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琼陈文翀
(咸宁学院 人文学院,湖北 咸宁 437100)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用晶体和火焰来比喻两种风格迥异的小说,其中晶体有精确的晶面和反射光线的能力,代表了追求精确性、内涵丰富、文体简洁的那一类小说。博尔赫斯的小说被卡尔维诺拿来当作晶体小说的典范。卡尔维诺认为,博尔赫斯的小说艺术是“一种风格上的奇迹”[1]P278。“博尔赫斯使我们看到文学的诞生可以说是被提升到第二层次,与此同时文学又是源自它本身的平方根。”[1]P279博尔赫斯叙事艺术的简洁凝炼的特质一直受到高度评价,应该是他的小说被视为诗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意蕴丰富、文笔简洁这一点上,卡夫卡和博尔赫斯有相通之处。卡夫卡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博尔赫斯的创作,这是博尔赫斯本人也承认的事实。单从小说形式方面看,两位小说家对小说形式的掌握都达到了高度诗化的境界,能够炉火纯青地协调小说形式诸要素,将梦幻、现实熔为一炉,这是两人的共有的特色。但是,现实要素在两人的创作中所占据的位置,是不一样的。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现实更加沉重而无法摆脱。卡夫卡没有沉迷于玄想的爱好,对现实丑恶和荒诞的一面体会更深,而丑恶或荒诞的现实在他的小说中也有了更深切的展现。
我们在这里引入了略萨论小说的形式技巧和素材因素中的第四个要素——现实水平,这已经超出西方经典叙事学的形式主义批评方法论的范围之外了。但是,这对于对比两位幻想小说家来说是必要的。略萨对此做了精辟的论述:
这个视角——即现实和非现实、或者现实和想象这两个不同世界之间的关系,如果像叙述者和叙述内容所具体表现的那样——会产生无穷无尽的差异和变化,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幻想文学作家的独创性尤其在于虚构过程中现实内容视角出现的方式。[2]P89
我们的另一个理由是,这种对形式主义批评方法的超越,就圆形叙事分析而言,也是必要的。中国传统的圆形批评以“圆”来概括周遍完满的文学境界,我们并不曾有过西方文论中将作品分为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的传统。而且,圆形叙事的核心价值就在于它将文本中不限于形式因素的各要素之间的关系达到圆融浑成的境界作为叙事艺术的精髓,将文本诸要素的平衡对称及至到达一种有机体的生命化境界作为终极鹄的。因而,圆形叙事理论必然不能将文本中的现实水平排斥在外。
现在,我们回到对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叙事作品的对比中去。我们已经说过,在两者的小说当中,现实所占据的位置是不同的。卡夫卡笔下荒诞变形的世界尽管离奇,但那是对于现实的折射式反应,从骨子里,卡夫卡是一名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这一点,卡尔维诺曾经睿智地指出来)。卡夫卡的诗化小说是以非现实的方式来揭示现实,其目的是为了撕破工业时代日益混乱复杂的日常生活的外表,以获得对现实的整体性真实体验,看似荒诞,实则达到了更高层次的艺术真实。
博尔赫斯则不同,他“与现实的决裂是公开进行的”[2]P95。博尔赫斯对现实的游戏态度众所周知,也遭到了另一个南美小说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公开指责,虽然后者一再表示过对博尔赫斯的文学的爱恨交织的矛盾态度:
我认为博尔赫斯的文学是一种回避文学。我有过这样的经历:博尔赫斯是我过去也是我现在读得最多的作家之一,同时也可能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位作家。我读他的作品是由于他那种非凡的表现技巧,他教人们写作,教人们如何磨利笔锋来描写事
物……我觉得他是在内心现实的基础上创作,是纯粹的回避;……我认为博尔赫斯笔下的非现实也是虚假的,它不是拉丁美洲的非现实。这里我们又步入了怪谬之境:拉丁美洲的非现实是如此真实、如此平常,以致与我们理解的现实完全融为了一体。
马尔克斯与博尔赫斯一样受到卡夫卡的巨大影响,他深深受益于卡夫卡《变形记》中那种“我的外祖母讲故事的方式”——超现实的魔幻的叙述方式。马尔克斯也写过不少幻想小说,如《蓝宝石般的眼睛》《巨翅老人》等,而他的其他小说也多多少少带有幻想文学的特点。但是在他看来,即便是幻想世界的非现实,也有着真实与虚假的区别。为什么在马尔克斯眼中,博尔赫斯的非现实是不真实的?因为文学作品中的非现实其实也是现实生活的一种变形的形象,非现实也需要有真实世界作为依托,就像马尔克斯自己小说中的那些非现实成分,也是基于拉丁美洲的现实的基础之上的。而博尔赫斯想象世界中的非现实却距离拉丁美洲的现实生活过于遥远,只是博尔赫斯内心玄想的产物,因此,马尔克斯认为那是一种虚假的非现实。对于博尔赫斯小说美学的脱离现实的倾向,墨西哥女学者安娜·玛利亚·巴雷内切亚曾经有过一句精彩的评论:“博尔赫斯是一位立志毁灭现实,把人变成阴影的出色作家”[3]P372,想必这句话能得到马尔克斯的赞赏。
依照马尔克斯对非现实定下的标准,回过头来判断卡夫卡作品中的非现实,可以发现卡夫卡的非现实和他所生活的奥匈帝国时期的现实生活的隐喻关系是非常明显的,在卡夫卡小说中出现的那些噩梦般的社会场景在卡夫卡死后,居然一一成为欧洲世界的现实景象,可见卡夫卡的非现实在另一个层面上是何等深刻的现实。
卡夫卡的小说,正是在对现实生活的直觉式全景把握的基础上凝结而成的诗篇。昆德拉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将卡夫卡的小说看作真正的诗。与之相比,博尔赫斯的小说却是基于他个人内心的玄学思想和虚无哲学,他的小说创作是昆德拉所说为“已知的真理服务”的文学(那已知的真理就是他的玄学思想和虚无哲学),恰恰不是昆德拉心中真正的诗。
我们选取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博尔赫斯小说《另一次死亡》作为解读对象,来测量其作品中的幻想与现实世界的距离。
在《另一次死亡》当中,世界在小说开头并无异状,和现实保持在一致的水平线上。伴随着书中人物一次次的前后矛盾的讲述,记忆越来越不可信赖,现实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小说就这样开始了从现实世界向幻想世界的漂移,随着达米安的命运在叙述过程中不断被大家的叙述和猜测所改写,现实越来越接近于一个空洞的符号。在文本的结尾处,叙事已经濒临被彻底解构的境地,上帝对时间和达米安命运的改写带来的后果已经延伸到叙述者的空间,危及到叙述者的存在。此时博尔赫斯对现实的解构取得了彻底成功。博尔赫斯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打发了现实。他的叙述美学精心建构的不是现实世界,而是包容着达米安生命激情的内在空间和呈现出立体枝杈状的时间形态。博尔赫斯的叙事美学,与现实的距离实际上是很远的。
我们再来看卡夫卡的《变形记》,非现实却是从一开始就侵入了现实的世界: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巨大的甲虫。刚开始时,家里人虽然对这只庞大的甲虫感到惊慌和惧怕但尚能因为亲情而保持一份同情,接着,全家人的生活都因为这只甲虫而改变了。随着格里高尔变成甲虫的时间越来越长,本来的家庭经济支柱逐渐成为家庭的累赘,他们像谈起怪物那样的谈起他,大家对这个大甲虫产生了厌恶甚至是憎恨的感觉:父亲要把他赶回房间里关起来;母亲最初接收不了儿子变成甲虫的实事,心中非常悲痛,对父亲的这种做法感到反感,但是,她内心深处已经把儿子当成了累赘;妹妹更是把哥哥对自己的关爱丢到一边,自私、冷酷的向父母提出要摆脱他。最后,所有的关系化作那只苹果砸向了格里高尔。格里高尔死了,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死了,对他自己是种解脱,对家里人也是种解脱。
整篇小说的情节似乎都沉浸在一种荒诞的气氛里。但是,这种明显的非现实实际上却是现实的。我们所有人都可能像格里高尔那样,陷入平静的生活的无形桎梏之下,麻木而不自知。直到有一天,人突然变成一只大甲虫,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习以为常的生活的庸碌和卑微。这是一篇荒诞故事,但它只是披着荒诞故事外衣的寓言,本质上是一篇现实主义小说。
比较起来,博尔赫斯的小说过于沉溺于玄想当中,与现实的距离太远了。这导致他的叙事作品失去了广阔的现实世界的滋养,有趋向单调的危险——“博尔赫斯善于质疑又极为博学,所以当然缺乏罗曼司所需要的放纵和漫无边际的奇思异想。他非常严谨地控制着自己的写作,有时相当捉摸不定。博尔赫斯及其读者都不会在故事中迷失,因为每一处都是精心安排的。害怕弗洛伊德所说的家庭罗曼司,以及文学的家族罗曼司(也许可以这么说),这局限了博尔赫斯并使他重复自己”[3]P372。无人会否认博尔赫斯小说叙事技巧的出神入化,这使得他的文学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就小说形式方面的创造来说,博尔赫斯是站在一个极少有人能够与之比肩的高峰之上。但是,文学并不只是技巧的游戏,博尔赫斯的作品仅仅达到了各形式要素的“圆”形之美,通过圆形叙事分析中的现实水平方面的透视,博尔赫斯的文学缺少现实的养分,在其高度发达的玄学想象力的另一面,是现实感悟力的逐渐枯竭,玄学想象与现实感知这对叙事要素在叙事当中失去了平衡与对称,成为博尔赫斯圆形叙事的一个残缺之处。
[1]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李桂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2]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M].赵德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