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航
(四川外语学院 研究生部,重庆 400031)
威廉·福克纳是20世纪世界文坛奇才,被认为是继乔伊斯之后最杰出的现代小说家之一,在1949年,他因创作了《喧嚣与骚动》等不朽名著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福克纳在“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缩微的人类世界中为我们展示了美国南方社会的历史现实,同时也对人类的命运进行深刻的探索。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占有着重要位置,小说在 1932年一经发表,各方好评如潮。连那位以措辞严厉而著称的评论家、剑桥大学的指导老师、《细审》的编辑F·R·利维斯,也不得由衷赞叹:书中写出了“生活在乡村和小镇的居民那样单纯精明、呆板单调的思想状况”,还特别指出“老南方是这本书的力量所在”[1]。美国南方社会中种族歧视的给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作者让读者切身地体会到蓄奴制度给美国社会打上的难以磨灭的烙印。同时,也加重了身陷囹圄无法认清自我的现代人的悲剧色彩。下面我们就跟随《八月之光》,细细体味作者是怎样从美国密西西比州一个“邮票”大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走上世界文学的最高殿堂的。
认识自我是哲学探究的最高目标,这个已被证明的阿基米德点是各哲学流派争斗中从未被动摇过的中心,即使最极端的怀疑论思想家也不例外。哲学大师卡西尔也认为,“怀疑论往往只是一种坚定的人本主义的副本而已”,他反复强调了人类自我认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在宗教思想家那里,认识自我也被宣称为认定基本职责,“认识你自己”这句格言被看成一个绝对的名利,一个最高的道德和宗教法则。[2]P6正因为如此,身份探寻及认同问题一直是文学界热议的话题和关注的焦点。比如《奥德赛》中历尽艰险终于抵达家乡的奥德修斯,乔装打扮以考验分别多年的妻子是否对他忠诚。20年的离家和还乡之旅使他感到担心和恐惧的正是自我身份的认同,以及与此相关的财产、地位的标志个人价值的东西。荷马先用巧妙的方式隐藏起他的真实身份,但最终大腿上隐匿的“伤疤”还是揭示了奥德修斯的身份。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的人,都会时刻关注自己的身份,也害怕失去自己的身份,这种内在的、纯心理性的身份认同感并不因现代性进程有所改变,尽管在此过程中这样的情感的体验正面临确实的危险。[3]如果说奥德修斯的“伤疤”是他刻骨铭心的身份标志,让他在离乡多年后重获亲情;那么处在浓烈的种族仇恨与狂热的加尔文主义交织的南方社会中的乔,由于身份的模糊性,就是一个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一个不容于白人社会、不被认可的“隐形人”。
《八月之光》是福克纳第一次直接触及美国南方的种族问题的小说。作者笔下的主人公乔·克里斯默斯是个被命运百般捉弄的人,一生下来就被抛弃;最终被南方社会疯狂的种族主义者私刑处死。整部小说从头到尾,乔的身份都处于不确定,周围的人认为他是黑人,抑或是黑白混血儿,但是没有人能够肯定,他本人也无从知晓自己的身份,甚至作者自己也不确定乔到底是白是黑。乔的这种身份模糊性,在南方这个具有浓厚清教主义氛围的黑白二元对立社会中必定遭到排斥,他自己对此更是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这也就是就乔人生悲剧真正的原因。福克纳曾很深刻地指出:“我认为他的悲剧在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是白人或是黑人,因此他什么都不是。由于他不明白自己属于哪个种族,便存心地将自己逐出人类。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悲剧,也就是这个故事悲剧性的中心主题: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一辈子也无法弄清楚。我认为这是一个人可能发现自己陷入的最悲哀境遇——不知道自己是谁却只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明白。”[4]
乔终其一生拼命地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类别,在这条寻找自己身份的道路上,历尽艰辛,备受欺凌。乔并不确定自己的基因成分,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不是一个黑人。通过这一点,福克纳对南方人那根深蒂固,任意专断的种族歧视提出了巧妙的批评,正如评论家温斯坦所指出的:“从表面来看,福克纳的世界中,一个人是谁是由他天生的血统来决定的,但深入研究之后,我们会发现,一个人是谁,是由他如何被称呼所决定的,别人对他的称呼最终会内化为那个人。”[5]福克纳对主人公这种复杂且不明晰的种族身份进行的独具匠心的处理,揭示出乔痛苦地摇摆在白人和黑人的身份中间而无果。然而,这种摇摆不定跟他真实的血统根源无关,相反,这完全是由掌握霸权的主流社会的种族意识形态决定的。[6]这个有着白皮肤的小男孩,被掌握强势话语权的人硬说成“小黑杂种”,乔由此被强行植入了“黑人”身份。在周围的人拼命地为他归类的努力下,“白皮肤”的他在家人和身边人的督促中,乔最终成了一个“黑杂种”。
乔这样“既不像一个黑鬼,也不是一个白人”的混杂人,最让那些白种人愤怒。白人认为,乔的这种“假扮白人”的行为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挑衅,他居然能在自己的眼皮下成功隐匿“黑人血统”,并且多年过着与白人无异的生活,这是最让他们感到恐惧的。这种恐惧带来的威胁甚至超过乔谋杀白人妇女这件案子本身,因为他暗地中破坏了南方社会对于黑白人种分类的稳定性。如果“白人”是可以假扮的,那么这种历史悠久的黑白二元对立就会变得摇摇欲坠,到那时,种族身份就不再由传统意义上的遗传生物学所决定,而是由面容决定,这种可怕的变化是白人无法接受的。Williamson指出,南方人变得恐惧这种隐匿的“黑色”,尤其是隐藏在白色皮肤下的“黑色”。他们开始用怀疑的眼光去审视那些看起来像白人的“白黑混血儿”(mulattoes),或者行为举止像极黑人的白人,以及处于这两者之间的所有异类。[7]白人对于种族通婚的恐惧由来已久,因为这种混杂婚姻会颠覆种族界限的稳定性。但是,Snead指出,极端的种族隔离会导致种族混合或通婚的欲望,所以,这就要求白人必须时刻警惕,不仅是对外来的“黑色入侵者”,更要杜绝白人社会内部的“白色叛徒”[8]。
在乔安娜被杀之后,人们得知疑凶乔原来是个“黑鬼”时,他的黑人身份立刻与杀人凶手划上了等号,他们甚至希望乔安娜死前被强奸过。在那个社会,乔这样的“黑色入侵者”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乔最后惨死在极端的种族主义分子和狂热的加尔文教徒格雷姆的枪下,并被他残忍地割下了生殖器,剥夺了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尽管乔生前也并非有尊严的活着。
对古希腊悲剧的借鉴和引用,在小说《八月之光》中随处可见。福克纳似乎是要借乔的命运展示一个现代希腊悲剧,刻画一个当代俄狄浦斯王。他们对自己命运和身份的不断探寻,导致了他们的悲剧。出生于忒拜的俄狄浦斯逃离了科林斯,却无法走出那可怕的,永远无法摆脱纠缠他一生的血缘关系。如果说俄狄浦斯的“命运”是来自于靠人类力量无法改变的“神谕”,那么乔的“命运”则来自与血统与南方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不管乔如何努力的逃离,都逃不开命运的悲剧,他的惨死也许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就像古希腊悲剧的主角,无论怎样,也逃不出罪责的惩罚和神谕的预示。
乔的一生在痛苦与寂寞中度过,多年来一直都在苦苦地探寻自己的身份,希望能走出那个他“自己造就的永远无法改变的圈”。乔永远也找不到他一辈子都在寻找的东西:作为一个人的自我。因为人性、人的自我从本质上讲只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中。[9]P338苏格拉底在解答他学生婓德若(Phaedrus)的疑问,为何他“从未出过的城门”,却能向导游一般带异乡人参观时答到:“……能让我学到一些东西的是居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2]P7这就是说,要理解人,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必须面对面地与人直接交往,靠着一种对话式的辩证思想活动。在与人正常沟通交往、在与自己争辩的对话模式中,方可洞察人之本性,认识自我。但是,乔悲惨的童年经历,阻碍了他与人的正常交往,也掩盖住了他的身份,让他苦苦探寻而不得,所以他注定永远无法撇清身份带给他的困扰。
肖明翰认为这种身份的“不确定性”正是福克纳的“神来之笔”,“它表明问题的实质不在于一个人身上是否真有黑人血统,而在于种族主义的传统观念对人的毒害和摧残。”[9]P335在一个种族和身份至关重要的国度里,无论乔以真实的黑人身份生存,还是以假扮的白人生存,他都无法摆脱生存的悖论,无论何种形式的身份探寻都是徒劳,任何方式逃离和逾越都无法到达安宁的精神处所。
这种身份的暧昧性不仅是福克纳对种族制度的揭露批判,还揭示出现代人正处于的一种文化身份困境,福克纳对人性的探究引导者我们对人们生存的悖论的深深思考。现代人正处于一个对自己生存状况缺乏把握的时代,在这个物化的社会中逐渐迷失掉自我,忘掉了最初坚守的那份纯真,以至于到最后无法找寻到作为生命个体支撑的那份宝贵的人的尊严。更让现代人迷茫的是,现实生活已然沦为符号,大多数人追求的生活只是一种符号化的虚幻美好。符号化的思维和符号化行为是人类生活中最富与代表性的特征,并且人类文化的全部发展都依赖于这些条件。人的行为完全被模式化、体制化、框架化,这种强加于人的“暴力”让现代人看不清自我,想要探寻自我的真相也无从下手。福克纳的这部小说恰好为我们审视现代文化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视角,也为理解人性提供了一把可贵的钥匙。
[1]Parini,Jay.One matchless Time: A Life of William Faulkner[M].吴海云,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7.
[2]Cassirer,Ernst. An Essay On Man[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张德明.西方文学与现代性的展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4]Frederick L.Gwynn and Joseph L.Blotner ed.,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 Class Conferences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1957 -1958.Charlottesville[J].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59.
[5]Weinstein, Philip M. What Else But Love? The Ordeal of Race in Faulkner and Morrison[J].New York:Columbia UP,1996.
[6]Al-Barhow,Abdul-Razzak. “Focusing on the Margins:‘Light in August’ and Social Change.” [J].The 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Spring 2010): 52.
[7]Williamson, Joel. The Crucible of Race: Black-White Relations in the American South Since Emancipation[J].New York: Oxford UP, 1984.
[8]Snead, James A. Figures of Division: William Faulkner's Major Novels [J]. New York: Gordian P, 1986.
[9]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10]Faulkner, William. Light in August[M].蓝仁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