篇,以《关睢》为首。神圣而又有欲望的男女,氤蕴相化、相生相荡,遂陶化成齐庄中正、幽闲贞固的温柔敦厚的俊伟人格。《关睢》者,实乃中国文化温柔敦厚俊伟人格之理想原型。兴于诗,兴于此——《关睢》这种温柔敦厚的人情也。中国男女温柔敦厚的俊伟人格,皆由《关睢》此文化理想之原型流出。故先贤曰此诗为:“纲纪之首,王化之端也。”

《关睢》何以成为陶铸中国男男女女理想人格之原型,吾以为理想人格之陶铸乃在炽火的欲望中,有炽火欲望而不为欲望所左右,并在欲望中立神圣俊伟温柔敦厚之人格。温柔敦厚俊伟人格正是吾人内在神圣性对欲望的神圣浸润陶铸而成,人的欲望通过如玉纹理的神圣法则展现出丰富沉潜的伟大创化。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君子伫立于洁净河之洲,生命的本能之欲为河水碧绿深邃的精神之力浸透,君子生命就如那澄碧的流水,深邃而又碧绿洁净地生生不息。君子望着苍兰的天空,静听着天地万象森然华美的关睢之音鸣,炽火般的人欲心思瞬间化为如青草燃放的青色火焰,如花在星空下洁净炽热开放。那秉天地之贞静的窈窕淑女,幽静目光中透着天地静寂贞正的美善之德,君子的人欲心思为秉天地之贞静的美善之德浸润,君子的好好色之心,随着关关和鸣,化为“贤贤易色”神圣的生命美感。

孔子赞此诗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朱夫子赞此诗“性情之正,声气之和。”[7]先儒赞此诗曰:“多少性情之正,皆在首四句。”[8]首四句是宇宙万象森然的和美中正。君子为淑女所透露的天地贞静所感,琴瑟、钟鼓莫不是天理流行,友之乐之,君子、淑女的琴瑟钟鼓之乐有宇宙万象森然的和美静寂。在宇宙万象森然的和谐沉潜中,男女欲望化为天地万象森然华美的神圣琴瑟之音、钟鼓之乐。朱子“在天理则存天理,在人欲则去人欲”,当如是观。

《关睢》,男女之情诗,同时此诗也是陶铸温柔敦厚俊伟人格之诗也。先儒何以要高度赞此诗为“化天下”之诗?吾以为此诗有下列基本的要素陶化了吾人的神圣性完美。

1、神性对人性的浸润流贯。宇宙万象森然的和美法则与天地万物不言静寂神性之力,这种神圣性成为吾人生命的始点、过程与生命意义的完成,神性浸润吾人生命的每一个过程与细微中。万象森然的神圣流贯为吾人的具体世界,人类伟大的性情流布为一个个具体的唱腔、舞姿。琴瑟之情、钟鼓之乐莫不是欲望为万象森然静寂和美贞定后的显现。

2、真挚而有别,独立不同一的美好。所谓真挚即宇宙万象森然的和谐沉潜深深浸入吾人生命深处,这种为宇宙万象森然的深潜和谐所流贯的真挚生命,虽是我的生命,但也不是我的生命,这个生命是纳宇宙万象华美于生命深处不能自已的生命,这种真挚是不能自已的真挚;所谓有别是言君子淑女生命为宇宙万象森然的华美义理浸润,生命不属于自己、不属于他人,而是不能自已地属于天地间万象森然华美创生义理。他与她相敬如宾,关关和鸣,但终不能同一也,正先贤所谓“情挚而有别也”。

正是这种以万象森然的天地华美贞定吾人之欲,原本欲望男女流化为君子淑女。生命贞定静寂、华美自持,相敬以礼。

五、“存天理、去人欲”——儒家神圣生命意识

人之为人有着自己的尊严,这种尊严在于人有一个独立、自由、神圣的精神全体,这一精神全体有一种流行大化万象森然的精神强力可使吾人摆脱物欲的控制,在宇宙精神的神圣流行大化中体会到人之为人的神圣性、独立性与人之为人的尊严。

但人天生是个自然人,天生受着动物欲望驱使,这种欲望驱使吾人成为一个生理人,一个无奈的物物相循的一个环节。人物化、化为生物因果链条的一个环节,而不再是伦理的、神圣的、深深渗入宇宙流行大化中、有着万象森然精神完整性的人。当吾人成为一个非伦理的、非神圣的,并失去生命精神全体时,吾人将失去人之为人的生命意义。这个物化人的生命意义与动物的生命意义又有何异?

朱子对人因欲望而物化,从而沦为动物般生命,有着一种深深的戒惧,这种戒惧要求吾人时时存天理之万象森然、灭“物化”人欲,从动物的生存方式转化为神圣生命的生存方式。“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要把人从动物的本能生存态提升到神圣、独立、自由的万象森然的天理境界。

存天理在朱子思想中与其说是哲学命题,不如说是生命的神圣存在方式。人欲是生命的本质特征,吾人每时每刻都有人欲心思的涌动,正是在这种每时每刻的人欲心思涌动过程中,吾人或物化、或以精神强力化欲望为神圣的生命冲动,在物化或精神强力化欲望为神圣生命冲动的过程中,吾人完成生命历程。这个生命历程,吾人若无“宇宙万象森然”的“逻辑创生和美”,吾人生命必是卑琐的、功利的、动物的生命。何以如此而言?

源于动物本能的人欲与动物本能具有着相同的顽强性,这个源于动物本能的人欲是人的本质特征,这个人欲如此强大,以至人类的道德在与这个强大的人欲相冲突时,道德本身总是无形地受到嘲笑。道德法则在强大的人欲面前、在刹生刹灭的人欲欲海中,人类的道德法则不仅问自己,道德法则本身真能去人欲吗?去人欲的意义又何在呢?我为什么要去人欲呢?当这些问题出现在吾人心中时,道德法则本身是失语的。因为道德法则不能解决“去人欲”对吾人生命的意义何在②?

所以,对“存天理、去人欲”不能理解以道德法则去人欲,若内心无万象森然静寂和美创生之天理深深植根,人欲可以说是如影相随,如野马浮萍,刹生刹灭,吾人如何也不可能通过道德律则灭掉此人欲,没有源头上的宇宙万象森然的精神强力,去人欲只能是扬汤止沸、虚弄光景③。

但当吾人有宇宙万象森然的精神强力时,去人欲就不是一个为什么要灭的问题,而是人欲因有神性力量的流贯,人欲转化成为充满神性力量的生命涌动,这种生命涌动是一种万象森然神性和美。人欲在万象森然的精神静寂强力中,皆为万象森然的神性静寂流贯。人欲不再是动物般的生理欲望,人欲转化为天地间绚美的“绿蓝江水”、“似火江花”,这个转化使吾人生命充盈着神圣艺术之静寂。人欲的这种转化是仅有道德生命个体不能理解的,只有内心充满了宇宙万象森然的神性力量时,人欲自然而然成为神圣生命的神性涌动。

这样从仅有道德法则的去人欲,转化到宇宙万象森然的精神强力成为吾人生命精神基调,人欲在这种宇宙万象森然的精神强力浸润下成为丰美的神圣生命冲动。人要遵守道德法则,但仅有遵守道德法则的生命是不完善的生命,只有在遵守道德法则过程中,体会到、融进到那宇宙万象森然的亘古神性力量时,人才会从道德的责任、义务,过渡到神圣生命圆融的满足,人才会有神性人性之圆融自足。当吾人有了这种神圣生命的圆融自足,生命不仅是责任与义务的生命,也是充满神圣性有着人性完美幸福的生命。

“这个充满人性完美幸福的生命”,望着万象森然的宇宙星空不能自已地说:“这就是我”。朱子“存天理、去人欲”当如是观。

朱子“存天理、去人欲”这一命题是儒家深沉的神圣生命意识。儒家的生命意识是神圣、自由、独立有尊严的生命意识。朱子言:“天塌地陷了,此理还存。”“此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朱子的“理”亘贯古今、充塞宇宙,是万古一系神圣生命源于宇宙深处的生命自觉意识、是生命的宇宙意识与绝对精神。朱子这种源于宇宙生命深处的儒家生命意识,是吾人思考人欲的一个基本出发点,只有从这个基本点出发,吾人才能理解朱子的“存天理、去人欲”在主敬学说下的神圣意义。

人之为人,不在于他仅有欲望,更在于他有万象森然义理华美的神圣性、有不可剥夺的为人神圣独立之尊严,吾人若只有每时每刻的人欲心思涌动,吾人与禽兽何异、与刹生刹灭的浮游生物何异。“人与禽兽相去几希矣”。人欲不能绝,吾人神圣的生命意识又要有别于相去无几之禽兽,在这种两难中,惟有一途:“主敬”,“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乃“宇宙之原则,人生之至善”[5](P174)。当吾人伫立星空下,望着浩渺的星河,吾人内心有一种不可言达的生命涌动。在这种生命涌动中,吾人最直接地体验到何谓天之所命、何谓不得不如此听命于天之所命。天命就是吾人失去了我,失去了具体的、烦琐的利禄算计,生命具体而绝对真切地体验到了宇宙星河的逻辑洪波涌动。夫子伫立在星空下,目送“不舍昼夜”源源不竭逝去的江河,宇宙星空的神圣绚丽与江河碧玉般的清澈苍兰成为孔子深沉生命的真实基调、真实之力,孔子生命流贯着宇宙江河的力量或曰宇宙江河是夫子内在生命的外显。无内无外、无我无物、有我有物。吾人失去了我,惟有宇宙星河逻辑洪波之涌动,或者说吾人生命此时己成为宇宙星河全体与具体的山岳大泽。吾人心就是宇宙的万象森然,宇宙的万象森然就是吾人心。这时不是我在说,而是我为流行大化所化、不由自主地与其一起涌动着言说:宇宙“万象森然”的“和美创生”,“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朱夫子当年在说这话时,是何等的神圣、何等的不可侵犯。吾人历千亿劫,形槁容枯,此理依旧如宇宙星河那样万象森然的华美流转涌动。朱子“存天理、去人欲”是宇宙中生命最华美、最神圣自由的生命奇迹。朱子“天理人欲”当如是观!

吾人作为有限者,是为物拘的存在者,惟有在破此“物拘”的永恒克己中,吾人这个有限者的生命才能进入到永恒的宇宙流行大化中,参天地之化育。在宇宙神圣的天理流行大化中,生命有一种神性之美,正是在这种神性的逻辑和美创生中,去人欲已不是一种困难,而是一种不能自已的神圣生命冲动,生命在这种不能自已的神圣律动中,近乎神性地完成自己丰富万化细腻甘美之人性。《中庸》所言参天地化育是吾人生命这种近乎神性生命的完成。吾人参天地化育何谓也?深邃的万象森然的逻辑和美创生义理,深深浸入吾人生命深处,成为吾人生命流转不已的天枢,由于这种深深浸入,吾人与天地万物一体,不能自己地顺着流行大化的逻辑法则,乾仁坤义着天地万物。朱子之天理,即《周易》之“系辞”中流行大化之宇宙精神也。吾人只有在这个层面上理解,才能理解朱子“存天理”之生命神圣意义。

存天理,存流行大化生生不息和美创生之仁也。存仁、存爱、存义,灭的是人欲,存的是爱与仁。人的感情、欲望若无爱与仁基础,这种欲望必是可怕的欲望,是反人类的欲望,朱子所灭的是这种反人类的人欲。存天理、去人欲是一种充满人性关怀的神圣命题与作圣之功。

六、结 语

天理是宇宙万象森然的生命力量,是独立自由神圣创生之全体,这一神圣全体,吾人不能言之,不能将其进行知识化的言之,但吾人生命可在深沉静寂直观中、体验到这一神圣全体的精神力量,这一宇宙万象森然的生命力量深深沉潜于吾人心中,吾人“尽性尽命知天”,这个知天非吾人能等同于天,而是万象森然静寂义理如日月,华光万丈,垂照吾人之心。朱子所言的“敬”便是这一精神强力浸入吾人心中的一种精神锐利地收敛,正是吾人精神这种静寂锐利地收敛,天理——这一神圣精神源源不竭流贯入吾人生命深处,成为一种万象森然的宇宙精神力量,一种推动吾人生命、吾人类“类生命”不断克服局限进入广阔沉潜和谐生命过程中的力量。吾人每日都在这一神圣精神力量的沉潜中,日新盛德。

圣贤生命或人类“类生命”的本质,是一个日新复日新、“终日乾乾”的生命,是一个明“天理”为吾人生命之基后的功夫过程。这一圣贤生命或人类“类生命”的本质过程贯穿于吾人每日的具体生活实践中,贯穿于吾人类历史的创化进程中,吾人类典章制度莫不是朱子意义上“存天理、去人欲”的外化。朱子讲“存天理”,又持“主敬”说,正是对圣贤生命的本质是一个过程、一个不断克服自己有限性的深刻洞察。只有在每日“存天理”过程中,在每日的主敬中,吾人才能说自己是在成圣成贤的路上行走,吾人类历史才是神圣公义的历史。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锨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君子于天地万象森然的和美大中大正创生中,和顺积中,英华外发。心存宇宙万象森然之静寂,与天地万物浑然同体,风雷激变,山川日月,莫不是己之外发。朱子“存天理、去人欲”当如是观!

注:

① 当一个(流行大化)逻辑无限可能性成为另一个(我思)逻辑无限可能性的源泉并成为其对象,两个逻辑无限可能性相通又有别,这两个逻辑无限可能性有别而又相遇,将会产生多大的神迹!儒家赞天地之化育是此意义上赞天地之化育也。朱子存天理、去人欲之意义当于此考量之。

②关于道德法则的这一难题,德国哲学史家里夏德·克朗纳在论述黑格尔哲学时精辟地指出:“黑格尔首次有原创意义的哲学可以叫作‘爱的泛神论’,这个立场的达成,是透过反对康德将义务与气质爱好、道德律则与自然冲动、理性与情感作过严格的对扬。正如席勒、荷尔德林与其他浪漫主义一样,黑格尔反对这一类严苛的二分法,因为这一二分法对人类的人格的整全性是一大威胁。黑格尔于是要偿试越过和驳斥康德了。康德曾经强调,作为一个道德实践者,……,这道德律乃是:人是(或曰:应该是)他自己的主宰。然而这正是困难所在。……。‘命令’的形式对一个心灵的内在生命而言是不够充分的。因为‘命令’必然是概念性的,然而生命却是一整全体。一切对生命整全体所施行的分割都是人为的和牵强的。它们把本来是统一的撕裂,把生命的统一性破坏。”(里夏德·克朗纳著《论康德与黑格尔》,关子尹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59页。)故吾人只有从生命整全体出发,道德律则才不会出现这种割裂生命完整的现象。故吾人对朱子天理之思想理解不能仅理解为是道德律则,而应理解为天理为吾人生命的整全体。

③康德所言的的两种敬畏,吾以为对宇宙星空万象森然之深邃的敬畏更为本源,这种敬畏深深植根于吾人生命深处,浸润着吾人生命,成就着吾人神圣性的人性。正是对宇宙星空万象森然之深邃华美的敬畏,道德敬畏才显得如此强烈。道德敬畏源于吾人深深的戒惧,戒惧吾人沦为“人物”,而失吾人心中固有万象森然深邃神圣性。故康德先言吾人对宇宙星空之敬畏,次言对内心道德法则之敬畏。康德所谓有“有加无已之赞叹”,实是赞叹宇宙星空万象森然之深邃和美创生也。

[1]钱穆.朱子新学案[M].成都:巴蜀书社,1986.

[2]王船山.船山全书(张子正蒙注·诚明篇)[M].长沙:岳麓书社,1988.

[3](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M].长沙:岳麓书社,1997.

[4]朱熹.朱子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25年,卷四十二,答何叔京第二十七书;卷六十二,“答傅诚子”;卷四十六,“答胡伯逢第二书”。

[5]陈荣捷.朱子新探索[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6]程颢,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450.

[7]朱熹.诗集传·诗经传序[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1.

[8][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一[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猜你喜欢
大化万象天理
中医导引法——八段锦(一) 两手托天理三焦
天理与国法:灾异谴告话语中的慎刑之道
心随万象
宜居大化
万象
大化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医院简介
Abstracts and Key Words
大化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医院简介
流年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