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庚
(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 425100)
家教家风与民族精魂
——评曾昭薰《湖南历代文化世家·道州何氏卷》
陈仲庚
(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 425100)
“道州何氏家族是我国中晚清时期一个著名的文化世家。它的崛起突厄而又悠远,它的成就厚重而又独特,它的影响深广而又持久。它是湖湘文化机体上的一个细胞,却又承载着这一文化全部的健康基因。”这是曾昭薰先生《湖南历代文化世家·道州何氏卷》的“结语”中所归纳总结的一段话,这段话也正揭示了作者写这部著作的主旨:寻找和梳理道州何氏家族赖以崛起、取得成就和产生影响的健康基因。这些健康基因有哪些?曾先生重点归纳为耕读传家、勤俭持家、清廉立家和书艺名家等四大因素。
曾昭薫;《湖南历代文化世家·道州何氏卷》;书评
在中国许多古旧住宅的匾额上,很容易见到“耕读传家”四个字。“耕读传家”在老百姓中可谓流传广泛,深入民心。 这是因为中国数千年来的生产生活方式都是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主体,耕田可以事稼穑、丰五谷,以养家糊口,这是求生存、立性命的根本;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以修身养性,进而应考致仕,这是求发展、树名声的前提。
“读”,主要是读圣贤书,学点“礼义廉耻”之类的做人道理。在古人看来,做人第一,道德至上。所以在耕作之余,初级一点的是读几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或听老人讲讲历史演义;高级一点的则是读一读《四书》、《五经》。人们就在这种平平常常的生活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礼教的熏陶和圣哲先贤的教化。这是中国人立身处世所必不可少的,哪怕是不识字的文盲,《三字经》和“四书五经”中的人生格言警句,也是耳熟能详,并能照着去做;而一旦“四书五经”读到一定程度,就可以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一级高一级地参加应试了——要当官,读书也是必由之路。所以,无论是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乃至于普通百姓,都把“耕读传家”作为座右铭,这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中一个起决定意义的“基因”。
在《湖南历代文化世家·道州何氏卷》(以下简称《何氏卷》,引文公注明页码。)中,作者正是把“耕读传家”作为何氏家族的决定性“基因”进行总结的。道州何氏家族的第一代远祖何念三,自南宋理宗嘉熙年间从山东益都一路逃难,最后来到道州东门外定居,吸取因不识字被人蒙骗的教训,临终前留下遗言:今后无论家境何如,都要送儿孙读书、识字。“一代一代的儿孙们,没有忘记何念三的遗嘱,一面勤耕,一面苦读,家里逐步有了文化气息”,到第六代传人何荣,在自家正房的神龛上写了一副对联:“记祖宗二字格言克勤克俭,示儿孙两条正路惟读惟耕”。自此,“一个诗书继世、耕读传家的望族,正在这片沃土中悄悄萌生”(P10-11)。
经过几代人的读书积累,到第八代传人何铎中举、何钟中进士,自此之后便是“明经茂才,代不乏人”。从第八代到第十九代,何氏家族“共有进士4名,举人6名,优贡3名,食饩廪生7名,秀才13名。其中还有5人留有诗文著述6部”(P13)。到第二十代传人何凌汉以“三鼎甲”探花及第,成为“九掌文衡,五权冢宰,四派经筵直讲”的一品大吏,并以书法闻名海内外;第二十一代传人何绍基以进士及第,并自创“蝯书”,开一代书艺新风,成为清代成就最大的书法艺术家之一,从而将这一家族的发展推向极盛——奠定这一辉煌成就的根基,就在于“耕读传家”的家风连绵不缀。
道州何氏家族持续兴旺的“健康基因”其第二要素就是“勤俭持家”,这在第六代传人何荣的对联中已经有了明确的表示。需要强调的是,何氏家族的传人,于“勤俭”二字不仅是写在纸上,而是铭刻在心里,落实在行动上。
同样,勤俭持家也是中华民族的一贯传统,是中国民族文化的精髓之一。而且,“勤俭”二字是不能分割的。如有这么一个民间故事:有一个农民,一生勤俭持家,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十分美满。临终前,把一块匾额交给两个儿子,并告诫说:“要想一辈子不受饥饿,就一定要照着‘勤俭’二字去做。”后来,兄弟分家,将匾额一锯两半,老大得一个“勤”字,每天辛勤劳作,年年五谷丰登,但他的妻子却大手大脚,所以家里没有一点余粮;老二得一个“俭”字,一家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但他疏于农事,粮食总是歉收,所以仍然缺吃少穿。兄弟俩凑在一起分析原因,恍然大悟,“勤俭”二字不能分家,缺一不可。于是两家都将“勤俭持家”四字贴在门上,提醒自己,告诫妻室儿女,身体力行,此后的日子便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中国的民间故事也代表了中华民族一种高度的智慧,往往于简单的故事之中寓含着一个普遍而深刻的真理,这一则民间故事就是这样,虽然所说的是一个农民家庭,但对所有家庭都同样适用。比如像苏轼这样的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也很遵循这一原则。苏轼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词、散文、书法均属一流,其一生的勤奋无需多说。关于“俭”,他有一个“房梁挂钱”的故事。苏轼21岁中进士,做了40余年的官,常常是精打细算过日子,为了不乱花一文钱,实行计划开支:先把应该开支的钱计算出来,然后平均分成12份,每月用一份;每份中又平均分成30小份,按份挂在房梁上,每天清晨取下一份,作为全天的生活开支,只准剩余,不准超支。剩余下来的钱,存放在一个竹筒里,不出意外不能动用。这种勤俭持家的家风,对道州何氏家族来说,更是金科玉律,代代恪守不移。
何氏家族如何凌汉的“学贯古今”、何绍基的“书艺超群”,均得益于他们毕生地“勤学苦读”、“拼命用功”、“临池不倦”,所以他们的“勤”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管官位多高,仍然能保持“俭”的家风。何凌汉历任吏、户、工三部尚书,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完全有条件过富裕生活,“但他不随流俗,不慕虚荣,始终坚持粝食布衣。有一件小事可以窥知此中之秘。何凌汉幼时家境艰难,常以盐菜佐餐。进京后,仍然此习不改,一直让廖夫人腌制家乡盐菜佐菜。直到儿辈亦长大为官,家中仍保持这种简朴的生活习惯,以至于全家都习惯了这种口味,餐桌上终年不离盐菜。何绍基后来还以盐菜(道州人称盐菜为‘酸咸’)为题,专门写了一篇《酸咸赋》,将他父亲当年的训诫体现其中:‘斯民何多菜色兮,官长忘其菜根’”(P47)。成为官宦之家的何氏家族,在这里的勤俭持家就不仅仅是一个“家教家风”的问题,还是一个“官德官风”的问题。
与“官德官风”直接相关的,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健康基因”,那就是“清廉立家”。何氏家族很多代都有人为官,均以清正廉洁闻名,从未有因贪罹祸的,这与何氏家族勤俭持家的家风自然也有直接的关系。
何氏家族的第八代传人、也是第一代为官之人何钟,即以清正廉洁闻名于当时:“何钟尤以清廉、正直留名史册。就清廉而言,一是‘奉命勅葬商文敏公夫人,比还,公私馈遗一无所受’;二是‘卒于官,囊橐萧然’,以至于需要别人的资助(‘赙助’)下才能办完丧事”;何钟的儿子何思,也是“慈爱廉明两著,循迹致政,归惟图书数箧而已”(P12)。这种官德官风形成之后,便转化为家族成员恪守不变的家风一直延续下来,到何凌汉居官时,已经传承了12代350余年,这不能不说是家族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何凌汉“生平孝友纯笃,居恒庄敬刻励,以忠孝俭朴为训,故后人皆粝食布衣,出入不得骑马”(P46);“在金钱上,他持守甚严,从不越分。中晚清时代,钱能通神,贪贿成风,几乎到了无官不贪、清白难觅的地步。但何凌汉始终坚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从不越规犯分。他不但不假公济私、贪赃枉法,而且坚拒收礼。逢年过节,生日喜庆,官场应酬难以杜绝,但他给家人严格规定,外面送来的礼物,除了花卉和水果,其余一律拒收。这一规矩,一直至儿辈、孙辈成人,还始终坚守不渝”(P47-48)。有这样好的家风,何愁官德官风不正?!
坚持清廉为官,也是中国古典知识分子自孔孟以来一直强调的操守。在中国历史上,清官代不乏人,如以一首《石灰吟》名垂千古的明代著名政治家于谦,曾任兵部尚书和巡抚等要职多年,向来以刚正清廉闻名朝野。当时,外官每年回京述职,多有人携带名贵土特产向权臣国戚送礼,而他却每次都是两手空空,不凭关系,只凭政绩。幕僚有人劝他随风入俗,明哲保身,他不但谢绝了幕僚的好意,还令家人挂出一块牌子云:“手帕蘑菇及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两袖清风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这一优良传统,也是中国知识分子进行自我约束的宝贵思想资源,后世诸多的知识分子既以“两袖清风”相标榜,也以“两袖清风”为骄傲。何凌汉自己也说他自幼受到了家教和传统文化的双重影响:“余生于濂溪之乡,幼禀庭训,读宋五子书,后乃从事汉儒传著,自如所造匪深,而于立身行事,植矩度绳,斤斤有以自守者,于汉宋儒先遗绪,不无万一之得焉”(P48)。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典知识分子人人都是从小就读圣贤书长大的,优良的传统文化对每个人的影响应该是相同的,但翻开中国历史,贪官同样是代不乏人。那么,能否真正做到“两袖清风”,这就要看自我约束的能力如何;而这种自我约束能力的培养,主要来自家教家风的熏陶。因此,在“官德官风”的培养方面,家教似乎起着更为重要、乃至于决定性的作用。
耕读、勤俭和清廉这三个“健康基因”决定了道州何氏家族的累代兴旺和持续发展,但最终决定这个家族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的,则是他们的书法艺术。在这个家族中,“前后四代,父子相传,兄弟相因,造就出七位以书法鸣世的文化巨擘,这种奇迹的出现绝非偶然”(P279)。所以,作者以创立“蝯书”的何绍基为中心,重点分析了“这种奇迹出现”的必然因素。前文所述三个“健康基因”为这一奇迹的出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是远因;作为“近因”或者说直接原因,作者也总结为三个方面:其一是“地域文化的濡染涵养”,其二是“家族文化的传承熏陶”,其三是“特定时代的机缘耦合”。
对于“地域文化”的因素,作者主要是指出“潇湘源头,永道之间,历来书法底蕴深厚”,有“这样一种书法文化土壤和氛围,注定了要孕育新的书法巨擘名家”(P280-281)。对于“机缘耦合”的因素,作者主要是强调了“自宋元以来一直在书界占统治地位的帖学盛极而衰,而一个新的书学流派——‘碑学’,则应运而生。一场书法领域中的大变革即将到来。正是这场书风变革成就了何氏家族,为他们搭建了一个发挥作用、展示才华的大舞台”(P284)。然而,这二者都是社会性因素,这种因素对任何家族的影响都是同样的,而唯有何氏家族凭借这种因素顺风而上,成为“书法巨擘名家”,这其中当然还有何氏家族的“内因”在起决定性的作用。
对于“家族文化的传承熏陶”,这是作者着力要表现的主题,作者的主要笔墨都花在对这一“传承”过程的梳理上,力图所揭示的也是何氏家族内部的“健康基因”是如何影响一代代家族成员,最终“熏陶”出“书法巨擘名家”的。在作者看来,除了耕读传家、勤俭持家和清廉立家的远因外,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家族内世代积累的成功经验”。“作为一个书法文化世家,何凌汉是奠基者,到第二代何绍基手里即臻于完善,达到最高峰,这与家族书学文化的长期积累有关。书法历来是科考的基本功,何氏家族从明代天顺年间起就茂才明经,代不乏人,书法领域的积累也是十分深厚的”(P283)。那么,何氏家族究竟积累了哪些经验呢?其要点主要有三:“一是规范路径,即从颜入,经欧李,再到汉魏诸碑;从楷书到行草,再到篆隶八分”;“二是确定审美标准。何凌汉依据自己长期的书学经验,将书法优劣的审美标准,借用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意十二法》的术语,概括为‘横平竖直’四字……这一科学的总结,在何凌汉手里,完成了一次飞跃:他把颜真卿的笔法规则,上升为一种审美标准,使之成为一种书学文化观念,书法结字规则,书法运笔方法,这就大大拓展了它的内涵”;三是何绍基将“横平竖直”的概念再进一步“上升为汉字书法的书律”,“用它来充实‘篆分遗意’的内涵,使碑学观念更加理论化,又更便于实践操作”(P283-284)。有了这种科学而深厚的经验作基础,再经何绍基的努力实践,便创立了书法史上独一无二的“蝯书”。
之所以说“蝯书”在中国书法史上是独一无二的,首先是因为其笔法的独一无二,那就是“回腕悬书”。“‘回腕悬书’执笔法是传统‘运腕’方法的一种发展和升华”,“这种名曰‘回腕’实为运肘的执笔方法并非何绍基首创,但因他运用这种方法执着、娴熟而且卓有成效地定为一格。联系他的书学观念、书学成就,回腕悬书作为诸多执笔法的一种,应该称得上是书法史上的一种创新”(P297)。更为重要的当然还不是笔法的创新,而是这种创新所带来的效果,那“遒厚精古新楷书”、“险变奇绝行草风”、“融古汇今兴汉隶”、“广涉钟鼎留名篆”等各种书体上的创新,才是“蝯书”特色和成就的真正体现。在中国书法史上,能在一种书体上推陈出新并确立其书法地位的大有人在,而能将楷、行、草、隶、篆诸体融为一炉、相互贯通并在诸体上推陈出新、确立其书法地位的则是凤毛麟角,这正是“蝯书”的独特价值和独特地位所在。有了这种独特价值和独特地位,不仅决定了道州何氏家族在湖南文化世家和文化史上的地位,也决定了他们在中国文化世家和文化史上的地位。而本书作者曾昭薰先生不仅将这一家族的辉煌成就揭示了出来,更是将其成功原因条分缕析地揭示了出来,为今人提供了很好的借鉴,这也就决定了该书在今天的现实意义和文化价值。
从中国的民族特色和民族文化特色来看,家教家风不仅关系到一家一族的兴旺与否,也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兴旺与否。中国自“五帝”的时代开始,就是以农立国、以德治国,法律观念相对淡薄。因为是分散的小农经济,中央王权很难用统一的硬性法律约束到每个人。所以在日常生活中,要实现社会秩序的井然有序,老百姓的道德自我约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即便是在官场,“王法”的制定再严厉,但泱泱大国天高皇帝远,而老百姓又无权监督官员,那么对官员来说更需要道德自觉。要达到道德自觉的境界,需要长期的道德修养。而道德修养是一个循序渐进、潜移默化的过程,父母的言传身教、从小的耳濡目染,才是最好的教育方式。在学校教育不发达的情况下,“家教家风”在培养人才方面更是发挥着主导性、决定性的作用。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某人“不成器”,做人不行、做事无成,别人就会认为此人“少了家教”。因此,对中华民族来说,从做人到做事,从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皆要依托于家教——成于家教败亦家教!由此而论,耕读传家、勤俭持家、清廉立家、书艺或诗艺(“艺”为艺术、技艺)名家等良好的家教家风,是中华民族得以延续数千年的精魂,也是中华文化赖以发展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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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2)02-0206-03
2012-02-10
陈仲庚(1959-),男,湖南祁阳人,湖南科技学院教授,湖南省舜文化研究基地首席专家,研究方向为舜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文艺学。
(曾昭薫《湖南历代文化世家·道州何氏卷》,湖湘文库编辑出版委员会编《湖湘文库》乙编,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
(责任编校:张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