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威
(第二军医大学 人文社科部,上海 200433)
巴塔耶的普遍经济学彻底颠覆了传统经济学的基本观念,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次“哥白尼式的变革”。[1]然而,这一“哥白尼式的变革”究竟是如何实现的呢?巴塔耶的经济哲学思想从中又暴露出了什么样的特点呢?我们将追根溯源地探究其思想发生的内在逻辑,发掘构成这一变革的核心要件,并在此基础上揭示巴塔耶经济哲学思想的缺陷与价值。
相对于传统经济学,普遍经济学意味着一系列重要的理论转换。通过对比和概括两者思想内容的差别,我们可以将这些转换集中提炼为四点:
巴塔耶的普遍经济学包含着一种看待世界万物的独特视角,即透过事物具体形态的多样性而将其一概视为能量的体现。正如丹麦学者阿斯格·索文森指出的:“从一开始,巴塔耶的视角就意味着一种置换,因为这样的一种理论视野不仅意味着物质资源乃是有用的事物或商品,也是可以被获得的能量的基本形式:‘从本质上说,财富就是能量,而能量是生产的基础和度量。’”[2]与传统经济学着眼于具体的有用之物或物质财富不同,巴塔耶是从“能量”或“能量流”的视角来看待世界万物的运行的。这一点实现了相对于传统经济学理论视野的重要转换,因此也是普遍经济学不同于传统经济学的根本起点。
从物质财富转换到生命能量,意味着横贯了具体的物质形态,这是将经济学“普遍”化的前提。正是从这个前提出发,巴塔耶才得以进一步阐述“普遍经济”的基本法则。这些法则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增长的限制,二是奢华的类型。前者涉及从局部的、有限的视角向整体视角的转换,后者涉及从匮乏预设到过剩事实的转换。它们共同组成了对生命能量运行的全景式呈现。
巴塔耶提醒我们关注的是一种超宏观的经济,这就是地球上全部的能量循环。在日常经济生活中,我们关注的通常是某一项具体的财富生产或围绕某一具体目标的有限实践,而无须考虑整体的背景,尽管这种有限的实践其实是与世界上的其他要素相互影响的。只有当我们考虑宏观经济,进而考虑整个生态系统甚至整个宇宙的能量循环时,我们才会发现自身的狭隘。着眼于宏观意义上的、整体的能量循环,这正是巴塔耶普遍经济学的另一个重要特点。
这种宏观的整体性视角与传统经济理论的局部性视角显然不同。在传统经济理论指导下,人们进行的往往是一系列攫取利益和增长财富的操作性实践。这些实践从特殊立场出发,为特定目的服务,只关注有限范围内的经济运行,而忽略其对于宏观能量循环的依赖性。然而,这种依赖性毕竟是客观事实,对它的忽视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这些后果又只能由忽视它的人类来承担。巴塔耶对人类的未来充满警觉和危机意识,他多次指出,必须自觉认识到整体能量循环的趋势和要求,特别是要与传统经济理论相对立而强调“增长的限制”。
增长的限制,是“普遍经济”的第一个法则。具体说来,这个限制,作为生命能量运行的基本界限,就是“空间”。地球表面的生命蓬勃发展的源泉是太阳,“太阳辐射使地球表面产生过多的能量”。[3]生命吸收能量不断扩张,但这种扩张并不是无止境的。对于某一个体或群体而言,这个限制来自其他个体或群体;对于整个地球而言,地球空间的规模则是全部生命总量的限制。能量在有机体间的运行犹如气体或水流般随形就势,然而地球空间却像一个既定的容器,源自太阳的生命能量不断注入,最终的结果只会不断增加容器内的压力。
由于增长的限制而产生的压力有两种效应:一是扩展,二是浪费或奢华。扩展是生命能量所占据空间变大,是生命压力的形象化表现。巴塔耶举了“斗牛赛”的例子:如果很多人想来看斗牛,斗牛场座位却不够用,就会有人爬到外面的树上和路灯柱上。生命能量占据空间的扩展,就如同观赛者从斗牛场向外面的树上和路灯柱上蔓延。这是较常见的情况。但也可能发生另外一种情况:由于争夺位置发生战斗,有人丧生了,那么,相对于座位而言人数压力就减小了。这就是压力产生的第二种效应:浪费或奢华。就整体而言,生命增长的压力带来的主要是这第二种效应。巴塔耶说:“我坚持这样一个事实,不存在普遍的增长,只存在各种形式的能量的奢华浪费!大地上的生命的历史主要是某种狂野的茂盛的结果:决定性的事件是奢华的发展和日益昂贵的生命形式的产生。”[4]显然,地球表面的生命历程是以新陈代谢和进化更迭而非一味的增长为主要形式的,这些形式都是基于生命能量的过剩而产生的奢华。
奢华的类型分析,体现着“普遍经济”的第二个法则。正是基于整体的能量循环,巴塔耶指出了奢华的必然性和多样性。这些奢华归根结底是能量过剩的表现,它们强调的其实就是能量过剩的事实。众所周知,资源的稀缺性以及以最少消耗取得最好效果的愿望,是经济学作为一门独立科学产生和发展的原因。然而,巴塔耶却针锋相对地指出,传统经济学的匮乏预设隐瞒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大地上的生命”是茂盛的,人类总会创造出不仅满足需要而且过剩的财富。至于总量过剩之下的个体匮乏,则往往是剥削和不公的结果。“人们认为,至今愈甚的是,世界是贫乏的,我们必须劳动。……有相反的观点坚持认为,处境的不平等使我们不能察觉到在皮特这里缺乏的正是在保罗那里多余的。”[5]社会发展史也表明,造成匮乏从而让人们产生忧虑的,几乎都是社会性的根源。
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的各种奢华是生命能量过剩的具体表现。其中,自然界的奢华主要有三种形式:吃、死和性。“吃”就是一个物种吃掉另一个物种,它以食物链的形式体现着生命的进化,而进化就是使单位空间里生命的密度更大。巴塔耶曾谈到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作《虎》,其中写道:“是遥远天穹中的熊熊烈火/点燃你的眼睛?”“遥远天穹中的熊熊烈火”指的是太阳,它的燃烧使地球表面呈现出生命的繁荣;老虎则代表了生命进化的高端,体现着生命的极度奢华,“在生命的普遍欢腾洋溢中,老虎处在激昂的极点。”[6]其次是“死”。死亡是生命奢华中最昂贵而又无法避免的。正是由于死亡,生命的更替才得以可能。“它不断腾出必要的空间以备新生儿的降临,而我们却诅咒它,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存在。”[7]最后是“性”,性繁殖是对个体生长的超越。它产生的是与原有个体不同的个体,而且高级动物的性活动又常表现为超出繁殖需要的肆意消耗。概言之,吃、死和性,确保了自然界生命能量的剧烈耗费。与自然界不同,人类的奢华发展出了不同的手段:劳动和技术。劳动和技术可以打开容纳生命的新空间,拓展人口增长的限度,这在19世纪的欧洲得到了最好表现。但是,技术和工业在提供更大空间时也会导致更快的增长,这一循环加速难免会出现失衡而导致能量的爆发式浪费。巴塔耶认为:“过量的工业是最近的战争特别是一战的起源,这个观点有时遭到否定。然而,这两次战争流出的正是这种过量,它的规模赋予战争以非凡的强度。”[8]社会空间的扩展跟不上能量的加速积累,系统就采用了战争这种最奢华和最大限度消耗能量的方式寻求新的平衡。战后,社会发展呈现出消费主义的特征,这又验证了人类不仅能依靠劳动和技术将增长扩大到既定界限之外,而且“在所有生物中,人最适于强烈地、奢华地消耗过剩能量,这些过剩能量是生命压力为在其运动中与太阳之源一致的燃烧而提供的”。[9]
巴塔耶没有止步于作为整体能量循环的“普遍经济”,而是考察了整个人类历史。他认为,正是对过剩能量的不同耗费方式塑造了不同的社会结构,进而形成了人类文明的历史。
巴塔耶主要用“耗费社会”、“企业社会”与“工业社会”三种社会类型概括了以往的历史。耗费社会(la sociétéde consumation)的例子是古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和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部落。在阿兹特克人的世界观中,耗费之重要犹如当今的生产,而其耗费的具体形式则是献祭和战争。他们用活人向太阳献祭,以保持太阳继续发光发热;他们通过战争获得作为献祭者的战俘,并将战死视为向神的回归。阿兹特克人的交易也不是按市场规则进行买卖,而是进行“礼物交换”。美洲西北部印第安部落的“夸富宴”,就是这种“礼物交换”在20世纪的例证。只是它所进行的炫耀性给予或摧毁主要不是献祭,而是竞赛。通过这种竞赛,参与者可能获得社会地位和声望,而对于巴塔耶来说,“夸富宴的典型之善在于这种可能性,即让人领会那从他失去的,并把只属一己的有限性与天地万物的无限运动结合起来。”[10]
企业社会(la sociétéd’entreprise)的代表是伊斯兰教和喇叭教。在企业社会,人们不再以原始的耗费直接向普遍性的存在回归,而是被组织起来朝某个固定的方向运作并以此达成结构性的稳定。伊斯兰教是军事企业社会,“它从一开始就走上了占有、征服和计算性花费的道路,这些是以增长为目的的。”[11]社会内部的能量被整合起来用于对外扩张,扩张获得的新能量又被整合,由此形成越来越庞大和快速的增长,整个社会变成了工厂般秩序井然又令人生畏的军事机器。与伊斯兰教不同,喇嘛教形成的是宗教企业社会。它将社会的过剩能量用于供奉僧侣,根据1917年的财政数据,“寺庙的开支基本上是政府开支的两倍,是军队开支的八倍。”[12]这种寺院制度在社会无法扩张的情况下维持了系统的稳定。
工业社会的典型是资本主义社会。宗教改革后,中世纪的静态平衡被打破,生产不再服务于神权和王权,经济世界取得了独立性,追求私利的动机又进一步推动了经济发展和工业化的普遍展开。巴塔耶认为,劳动虽然在新教中是拯救的证明,但从结果看,它作为对物的追求没有导致自我发现与拯救,反而导致了自我疏离与放逐。生产主导阶段的资本主义殚精竭虑地谋划财富的积累,消费主导阶段的资本主义用消费取代了之前的吝啬,但这种消费只是为了维持资本持续运转服务的。概括这两个阶段,财富的积累导致了持续的增长,消费的主导又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动态增长的平衡。这种消费从功能上说近似于以往的献祭或奢华。
巴塔耶在讨论工业社会的基础上还关注了“苏联的工业化”和“美国的马歇尔计划”。苏联采取了严厉的工业化政策,以尽快克服物质困难,率先在一国建成社会主义。社会如同生命有机体要在增长和耗费之间分配能量,而苏联却全部用于追求高速增长了。它在能量积聚上与西方国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此,巴塔耶在犀利分析的同时也给予了同情和理解:斯大林主义的政策虽然与削减劳动时间、增加工人消费的趋势背道而驰,但它是对自身处境的有效回应;经济大萧条时期,苏联经济一枝独秀,就是很好的证明。美国的马歇尔计划是1947年拉开帷幕的。当时,欧洲饱受战火蹂躏,百废待兴;苏联的政治扩张也形成了威胁。在这种情形下,美国开始对欧洲实施慷慨援助。这违背了市场规则和本土利益,当然,长远来看还是强化了美国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马歇尔计划也是对现实处境的务实反应,因为对美国来说威胁不仅来自外在的苏联,也来自内部的生产过剩。生产的爆炸式增长使它必须修改自身准则,进行毫无利润保证的支出。马歇尔计划还成功改变了国际斗争的形式。“马歇尔计划成功地赋予当代冲突一种面貌:原则上不是两种军事力量的霸权之争,而是两种经济方式之争。马歇尔计划以一种过剩结构反对斯大林计划的积累结构”[13]。但是,如果没有苏联的威胁也不会有马歇尔计划,是苏联迫使世界做出了改变。巴塔耶由此认为,只有战争的“威胁”能改变世界,促使资本主义和平进化。如果战争威胁能敦促美国提高全球生活标准,以经济活动而不是战争本身作为过剩能量的出路,那么人类就能和平解决面临的普遍性问题。
至此,普遍经济学不仅横贯了物质形态,确立了宽广的视域,指明了能量过剩的事实和耗费的必然性,还从不同能量运行方式的角度提供了看待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崭新视角。
普遍经济学作为一种新理论的提出,必然伴随着对旧有理论观点的克服和对现存经济制度的重释,这使它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性;但从理论建构的角度说,这种批判性又是不彻底的,它仍然包含着对合理性的追求。要透彻理解普遍经济学,必须对这两个方面做出完整的把握。
巴塔耶通过普遍经济学实现的理论转换,其实就包含着对作为“有限经济学”的西方传统经济理论的颠覆。他指出:“经济活动,从整体上看,是以个体运行的方式被设计的,这种个体的运行只具有有限的目的。……经济科学只是满足于将这种孤立情境推而广之……却未考虑到没有任何特定目的限制的能量活动”。[14]无疑,专注于物质财富、受限于局部视角、以匮乏为预设以及将经济领域孤立看待,这些都是对有限经济学的指认。而普遍经济学的四个转换,就是在这些指认的基础上做出的。当从普遍经济学反观有限经济时,人们就会意识到视野和目的的有限性其实蕴含着深刻的危机。有限经济学还把生产摆在突出位置,似乎只有通过生产,才能不断增加财富,满足欲求。然而,巴塔耶提出的质疑是,生产活动真的发挥作用了吗?即使在生产活动中,资源又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呢?事实上,这只是一种“生产主义”意识形态的虚妄观念。生产无非是能量从自然界向人类社会的转移以及在人类社会中的积聚,而过度的能量积聚却正是现代社会日益严峻的危机的根源。
相对于西方传统经济学而言,普遍经济学显然是一种异质的观念。传统经济学不考虑普遍经济,普遍经济学也无法将能量过剩问题纳入到有限的计算中。这就使普遍经济学所要求的观念更新带有激进的色彩,人们无法向普遍经济学“过渡”,而只能“跳跃”。这一方面反映了普遍经济学的革命性,另一方面也让人为其现实性担忧。当然,作为一种经济哲学,与现实的可行性相比,意识的觉醒和观念的转变或许才是普遍经济学的根本目的。
普遍经济学还包含着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反思。资本主义取消了中世纪以奢华为主要表现的非生产性耗费,看重的是资本,即“能生钱的钱”。《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曾引用了富兰克林的话:“金钱天生具有孳生繁衍性。钱能生钱,钱子还能生钱孙,如此生而又生。……手头的钱越多,翻转孳生出来的钱就越多,所以获利也就节节高升,越来越快”。[15]这段话被巴塔耶看作资本主义经济的实际指南。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大体分为两个阶段:“生产—消费社会”与“消费—生产社会”。前者是生产起决定作用;后者则由于生产能力过剩,社会发展转而需要依靠消费来引导,整个社会都鼓励和诱导人们消费以维持资本持续运转和经济持续增长,然而从根本上说,这种消费主义社会只是生产主义的高级形态,人们在其中的消费活动并未脱离功利性原则和生产主义机制的束缚。[16]
从巴塔耶的观点来看,不管是生产主导还是消费主导,资本主义都没有改变有限经济的性质。它从特殊观点出发对资源进行充满紧迫感的占有,塑造出日益物化的人性,最终呈现出重大的价值偏失。其一,资本主义生产在将自然界的能量迅速注入人类社会后,给人类社会带来了严峻挑战。人类社会必须继续发展科学、革新技术,以扩大承纳这些巨大能量的空间,使压力得到纾减,然而一旦技术维系的增长无法持续,这些能量就必然丧失,并且往往是以灾难性的方式丧失。巴塔耶曾明确指出,技术维系的增长是无法永续的,能量的制度化过剩及其灾难性爆发在所难免。其二,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还造成了人为物役的状况。早期阶段,人们为了生产而克勤克俭,在资本面前卑躬屈膝,直接表现出了对物的奴性;晚期阶段,在对商品的肆意消费和快乐享用中,人貌似凌驾于物之上了,然而,事实上各种虚假消费、超前消费主宰了人生乐趣,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借助发达的文化工业渗入人们意识深处,完成了对日常生活世界的深度殖民,人被资本运行的庞大机器全面绑架了。巴塔耶继马克思之后对此提出了一针见血的批评:“资本主义在一定意义上说是毫无保留地自暴自弃于物,而不在乎后果,也不考虑物之外的东西。”[17]换言之,资本主义只是解放了物,它确立了物的独立性,让物自行运转,发动了物的狂欢,最终形成一个由物主导的世界。这就是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所造成的全部现实。
普遍经济学既有理论上的贡献,诸如贯通了经济学、生物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的分野,颠覆了人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等,也存在着内在的理论缺陷。这种缺陷主要并不在于它显而易见的空想特点。已经有学者指出:巴塔耶与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而非传统马克思主义,有着更多的一致性。[18]但是,空想理论也具有批判性价值。普遍经济学的真正缺陷在于它对合理性的不自觉遵循,因为这在理论建构上造成了难以遮掩的瑕疵;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使它能从务实角度为我们思考当代社会生活提供启发。
其一,普遍经济学的合理性追求与巴塔耶的整体思想并不相融。从总体的思想倾向与内容来看,巴塔耶并不是一个追求合理性的思想家。不仅他自己一贯以锤炼“反哲学”为己任,矢志探索“非知”的内容,而且也常常被后人称作“法国后结构主义的先驱”。综观他的大量作品,其中大部分都是诉诸感性体验而非理性思辨。然而,普遍经济学却由于包含着合理性维度而与这种整体风格呈现出了不一致性。
这在理论要点之间的关系上,体现为手段与目的的背离。作为对耗费的经济哲学的论证,普遍经济学是应当与谋划、理性的思虑相对立的,这样才能主张纯粹的给予或失去、主张人从物性之中的解脱、主张人的有限自我的消融和最终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然而,事实上,普遍经济学为了实现这一论证,进行的却是以缜密的方式展开的理性的思考。它所完成的四个转换,虽然具有颠覆性,静观之下却呈现为一种要求法则和因果必然性的宇宙图景。
就理论论证本身而言,也出现了局部层面与整体层面之间的偏差。在将合理性的要求从局部转换或提升到整体之后,普遍经济学以整体层面的合理性反观了个体或局部层面的不合理性。然而,这种整体主义的论证逻辑只具有理智上的指示性,却无法真正说服个体或局部去服从整体的要求,承担整体的责任。现实生活中并不缺少专注于一己的一时私利而罔顾整体责任的人与事,它们就像在践行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那句名言:“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对于这样的例子,普遍经济学所提出的关于灾难性后果的警示,恐怕是相当无力的。
遵循合理性的最终效应,是将批判理论转化成了危机理论。作为普遍经济学社会历史考察的结论,巴塔耶提出了关于资本主义“和平进化”和人类社会“动态和平”的观点,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批判性而引入了务实的考虑。由于其空想的特点,这些务实考虑还不足以形成针对现实社会发展的建设性意见,然而,相比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这毕竟是转向提醒资本主义自我更新的危机理论了。这种思想取向,应当与20世纪上半叶西方主流经济学界强调政府作用和宏观调控的转变是一致的。它们都在帮助资本主义认识并化解危机,而资本主义虽然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其社会运行的原则。
其二,尽管普遍经济学存在一些弱点,但它的视角转换以及对现实经济和历史过程的深刻分析,无疑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社会经济生活中的一些基本问题。
普遍经济学警示我们不要执迷于经济增长和财富积聚。在普遍经济学看来,无限的生产、增长和积聚是无法想象的,一方面,有机体自身所需的能量原本是有限的,超出所需的能量只能耗费掉;另一方面,既定空间对增长构成了限制,即使人类借助劳动和技术拓展空间,这种由技术所维系的增长也是有限度的。此外,人类社会的能量积聚会导致与自然的关系的失衡,并引发灾难性后果。这其实提醒了人们,要转换视角,避免由盲目增长引发的被动耗费,要主动调节自身的能量运行,关注系统与外部环境的协调与匹配,通过及时释放积聚的能量适应整体的、长期的能量循环,最终达到“天人合一”和“动态和平”的状态。
普遍经济学从能量运行的角度看待问题,也有助于我们分析世界经济的宏观态势。按照巴塔耶的观点,对于经济上占有支配地位的美国来说,它面临的是如何把发达工业所产生的巨大能量消耗掉的问题,因此,马歇尔计划不仅是回应苏联威胁、转变斗争方式的尝试,也是主动释放自身能量的具体行动。如今,美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它仍然需要不时地释放能量。只是,它没有再像马歇尔计划那样把财富分发出来,而是多次卷入局部战争以直接释放能量。近几年,从华尔街引发的金融危机又席卷全球,然而,似乎也可以认为,这一巨大的经济危机并不是美国的衰退,而是它庞大的过剩能量的又一次巧妙的“放电”。[19]可以肯定的是,财富不是在积累中而是在运转中增长的,力量也不是在保存中而是在使用中变强的。这对于我们寻求一个更加强大的未来,显然是有启发意义的。
从普遍经济学出发,经济活动应当真正“以人为本”。当代资本运行已经转入消费主义主导的阶段。如果说在早期阶段资本逻辑以生产管理等显性方式控制了人本逻辑,那么到了当代的资本主义晚期,这种控制就通过消费文化转变为更加深入的隐性控制。正如日本学者堤清二所言:“消费不知不觉地被认为是对资本有用的消费,而作为人类生活过程的消费则不得不隐蔽起来”。[20]这使人在经济生活中日益被商品化和符号化,失去了自主的生活状态。而在巴塔耶的论述中,人类早期的经济行为其实是具备满足自主精神需求的特征的,相比之下,现代生活却由于人对物的追求而产生了自我疏离。因此,他着力强调人从物性中解脱出来并向“完整的人类”的回归。在他的观念中,只有把心理的、社会的等因素也考虑进来,我们才能真正理解经济。这些见解,无疑有助于我们深思人类经济发展的未来。
[1][3][4][6][7][8][9][10][11][12][13][14][17]Georges Bataille.La part maudite,précédéde La notion de dépense[M].Les Editions de Minuit,1967,p.64,p.67,p.71,p.72,p.72,p.63,p.76,p.107,p.128,p.142,pp.206-207,p.61,p.172.
[2][丹]阿斯格·索文森.论巴塔耶的普遍经济学[J].李剑译.国外理论动态,2012,(2).
[5]Michael Richardson.Georges Bataille[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5,p.96.
[15][德]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康乐、简惠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5.
[16]何怀远.发展观的价值维度:“生产主义”的批判与超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5-17.
[18]ed.Shannon Winnubst.Reading Bataille Now[M].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7,p.36.
[19]张生.积聚与消耗:苏联的工业化与美国的马歇尔计划——试析巴塔耶的普遍经济学的理论特征[J].浙江学刊,2009,(2).
[20][日]堤清二.消费社会批判[M].朱绍文译,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1998: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