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擎红
(华北电力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北京 102206)
从合作原则的违反解析《红楼梦》中薛宝钗的话语
濮擎红
(华北电力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北京 102206)
格赖斯的合作原则是研究言语交际准则的重要的语用学理论,但人们会有意违反合作原则而使话语产生隐含意义。本文重点分析《红楼梦》中宝钗话语对合作原则的违反,解析作者“有意为之”中的言外之意、话外之旨。
合作原则;语用;会话
红楼梦的语言历来被视为经典,尤其是其中的人物对话更是出神入化。本文从语用学角度来分析红楼梦中薛宝钗的话语现象,解读其中的弦外之音话外之旨。分析作者是如何通过人物对话及其内涵和外延来刻画人物性格,反映人物心理,表现作者对人物的评价的。
美国哲学家格赖斯(H.P.Grice 1975)提出,人们在语言交流中自然合作并遵守一定的会话原则来保证对话顺利进行,达到语言交际的目的。格赖斯称这种原则为会话的合作原则,并将此原则分为四条准则:1)数量准则(Maxim of Quantity):所说的话应包括当前交际目的所需的信息;而不应超出所需要的信息。2)质量准则(Maxim of Quality):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不要说证据不充分的话。3)关系准则(Maxim of Relation):说话要有关联,不要说与谈话内容无关的话。4)方式准则(Maxim of Manner):说话要避免晦涩、歧义;应该简练;条理清晰 。格赖斯还认为在特定场合下人们会有意违反合作原则而达到言语的某种特殊效果。为什么违反了这些准则人们的交际仍然能正常进行?甚而传达出的话语更加意味深长?格赖斯对此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解释。Brown &Levinson(1987)和 Leech(1983)等在后来的研究中从修辞学、语体学的角度提出了礼貌原则,认为人们在会话中之所以违反合作原则是出于礼貌的原因。礼貌原则可以说是对合作原则的补充,但礼貌原则仅仅只能是在日常会话中人们违反合作原则的众多原因中的一个而非唯一。实际上言语是一个动态的富于变化的过程,语言现象又是和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话语双方的社会地位,相互关系,文化修养,家庭背景等等因素息息相关的。说话人和听话人不仅会因为礼貌的原因而与无意中违反合作原则,而且会由于双方所处的地位、环境、背景的不同以及千差万别的交流关系与交际目的而有意违背合作原则,从而使语言更富内涵外延。尤其是文学作品中人物对话,更是充满隐寓性和多指性,这正是作者有意而为之的。
本文就《红楼梦》中第二女主角薛宝钗的一些对话进行分析,从而探讨作者在设计人物对话上的独特用心。
人们一般都会认为在《红楼梦》中相对于林黛玉的率真敏感,薛宝钗更多的是内敛大度。诚然,宝钗是平和是温柔是不动声色,但仔细分析作品中作者给她安排的的对话,便知许多是违反合作原则的。而正是由于这些“不合常规”的对话使读者能更贴近人物性格,感受到她表面云淡风清实则波涛暗涌的内心世界。
第三十回中,宝玉因和黛玉闹别扭,没去参加薛蟠的生日聚会。见到宝钗他推说自己身体欠佳,并敷衍地问宝钗为什么不在家看戏,钗说怕热早早离了席,宝玉随口一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第三十回),没曾想却给了宝钗当头一棒。
(1)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第三十回)
宝钗的这段话显然是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关系准则、质量准则。说话应该切题、有关联、不说心知肚名的虚假话。她当然知道“负荆请罪”的出处。林黛玉问她听了什么戏,她只要直接回答曲戏的名称即可,可是她却偏偏绕着圈子,给对方以过多的信息量,引贾宝玉入瓮,来讽刺他和黛玉。显然是刚刚的借扇对宝玉的回击还意犹未尽,辛辣地还击宝玉说她“体丰怯热象杨妃”,顺带旁敲侧击了黛玉的“得意之色”。即维护了自己的面子、解了气又不失闺秀风度且给对方以难堪。但联系前面的“借扇机”,我们看到的宝钗就不再是深藏机锋,而是“大怒”,语气也是急促加气急败坏,不见了宽容和涵养。她似乎藏不住守不牢了:
(2)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对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第三十回)
这仍然违反的是合作原则的数量准则,靛儿找扇子,宝钗只要答复拿或没拿,就完成了对话交际,但她却夹枪带棒说了那么一大通,所说的话超过了需要的信息。她以骂靛儿为名,以给宝玉颜色为实。被责骂的靛儿或许一头雾水不知为什么触了这个素日厚道随和的宝姑娘的霉头?但宝玉却心知肚明,他懊悔自己说话过于造次,赶紧搭讪着走开了。
这个平素“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第五回)、人见人爱的宝钗,为什么会有如此失态之举动?我们的回答是:宝钗是爱宝玉的,因为爱,所以在乎。她可以对黛玉有意的挑衅装愚守拙以不战来应战,雍容大度地一笑了之,但对于宝玉无心的一个过失却忍无可忍,反应过激,因为她特别希望能够得到来自宝玉的好感,她也和黛玉一样不由自主地被这个风格清丽舒徐的男人所吸引,只是因为有宝黛的感情在先,只是因为黛玉在目下的宝玉心中的分量更重,所以她只能以较为婉转含蓄的目光投向宝玉。因为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因为有“金玉良缘”这牢固的宿命,所以她自信,所以面对黛玉一次又一次的挖苦:“在别人戴的上留心”、(第二十九回)“姐姐也自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也医不好棒疮。”(第三十四回),她都可以毫不理会“浑然不觉”,她压根儿就没把单纯的林黛玉当成自己的对手。可是,由于无法拥有宝玉对黛玉那般的体贴和柔情,所以她嫉妒,她失落,当她看到宝黛双双亲密地出现,她不能不满心含酸,她更不能忍受宝玉对她哪怕是一点点的轻慢,尤其是当着林黛玉的面。她的话语虽然违反了合作原则,却真实地表达了她一直以来对宝黛的不满。薛宝钗也是一个有愁情有思绪的女子,尽管她想收想藏决不任其信马由僵。但是她的言语分明暴露出她内心情感的波澜起伏。
薛宝钗进贾府,作者给了她一个提要式的概述:安分随时,罕言寡语。但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我们看到的却恰恰相反,她自从来到贾府住进大观园,就充分显示了能说会道的才能。我们通过对其会话含义的分析,能分明感受到宝钗人际关系的“春解舞”和“卷均匀”,从中更能透露她对宝玉的非同一般的关心,以及她对周围人的远近亲疏。
宝钗生日,贾母命宝钗点戏,宝钗按照贾母的喜好点了几出。
(3)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给他听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二十二回)
宝玉抱怨宝钗点的都是热闹戏,宝钗只要明示宝玉不懂戏即可。可是她除了解说这出戏词曲好、韵律好之外,还将戏曲里“醉闹”的吟诵给宝玉听,喜得贾宝玉“拍膝画圈,称赏不已,赞宝钗无书不读”。这里宝钗的话语又违反了合作原则的“数量准则”,所说的内容远远超出了话语交际所需要的信息,表现出宝钗对宝玉“循循善诱”,更展示了她的才学,不得不让宝玉折服,对她另眼相看。宝钗对宝玉是极用心的。她处处留意与宝玉有关的一切,她脉脉的眼神随着宝玉而顾盼流转。宝钗的爱是欲掩还露的,只是因为宝玉将全身心投注在黛玉身上,漠然无所察觉而已。可林黛玉却是分明感受到了来自宝钗的威胁,这并不完全出自黛玉的敏感当然也不是空穴来风。
宝钗在姐妹们中一向宣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她自己却时时显露自己的博学和多才,在众多的聚会和联谊活动中,她总是主动出击,哪里是什么“罕言寡语”?
(4)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宝钗冷笑道:“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出来,也比着那纸的大小,和凤姐姐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从新再弄一分儿才好。”……(第四十二回)
这里宝钗原本只要说给惜春多少假合适,可她竟借题发挥大讲了一通绘画理论,从绘画的布局、景物的藏露,到选择什么画纸、需要多少种画笔,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显然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数量准则。或多或少地显现出好为人师、卖弄才学之意,且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引得宝玉频频称是、手舞足蹈,雀跃般呼应着宝钗的提议。
宝玉因处理不好钗、黛、湘关系,苦恼之中写了一偈。黛邀钗、湘同看 :
再有第十八回中宝钗自觉而主动地给宝玉提建议、改诗歌,宝玉称她为“一字师”等章节中,宝钗的话语一次次地违反了合作原则的数量准则,显示出与众人给她的“罕言寡语”定义的极不相称。其实宝钗只是在特定的场合中、面对特定的听众如贾母、王夫人等有权势的长辈时才表现出言罕和语寡,显现她的贞静和贤淑,以致博得了她们一致地赞扬。
而在尊崇才华和智慧的宝玉面前,她则是一反常态,一有机会就不忘展露自己的诗才和学问。她希望借此来获得宝玉的亲睐,争取宝玉更多的温情和目光。宝钗对感情的追求具有相当的主动性,这并不象一些学者的所说的敛而不露、庄而不显。尽管书中在介绍金玉良缘时说她“自此远着宝玉”,但这却不是事实,作者告诉我们,她频繁地造访怡红院,如第二十一回的清晨、二十六回的晚间、三十六回的中午,在不恰当的时间(太早、太晚、午睡)、不恰当的场所(宝玉的卧室)光顾流连于怡红院,惹得晴雯抱怨“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第二十六回)。这是一种内心感情的外在转化,恋爱中的人总是愿意和所喜欢的人接近(尽管宝钗是一厢情愿的单恋,但她从内心已经认同了金玉良缘)。在得不到宝玉回应的状况下,她又将关注投向宝玉身边的人,她需要找到和宝玉交集点,于是她有事没事地去会会袭人连连感情,她还极其留意宝玉的丫头,甚至连宝玉都不认识的小红,宝钗不但认识而且还很了解:“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第二十七回),可见她的劳神劳力。她深知老太太、太太才是宝玉婚姻的最终决策者,所以经常性地去给贾母逗逗闷为王夫人排排忧,三十五回中,宝钗用这样一段话:“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拿精明能干、巧舌如簧的凤姐来衬托老太太,果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老太太开心异常:“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王夫人更是中意自己的外甥女,希望宝玉的婚姻亲上加亲,以巩固她在荣国府的地位。宝钗在上上下下各色人物中赢得了一片赞誉,取得了宝玉周围最亲近人的信任与好感。
宝钗的性格是冷中有热的,她将热情给了情有所衷的宝玉。而对于周遭其他的人,不过是轻描淡写、无可无不可、不冷不热的局外人的平淡之情罢了。她处理人际交往的原则是“虽然是顽意,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第三十七回)。这尤其显见在处理和林黛玉的关系上。
贾母宴请刘姥姥,行酒令时黛玉情急之中说出了牡丹、西厢的词曲。宝钗事后教导黛玉。
(5)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笑着跟了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第四十二回)
宝钗让黛玉来,是“有一句话问你”,可她并没有直接问黛玉,却违反合作原则中的关系准则(说话要切题、话题要有关联),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让黛玉不解,接着钗还是违背关联准则,仍然卖着关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宝钗接着说“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此处又违背了质量准则,她显然是知道《西厢记》《牡丹亭》的,否则就不可能有这场她黛玉对教导。她故意不说出黛玉行酒令时的话,以表明她的珍重芳姿。接下来她又是一番款款的劝慰,感动得单纯的黛玉尽弃了前嫌,认错不迭。深情地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第四十五回)。黛玉心服口服地被宝钗所征服,推心置腹和宝钗说着心中的烦难:
(6)“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第四十五回)
这段对话,黛玉是出自肺腑的,可是宝钗的话语却又是违反了关系准则,非但没有设身处地地给孤寂无依的黛玉以充分的同情,反而将林黛玉的一片深情淡而处之,转为开玩笑地“不过多费一副嫁妆”取笑起了黛玉。可见宝钗对黛玉的关心也不过是一种“便宜”,是一种自己有富裕而惠及于人的施舍。虽然这种施与多多少少也使“受施者”受益,但这与黛玉不能自持地脱口称宝钗“多情如此”却完全是两回事。
《红楼梦》中的对话具有很高的艺术性,是因为当中的语言都包含着会话含义。虽然违反了合作原则,但人物的特殊的会话实际隐含着作者对人物的褒贬。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写金钏和宝玉偶尔玩笑,被王夫人打了一个嘴巴并撵了出去。金钏投井而亡。宝钗听说后立即赶到王夫人处,当王夫人说“岂不是我的罪过?”
(7)宝钗劝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的情了。”(第三十二回)
宝钗的这番话是没有事实依据的,违反了合作原则的质量准则,它替王夫人开脱了责任,并冷酷地用几两银子处理了一个少女的鲜活生命。王熙凤说宝钗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第五十五回),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薛根本就是没问先开口,计策一套套。金钏的事是姨家长辈家里的内务事,与她毫无关系,即使需要关心,也应该是让薛姨妈出面,但她却急切地赶着来了,包揽了宽慰了姨妈、发送后事,还就手献出两件衣裳,说得王夫人屡屡点头,受用无比。
第二十二回,元春端午制灯谜,让大家来猜。宝钗对这“并不甚新奇”,“一见就猜着”的谜语,却“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
这一情节也一直让人诟病。宝钗在此即使不发言论,也不会得罪元春。可偏偏惟独她违反了质量准则说了一通言不由衷的假话,巴结示好不点自明,作者将其神态活灵活现地写来,褒贬自现。
宝钗扑着蝴蝶到了滴翠亭,听见了红玉与坠儿的悄悄话,为了不被发现她采用了“金蝉脱壳”之计。
(8)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第二十七回)
有学者为宝钗的行为作注,释为钗此行原是找黛,所以下意识会叫黛玉。姑且不论这种分析是否能让人信服,一个大家闺秀竟然有兴趣偷听丫头们的谈话,真是匪夷所思。本来叫着“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即可脱身远去,可她却兴致盎然地肆意虚构起来,似乎很为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得意:“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顽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这番违反质量原则的话,还有和语言相得益彰的动作“放重脚步;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既使自己摆脱了干系,又给黛玉栽了脏,好像倒是黛玉偷听丫头们的密谈,真是进退自如。作者都不露声色地细细写来,让读者自己品味考量。
我们不得不为作家的艺术功力而折服,作家并没有放任自己的好恶给笔下的人物任意贴标签,他只是冷静地描写人物的言行。以上各例,都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质量准则,而其中产生出的会话含义,让读者看到一个圆滑、功利、机变、冷漠的宝钗。
中国有句俗语:“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意为话语表达的意义不仅只是字面上的,更多的是字面外的、深层的、隐含的。在日常对话中是这样,在文学作品中也是如此。通过对宝钗的话语分析可以看出,在特定的环境和场合中作者会让角色违背或偏离语用学常规的话语合作原则,从而突出人物性格,增强语意表达,达到预期的交流效果。这些话语段落或是引申出话外之音,或是体现会话参与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或是展示人物的个性特征、微妙心理以及作者对人物形象的褒贬。从语用学话语合作原则的违反角度来重新解读《红楼梦》,我们会更了解作者怎样根据不同的人物形象精心设计人物的语言表达形式。《红楼梦》中的精彩对话不仅丰富和拓展了这一经典小说的内涵,而且让读者更加贴近人物形象本原。
[1]GRICE H P.Logic and conversation[M].New York:In Cole&Morgan(eds.),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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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张文珍.论薛宝钗的“俗”[J].红楼梦学刊,2003(3).
The Violation of the Cooperative Principle inXue Baochai’sSpeech
PU Qing-ho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North china Electric Power University,Beijing 102206,China)
This article explores Grice’s Cooperative Principle in conversation,especially the violation of the principle so as to examine the speech ofB aochai,an important character in the classic Chinese fiction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Through the analysis ofB aochai’s conversation with various characters in the fiction,the article demonstrates that the purpose of a conversation,as well as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participants of the conversation,can often be better achieved when the Cooperative Principle is violated.
Grice’s Cooperative Principle;pragmatics;conversational strategy
I207.411;H030
A
1008-2603(2012)01-0112-06
2012-01-10
濮擎红,女,华北电力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王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