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与爱默生的自然观

2012-08-15 00:54:11乐传勇
关键词:爱默生劳伦斯生命力

乐传勇

(安徽建筑工业学院外语系,安徽合肥230022)

D.H 劳伦斯(1885—1930)和 R.W.爱默生(1803—1882)是英国和美国的大文学家和诗人。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地域和年代,然而他们都同属于资本主义上升和渐趋成熟的时代背景下,因此对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暴露出来的社会问题,两者都是深入思考并积极探寻解决之途径的。工业化破坏了自然,也压抑、改变了人的自然性,造成了人与自然的不和谐。因而,两者都有着极其相似的自然观。

一、泛神论自然观

泛神论(Pantheism)是指把神和整个宇宙或自然视为同一的哲学理论。它是在摆脱了基督教的权威压制后,兴起于十六世纪,广泛传播于十八、十九世纪的。其代表人物是布鲁诺、斯宾诺沙和约翰.托兰德。欧洲哲学史上出现的泛神论,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具有自然主义倾向的泛神论,它把神熔化于自然之中;另一种是具有宗教神秘主义倾向的泛神论,它把自然消解于神中。泛神论认为,“世界上的万世万物构成统一,而这种统一是神圣的”[1](P34),强调神与世界的同一性(immanence)。自然主义泛神论则否定了神或上帝的超越的存在,把上帝自然化了,上帝即寓于自然之中而与自然相同一,上帝是内在的(immanent)[2](P10),“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它把宇宙总体当作上帝,这又是把自然神化了,这样神化的结果必然给自然或宇宙带来某种非自然的神秘的因素。”[2](P11)

劳伦斯在年青时候就放弃了对基督教的信仰,他对神的理解是,“他们没有名字…没有固定的形状和构成”。[3](P651)罗杰.艾布森(Roger.Ebbaston)说:“All of nature in Lawrence is an impassioned unity.Lawrence,like the Romantics,and like Meredith and Jefferies,rejected supernatural theism in favor of natural pantheism.”[4](P29)从中可以看出劳伦斯心中的神并不是一种人格神,而是溶于自然中的神。劳伦斯1924年在墨西哥写的《潘神在美洲》(Pan in American)集中体现了他的泛神论思想。他认为自然界中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而潘神正是这种溶于自然之中的力量。它能够给人带来生命力,也能令人死亡。它无处不在,存在于树木、河流、岩石等一切自然界。而潘神就是泛神论中的“神圣统一体”。

在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中充分体现出了泛神论的思想,而德国的唯心主义哲学又深深影响了美国的超验主义哲学,因此,在以爱默生为代表的美国超验主义者身上也可以明显地看出鲜明的泛神论色彩。在《论自然》(1836)中,爱默生大大赞扬了大自然的神性:“I become a transparent eyeball;I am nothing;I see all;the currents of the Universal Being circulate through me;I am part or particle of God”[5](P120)即:我变成了一只透明的眼球;本身不复存在;我洞察一切;“上帝”的精气在我的周身循环;我成为上帝的一部分。这种自然观与泛神论的万事万物神圣同一性是契合的。而同时爱默生也充分展示了自然的神秘和神圣:自然的生命之流流过心灵,给人们带来灵感和力量。[6](P588)

劳伦斯和爱默生的这种泛神论自然观是受到了英国浪漫主义的影响,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影响就是来自诗人华兹华斯。劳伦斯就很喜欢读他的诗,也尊他为现代泛神论者之一。华兹华斯诗中的露西.格雷(Lucy Grey),对于劳伦斯来说就是潘神的化身。[7](P22-31)而爱默生出身牧师家庭,曾就读于哈弗大学。在校期间,他阅读了大量英国浪漫主义作家的作品。1832年爱默生游历欧洲各国,在英国作演讲时结识了华兹华斯并受其先验论和泛神论思想的影响。他回到波斯顿后,经常和一些朋友探讨神学、哲学和社会学方面的问题,成立了“超验主义俱乐部”。

二、“生命力”自然观与超验主义自然观

劳伦斯的上帝不是一位人格神,他的上帝是生命和生命力。[8](P6)而在他看来,上帝是熔化在大自然之中的,大自然正是体现生命力所在的场所。劳伦斯认为自然是:“strange,unknown wells of secret life”“a great deep well of potency”[9](81)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大自然中孕育着神秘的力量和无限的生命力。而人类生命和生命力正是劳伦斯自然观的中心。劳伦斯一生为增强人的生命意识从而复活人的生命力而奋斗。要达到“生命源泉”,要和宇宙合二为一,人就得充分发挥本能和直觉的作用。他心中的宇宙就是大自然,人只有到大自然中去、与自然融为一体才能恢复生命力,因为自然具有净化和再生的能力。劳伦斯把自然看作是生命万物的根源和归宿。“完善我与另一个人、别人、一个民族、一个种族、动物、盛开鲜花的树、土地、天空、太阳、星星和月亮之间纯粹的关系”才能够“拯救我的灵魂”[10](P10-11)因此,在他的诸多作品中都能看到他对生命力的颂扬。他认为要想使被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摧残了生机的英国乃至全人类恢复生命力,健康发展,就必须恢复人的自然本性,也就是人的本能和直觉。工业文明破坏了昔日美丽的大自然,也改变了人们的传统观念。《虹》中的布朗文家族的这片田园牧歌式的“世外桃源”也挡不住资本主义工业化的脚步。失去了“伊甸园”,也就失去了传统的人性美和人的自然本性。而要恢复人自然本性必须要到蕴含无限生命力、生机勃勃的自然中去。《査特莱夫人的情人》也透露出劳伦斯“生命力”自然观的成熟。作品中小树林就是这种有活力的自然,他给处于自然与文明对立状态下的康妮带来了生命力。而正是自然让她再生了。她与林场看守人梅勒斯的完美性爱也正是在象征自然的小树林里完成的,因为大自然是万事万物力量之源,也是心灵净化之场所。

而从超验主义角度看来,大自然也具有启迪心智、净化灵魂的作用。他们号召人们远离物质社会的生活,去接近自然、回归自然,从而获得最高的精神体验。爱默生在《美国学者》中说:“自然之对人类心灵的影响,从时间上看是最先,从重要性上看是最大”[11](P69)超验主义者认为在人的心灵之中存在一种内在的能力,而这种能力使得人能够与上帝直接进行交流。爱默生反对卡尔文教的命定论和唯一理教的理性主义,强调精神第一,直觉第一,主张发挥人的超验作用。他说:“宇宙间存在一种无所不容、无所不在、扬善抑恶的力量,他称之为上帝或超灵。超灵为人所共有,每个人思想都存在于超灵中,人以直觉官能同它交融。”[5](P115)1836年发表的《论自然》集中体现了爱默生的超验主义的自然观。他说:“Philosophically considered,the universe is composed of Nature and the soul”即:从哲学角度考虑,宇宙由自然界和精神构成。此句中的“the soul”意蕴“超灵”,泛指精神。[5](P118)他又说:“In the woods ,too,a man casts off his years,as the snake his slough,and at what period soever of life is always a child…Standing on the bare ground,——my head bathed by the blithe air and uplifted into infinite space,——all mean egotism vanishes”[5](P120),表达的意思是:在一片林子里,一个人能把他的年龄抛开,就像蛇把它的皮全部蜕下,不管处于生命的那个阶段都是个孩子…站在空旷的土地上,我的头脑沐浴在清爽的空气里,思想被提升到那无限的空间,所有的卑鄙和自私都消失了。正是大自然的这种力量,作为超验主义主要代表之一的梭罗于1845年只身一人跑到了华尔腾湖畔(Walden Pond),盖起了一座小木屋,过了两年多的隐居生活,潜心思索自然对人类的启迪。他认为只有回归纯净的自然才能获得最高的精神体验。

我们可以看出,超验主义者认为,要让这种人所共有的“超灵“发挥作用,是需要我们走进自然、感受自然、被自然净化而使自己再生的。爱默生说:“当商人和法官从闹市的喧嚣中脱身,重新看到蓝天和绿树时,他们便恢复了人的身份。在自然界永恒的宁静中,人又发现了自我”[12](P15)当人身上的超灵起了作用,我们便可以和上帝进行沟通与交流。而劳伦斯自然观中的“生命力”也正是这种能而和上帝交流的前提,从这点上来看,两者是相契合的。他们都相信大自然的净化和重生力量,强调人与自然要和谐相处,恢复人的自然本性,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去抵制资本主义工业化给人带来的心灵上的“污染”,整个社会才能和谐、健康地发展。

三、原始主义自然观与辩证主义自然观

英美现代主义文学中包含一种反文明、反理性并且渴望回归自然和本真状态的原始主义(primitivism)。原始主义者们认为,人类最理想的生存状态是文明出现前的原始状态。如在康纳德的《黑暗的中心》、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都可以看出原始主义情结。而在劳伦斯的诸多作品中也都可以看出他否定机械文明和工业社会,呼唤本真。著名文论家艾布拉姆斯(Abrams)称他为“具有广泛原始主义意识的思想家”[13](P245)劳伦斯曾试图寻找能够让人修身养性的世外桃源,其足迹遍及美国、墨西哥和澳大利亚。他将人的自然本性视为抗拒机械文明的原始力量,并认为人性的复归和自然欲望的解放是帮助现代人走出困境的唯一途径。[14](P46)劳伦斯一生都在致力于建立和谐的自然和社会,从而解救这个社会,然而面对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他曾经的“血性意识”、“超人哲学”都显得软弱无力,因此他只好希望借助于原始宗教的复活来解决种种社会问题。《羽蛇》(The Plumed Serpent)是劳伦斯创作的一部充满着怪诞和神秘色彩的小说,表明了劳伦斯试图在欧洲文明之外寻求人类获得新生的可能性。在这部作品中,劳伦斯借助克斯卡埃多教的图腾,推崇原始的生命力和血性,主张灵肉合一。搏击长空的鹰象征精神,贴地而行的蛇象征肉体,而鹰蛇一体则象征天与地、精神与肉体的结合。劳伦斯开始从宗教(基督教)回归到神话(原始宗教)。

劳伦斯的童年大部分时光是在乡村度过的,因此也很容易理解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原始生活的向往。在他的笔下,大自然的一起都是美丽的、淳朴的,是令人向往的。而爱默生也主张人应该回到原始物质状态去,用童稚之心去看待自然:The lover of nature is he whose inward and outward senses are still truly adjusted to each other;who has retained the spirit of infancy even into the era of manhood.[5](P120)然而,爱默生认为人对自然也有主观能动性。他在《论美国学者》中主张“人就是一切”,强调人的自我力量:“The world is nothing,the man is all;in yourself is the law of all nature”[5](P129)即:世界是空洞的,人就是一切,一切自然规律都在你自己身上。在《论自然》第一章中,爱默生写到:“Yet it is certain that the power to produce this delight does not reside in nature,but in man,or in a harmony of both”[5](121)他想表达的是:人从自然中获得乐趣的力量之源不在于自然本身,而在于人的自身,或者是说在于人与自然的和谐之中。爱默生其实也在强调人对自然的主动性与人的社会性,而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辩证自然观认为人具有两重属性,即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在自然属性方面,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必须依赖自然才能生存和发展;在社会属性方面,人的生命活动是自己的意识对象。这两种属性是内在统一的。在马克思主义辩证自然观看来,自然具有双重的性质:主体的自然和客体的自然。“自然界,就其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身体”[15](P95)而人的有机体与无机体的统一也就是主体自然和客体自然的统一,只有通过劳动和实践才能有效地达到这种统一。而爱默生强调的人对自然的主观能动性也是在表达主体自然和客体自然的统一。爱默生的自然包含两层含义,即:人生命之外的自然和人生命之内的自然。生命之外的自然就是我们所生活的自然界,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人生存和依赖的对象:“森林的柔和的光辉仿佛是一种永恒的清晨,他振奋人心,壮丽雄伟。”[12](P601)而生命之内的自然指的是人本真生命内部的自然状态,是精神之所在。两种自然要互为整体,才能达到统一。从辩证主义自然来看也就是达到主、客体的统一。

相比之下,劳伦斯原始主义自然观透露出来的是“最初”的自然,是没有改造的自然。他最痛恨的就是工业化对原始自然的破坏,他是反对进化论的自然观的。因为他相信只有在最淳朴的自然中才能实现人自身的精神和肉体的融合,而也只有在原始的自然中才能调整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劳伦斯的救世思想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在辩证主义自然观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同自然界的关系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同自然界的关系”[15](119)劳伦斯虽然没有表达出人对自然的改造思想和主观能动性,但是他一生都在致力于调整和改善在资本主义文明冲击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从这种意义上来看,劳伦斯的原始主义自然观也带有点辩证主义自然观的色彩。其实从青年时代劳伦斯抛弃了基督教,赞同泛神论的自然观开始,他就不是一个“教徒”。因为他心中的神并不是人格神,而是完全溶于自然之中的神。而只是当劳伦斯在探索救世的过程中,意识到很难去达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统一从而解救社会之时,把希望转向了原始宗教,借助原始力量先达到人自身灵与肉的统一。而这与爱默生的两种自然的统一是相似的。

四、结 语

从不同角度来看,劳伦斯和爱默生有着极其类似的自然观。其实两者都是生活在资本主义文明之下,看到了整个社会受到的工业化带来的影响,人的自然本性也受到了压抑。而只有让人的自然本性和精神得到自由,才能够达到人自身的统一、人与自然的统一、人与人的统一以及人与社会的统一,只有这样才能解救这个社会。而大自然正是实现这一切的理想场所,在充满生命力的自然中可以发挥人的直觉和本能,提升自己的精神从而达到统一。然而,劳伦斯一生追求的人与人的和谐,尤其是男女之间的和谐与“平衡理论”,但却并没有改变社会现实。从辩证自然观角度来说,他没有重视人对于自然和社会的主观能动性,过多强调自然对于人和社会的净化和再生作用。对于改变社会,这无疑会显得软弱无力。而作为美国超验主义主要代表人物的爱默生,受到英国浪漫主义和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的影响,强调精神第一,发挥人的“超验”作用。在积极发挥人的直觉作用下,他也强调了人对于自然及社会的主观能动性,提升“人性”至“神性”的地位,而从辩证主义层面看来,又容易走向夸大人的主观性。这其实也为他的“个人主义”建立了哲学基础。而无限膨胀的个人主义也必定会成为美国资本主义发展的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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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Roger.Ebbatson.Lawrence and the Nature Tradition:A Theme in English Fiction 1859-1914.New Jersey:Humanities Press,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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