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42)
●语言文学研究
论《苏诗佚注》中的赵次公注
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42)
日本学者仓田淳之助和小川环树所辑《苏诗佚注》保存了稀见而重要的赵次公注,展现了赵次公创导的重要注释方法:其一,赵次公注的释意,以“心解”的方法逐句详细释意,揣摩苏轼的创作心理,阐发言外之意,并有根据苏诗的结构分段释意,在宋代诗歌注释中独树一帜。其二,在此基础上,赵次公注详细分析了苏轼富于创新的创作个性,包括不用古人事、语、意而自命新意、翻新意于古人之上、自创新格等方面,是寓诗歌研究于注释中的典范。《苏诗佚注》中的赵次公注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苏诗佚注》;赵次公;诗歌阐释方法;心解;诗歌批评
赵次公,字彦材,西蜀人氏,生卒年不详,大约生活于北宋末、南宋初之间,是该时期重要的诗歌注释者,曾注杜甫诗、苏轼诗。赵次公所注苏诗,单行本早已失传。现存赵次公的苏诗注比较分散,在国内流传至今的主要有三种:一是保存在题名王十朋所编《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学术界惯称为苏诗“类注本”)中,这是接触赵次公注的最常见的渠道。赵次公是类注本中成就最高的代表性注家,但该书所收的赵次公注曾遭删节,已非原貌。二是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宋刻《集注东坡先生诗前集》(仅存一至四卷),三是清人冯应榴曾见过的宋刻《集注东坡先生诗后集》,与《集注东坡先生诗前集》源于同一编刻系统,冯应榴将其辑入《苏文忠公诗合注》之中。《集注东坡先生诗》前、后集中的注文较接近于赵次公注的原貌,较之类注本中相应的篇目,保存的赵次公注为多,但可惜皆为残帙。
所幸的是,日本也保留了一些赵次公的苏诗注。日人太岳周崇(1345—1423)是五山时期著名的诗僧,在他编撰的《翰苑遗芳》中,保存了大量类注本未收的赵次公注,当代日本学者仓田淳之助和小川环树从中辑得约十万字,与部分施元之、顾禧注一起收入《苏诗佚注》中,由东京同朋舍于1965年刊行。该书后为王水照先生影印后携回国内,藏于复旦大学图书馆。《苏诗佚注》中的这部分赵次公注,除少量与《集注东坡先生诗前集》相重合之外,绝大部分长期以来在国内失传,与类注本中的赵次公注相比,其内容更加丰富,全面地展示了赵次公注苏诗的思路与方法,是研究赵次公之苏诗注的重要材料。以往对赵次公之苏诗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类注本所收的赵次公注之上。本文拟论述《苏诗佚注》中赵次公注的注释方法及其成就。
在孟子所提倡的“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两种诗歌解释方法中,赵次公较偏爱前者。在《送程之邵签判赴阙》一首中,赵次公明确地指出:“此篇语意深远,姑以意逆之。”[1]204从《苏诗佚注》中的赵次公注来看,赵次公从“以意逆志”之法出发,创导了“解”这一诗歌注释体例。
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歌注释应当溯源到《诗经》的《毛传》。毛公《诗诂训传》的主要解释方法包括了诂”、“训”、“传”三种名目。孔颖达《毛诗正义》云:“传者,传通其义也。……诂者古也,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训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然则‘训诂’者,通古今之异辞,辨物之形貌,则解释之义尽归于此。”[2]269毛传的重点在于训诂,较少对句义与篇义进行“传通其义”式的解说。郑玄的《毛诗传笺》对此有所补充。王逸的《楚辞章句》对句义的解说则比较详尽。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出现了独立的诗歌注释,见载于《隋书·经籍志》、现已亡佚的诗歌注释有三种:应贞注应璩《百一诗》八卷、刘和注《杂诗》二十卷、罗潜注《江淹拟古》一卷。唐代则产生了一部大型诗文总集注释——李善及五臣的《文选注》。以上这些诗歌注释,开始使用了“注”这个名目。“注”即解释文义,包含了毛传的“诂”、“训”、“传”三种名目。孔颖达《毛诗正义》云:“诂训传者,注解之别名”[2]269孔颖达又指出:“注者,著也,言为之解说,使其义著明。”[2]269孔颖达口中的“注”,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凡是对文献的意义进行解释说明,都可以称为“注”。从现存的唐代诗歌注释来看,李善的《文选注》,注重语词故事的出处,却有“释事忘义”之弊。其余五臣注《文选》,较之李善更注重句义与篇义的解说。就宋代之前的这些诗歌注释而言,尽管包含了对句义、篇义的解释,但没有成为诗歌注释的主流。
宋代诗歌注释兴盛发达,涌现了大量的诗歌注释作品,现存较早的是一批产生于南北宋之交的诗歌注释本,赵次公就属于这个时代。这个时期的诗歌注释,在继承李善《文选注》重视典故语词出处的基础上,也加强了对诗意的解释,其中的代表是任渊的《山谷诗集注》、《后山诗注》。任渊云:“读后山诗,大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此诗注所以作也。”[3]这说明,《后山诗注》的主要内容,是发掘后山诗的深意。任渊释意的特点,是以典故的出处作为释意的基础。任渊《黄陈诗集注序》云:“前辈用字严密如此,此诗注之所以作也。”[4]3任渊对黄庭坚、陈师道诗作中的一般的诗句,仅引出处即止,让读者自行探索诗意,他说:“山谷诗律妙一世,用意高远,未易窥测……姑随所见笺于其下,庶几因指以识月,象外之意,学者当自得之。”[4]7因而只对少数重点、难点之句作详细的解说。
赵次公的释意有着与众不同的特点。他注重对句意、篇意的详细解释。赵次公的杜诗注命名为《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这意味着赵次公的解释重点,突破了以往的解释字、词之义、引出典故出处等方面,而推出了“解”这一较新的体例。“解”之为义,偏重于“内解”、“心解”,即从诗歌文本出发,揣摩作者的创作心理以释意,对诗歌的篇义、段义、句义作出详尽的解释。赵次公的苏诗注的解释思路原本与其杜诗注一致,偏重于“解”,但类注本的编刻者却买椟还珠,将赵次公解释诗意的注文大幅删削,保留下来的主要是典故语词的出处,以致于给后人留下的印象是类注本的长处在于征引典故,如清人顾嗣立认为其优点在于“征引之浩博、考据之精核”[5]2707;钱大昕也认为“王本长于征引故实”[5]2636。赵次公苏诗注长于解意的特点湮没无闻,甚至还遭到贬斥否定。类注本中逃过编刻者的删削之笔的零星解意文字,到了清代仍难逃厄运。如《秀州僧本莹静照堂》一首,赵次公从诗题中的“静”着眼,体会到苏轼的用意在于暗讽本莹长老在人间亦不能处静,并围绕这个中心作了全面的申发。冯应榴在《苏文忠公诗合注》中认为这一段注解别无新义,因而将其删去,未为公论。
宋、清诸代的一些苏诗注释者忽视“解”的作用。其实,“解”之外的其余方法并非不重要,但无法完成对诗意的全面解释。“诂训”这种方法重视的是语词的音、义。郑玄标举比兴体,能以诗歌重要的表现手法“比兴”为核心,通过对“比兴”的分析以解释重点句义。李善的《文选注》注重典故语词的出处。这些注释工作都很重要,都无法全面深入地解释诗意。“解”则是综合上述诸法的一种升华。诗歌含蓄未尽之处,注释者须加以补充发挥;诗歌跳跃飘忽之处,注释者须辅以衔接串连;诗歌层次递进之处,注释者须予以条分缕析;诗歌晦涩多义之处,注释者须使其明朗清晰。就整体而言,赵次公的“解”,相当于将苏轼的精粹诗歌语言翻译成宋代白话,是一种再创造,若非对诗意有全面、细致的把握,则难以为继。凡此种种,皆为“解”之精华,舍此则无法全面解释诗歌的深意。对于苏诗中一些命意深远的优秀诗作,尤须赵次公心解之力,决不可视为冗余、糟粕而将其妄删。
具体说来,《苏诗佚注》中赵次公注的“解”包括以下特点:
赵次公往往逐句解释苏诗之意,特别注重揣摩苏轼的创作心理,发挥苏诗的言外之意。如前文所举《送程之邵签判赴阙》一例,这是一首五言古诗,全诗如下:
夜光不自献,天骥良难知。从来一狐腋,或出五羖皮。贤哉江东守,收此幕中奇。无华岂易识,既得不自随。留君望此府,助我怜其衰。二年促膝语,一旦长揖辞。林深伏猛在,岸改潜珍移。去此当安从,失君徒自悲。念君瑚琏质,当今台阁宜。去矣会有合,岂当怀其私。
赵注:此篇语意深远,姑以意逆之。上四句盖言士须有知己而后进也。夜光则璧与珠皆可言。……天骥即骐骥也,其负盐车,则以不知之故。至伯乐一见而哭之,则仰而鸣,感伯乐之知己,此之谓“良难知”。“从来一狐腋,或出五羖皮”两句通义,言为千金之狐裘,曰千羊之皮,其价犹不足以当之,而五羊皮乃得贤相,无他,知与不知也。……江东守,未详其名氏,即是举之邵而用为签判之人。“无华岂易识”,以言之邵惟其无华,不露文采,所以未识。然所谓江东守,既已得之,不将随行,乃留之以遗我望此府。“林深伏猛在”,先生自责之辞,以引下句,盖言猛虎之所伏藏者,以林木之深。既无林木之藏,宜其去矣。若岸水既改,则潜龙之珍遂移去。此当安从惋愤之辞,言之邵去此,当从谁邪?固必有从矣,而我之失君,从自悲耳。“瑚琏质”,事祖虽《论语》“孔子谓子贡曰:‘汝器也’”云云,而后来言瑚琏之器者,谢琨问羊孚曰:“何以器举瑚琏?”曰:“当以为接神之器。”末句云矣“会有合”,所以成“去此当安从”之语。“岂常怀其私”,斯又冀其怀我之私,诗人之情也。[1]204
本诗是一首送别之作,送别的对象是进京另谋高就的僚属程之邵。苏轼诗意重点在于感叹程之邵被褐怀玉、深藏不露,以致长年怀才不遇,而自己失此左膀右臂,亦乃一大憾事,并冀望后会有期。诗中用了多处比兴和典故,命意曲折深远。若非赵次公逐句阐发言外深意,读者不免堕五里雾中。类注本中程縯、李厚、宋援、林子仁,以及后来的施元之注释此诗,只是引出了“夜光”、“天骥”、“狐腋”、“望此府”、“长揖辞”等词语或故事的出处,却未能释其深意,远逊于赵次公注。由此可见,此段赵次公注决不可删。
在详细释意的基础上,对一些篇幅较长的古诗,赵次公还按诗意其分成几个段落,分段释意。如《次韵答刘泾》一首:
吟诗莫作秋虫声,天公怪汝钩物情,使汝未老华发生。芝兰得雨蔚青青,何用自燔以出馨。细书千纸杂真行,新音百变口如莺。异议蜂起弟子争,舌翻涛澜卷齐城。万卷堆胸兀相撑,以病为乐子未惊。我有至味非煎烹,是中之乐吁难名。绿槐如山闇广庭,飞虫绕耳细而清。败席展转卧见经,亦自不嫌翠织成。意行信足无沟坑,不识五郎呼作卿。吏民哀我老不明,相戒毋复烦鞭刑。时临泗水照星星,微风不起镜面平。安得一舟如叶轻,卧闻邮籖报水程。蓴羮羊酪不须评,一饱且救饥肠鸣。
赵注:此篇自“吟诗莫作秋虫声”至“以病为乐子未惊”,以裁抑刘泾之夸衒文章,写字、议论、读书等皆以为病而已,此柳子厚比之为嗜土炭酸咸之说也。自“我有至味非煎烹”至“亦自不嫌翠织成”,则先生特以言无事闲卧为乐也。自“意行信足无沟坑”而下,散言其无拘束、无避忌,以无事为政,欲纵意于江湖。末句又不分别食饮之优劣,期在饱而已,皆所以裁抑刘泾之豪气也。[1]160
类注本的赵次公注总结本篇意旨为“皆所以裁抑刘泾之豪气也。刘泾好为险怪之文。”[6]《苏诗佚注》中的赵次公注则将全诗分为三段,分别释意,从中可见苏轼虽意在贬抑刘泾之险怪文风,却非一昧谈论这个主题,第二段插叙自己无事闲卧之逸趣,看似闲笔,实则有意为之,目的在于引出第三段中刘泾“无拘束、无避忌”的湖海之气,结尾末句又将笔锋引到裁抑刘泾之豪气这个主题之上。从中可见苏诗谋篇布局,命笔曲折蛇行,层次错落有致。这种分段释意法,在宋代诗歌注释中惟有赵次公独树一帜,诚属难能可贵。
赵次公的“解”,无论是详细释意,还是分段释意,都是建立在对苏诗反复品味,揣摩其创作心理的基础之上。因此,赵次公对苏诗的创作方法与特色了然于胸,于是在释意之余,赵次公又对苏诗的创作特点予以总结,提出了不少有价值的独到观点。
宋代学者对苏诗有一种成见,即苏诗以“学问为诗”、“以文字为诗”,喜欢炫耀学问、搬弄前代故事、套用前人语汇。赵次公对这类观点不以为然,他认为苏诗更重要的特点在于取材命意自出机抒,别具一格。在《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一诗中,赵注云:“此篇并不使事与说,学者谓先生专于使事与古人语为诗。观此篇乃先生胸次流出,笔下快写之作。”[1]142于是,赵次公常常用“不使事”一词来概括苏诗的特点。所谓“使事”,即用典,通常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用前代故事,主要对象来自于经、史、子这三种类型中的故事或一些说理性的文字;一是前人的语词,主要对象来自于集部文献中前人的诗文。这相当于赵次公所说的“使事与古人语”。赵次公认为苏诗常常“不使事”,是指苏诗中的一些作品往往自抒胸臆,自创新辞,并不承袭前人的故事与语词。如《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一诗云: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本篇纯属写景抒怀之作,并不用前人语词与故事,因此赵次公认为是“胸次流出,笔下快写之作”。类注本的其余注者、施元之注及清代的冯应榴注 ,只是就“秋兴长”、“低昂”、“短棹”、“风软”、“苍茫”等词语,从前代诗文中寻找包含相同词语的诗句。这些都是常用词,苏诗并非有意仿造前人之语,只不过恰巧暗合而已。这正好从反面说明苏轼此诗“不用事”的特点。
上文所述的用前代故事与语词,尚属用事中的常规手段。宋代诗人用事,还讲究更高的技巧,这就是江西诗派黄庭坚等诗人常说的“夺胎换骨”、“窥入其意而形容之”,即点化古人之意,推陈出新,翻出新意。苏轼作为黄庭坚、陈师道等人的师长,也有类似的创作特点。如《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其五:日出冰澌散水花,野梅官柳渐欹斜。西郊欲就诗人饮,黄四娘东子美家。赵次公指出:“此篇用老杜事为意。”[1]203又其十:缟裙练帨玉川家,肝胆清新冷不邪。秾李争春犹办此,更教踏雪看梅花。赵次公指出:“此篇用退之为意。”[1]203这些都是苏轼点化杜甫、韩愈等前代诗人之意的例子。所不同的是,苏轼并非有意识地强调无时不刻地“夺胎换骨”。相反,苏诗中不少作品完全不蹈袭古人之意,而是自标新意,赵次公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苏轼也有不少自匠新意之处,如同一组诗其六:君知早落坐先开,莫着新诗句句催。岭北霜枝最多思,忍寒留待使君来。赵注云:“此篇直道其事。”[1]203又其八:寒雀喧喧冻不飞,绕林空啅未开枝。多情好与风流伴,不到双双燕子时。赵注云:“此篇殊无事。”[1]203对比前两首,不难看出后两首的立意皆自出机杼,完全不拾古人陈言。其余如《惠崇春江晚景》其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赵注云:“此篇直以意参其画而书之耳,别不使事。”[1]184这类例子还有很多,不再一一列举。
上文讨论的“不使事”,主要是从立意的角度出发。在此基础上赵次公还总结了苏诗谋篇的特点。赵次公注中有一个专门的词汇叫“叙事之诗”,用以概括苏诗谋篇命意的特点。此处“叙事”并非汉乐府一类的以人物活动为中心,展开一系列具体事件的叙事性诗歌,而是指在不用前代的故事、语词、语意,自命新意的基础上,带有铺叙性质的诗作。
首先,“叙事”之“事”,并非事件,而是指胸中之意,包含了写景、抒情、议论等方面。赵次公常常将“叙事”、“铺叙”与“不使事”联系在一起,如《次韵答王巩》,赵注云:“此篇叙事之诗,不尽使事。”[1]163又如《戏作种松》,赵注云:“此篇铺叙之诗,不使事。”[1]170从中可见,“叙事”主要指直接抒情,是“不使事”的延伸。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海棠》一首:“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赵注云:“此篇直道其事。”[1]175本诗是著名的咏物抒怀之作,可见赵次公口中的“事”,主要指情与景。此外,“事”也不完全排斥用典,只不过这些前代故事数量较少,并且在诗中不占主导地位,而是为抒情服务的。如《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赵次公指出是“悼伤铺叙之诗”[1]177。本诗苏轼主要是追忆幼子可爱情态的种种细节,但“归来怀抱空”一句也用了晋升代王衍丧子悲痛的故事,用以点染自己的伤感之情。
其次,“叙事”之“叙”,也非单纯的叙述。汉乐府等叙事诗,一般以第三人称叙述事件的发展。赵次公口中的苏诗“叙事”之作则是第一人称,目的在于写景、抒情,而用自己或其他人的活动将情、景两端串接起来,使得诗歌带有铺叙的性质,这是一种谋篇命意的方法。如《次韵子由种杉竹》:吏散空庭雀噪檐,闭门独宿夜厌厌。似闻梨枣同时种,应与杉篁刻日添。糟曲有神薫不醉,雪霜夸健巧相沾。先生坐待清阴满,空使人人叹滞淹。赵注云:“此篇叙述之诗,不尽使事。”[1]174本诗是一首七律,不像长篇古体诗一样有铺叙的空间,赵次公所言“叙述”,是指以“种杉竹”这一活动为中心,将杉竹所处的环境、杉竹的品格、自己对杉竹的欣赏串连起来,主旨仍在于咏物抒情,赞颂杉竹耐寒之品性,抒发自己对杉竹的眷恋之情。
上文所述,是苏诗中完全不蹈袭古人、自命新意的例子,苏诗中尚有许多用前代故事、前人语词之处。苏轼用典亦非直接袭用原意,而是将原故事、语词加以点化,翻出新意,达到“夺胎换骨”的效果,富有创造性。赵次公亦对此有所总结,包括以下方面:
1.出新意于古人之上。
苏轼善于推陈出新。如《秋怀二首》其二之“空阶有余滴,似与幽人语”句,赵注云:“古诗‘夜雨滴空阶’、‘滴滴空阶里’、‘空阶滴不入,滴入愁人耳’。‘似与幽人语’,则出新意于古诗之外,不自为愁人耳,乃似与幽人对语也。因闻雨声,似与幽人语,故起平生欢之兴。”[1]143赵注所引几句古诗,皆来自何逊。何诗谓夜间万籁俱寂,唯有愁人展转不能入眠,故闻夜雨之声。雨滴空阶,声音清脆可辨,更是滴在愁人心头,尤增愁绪。苏轼将滴雨之声增饰一“余”字 ,则“余滴”与“夜雨滴”、“滴滴”相比,愁绪稍减。苏轼又将“愁人”改为“幽人”,进一步扫除愁肠别绪,而营造清幽的气氛,并且幽人与余滴之间似乎存在某种感应,从而在何逊诗之外别造新境。
2.语言的变化。
苏轼又是语言大师,经他组配的前人语句,如妙笔生花,别开生面。如《送顾子敦奉使河朔》之“翻然向河朔,坐念东郡水。河来屹不去,如尊乃勇耳。”顾子敦出使河朔,治理黄河是重要的任务,因此苏轼用西汉治河有方之王尊的故事来勉励顾子敦。“如尊乃勇耳”一句亦出在王尊身上,却是王尊出任东平相时不畏东平王的残暴,勇于进谏,以死相争时的自谓之词。王尊是士大夫行列中“勇者不惧”的代表人物,无论是面对黄河决堤一类的自然灾害,还是而对暴戾的东平王一类的社会危害,皆岿然不动,为朝野所倾慕。赵注云:“结以‘如尊乃勇耳’五字全语,别是在先一事‘尊为东平相’云云。此事虽在前段,有言尊之勇节,与此勇字相扶,故用此五字,尤为诗人之奇矣。”[1]190苏轼有意将“如尊乃勇耳”更换了使用环境,移至治水方面,并借此鞭策顾子敦。这种变化,既合理又巧妙,因此赵次公认为是“诗人之奇”。
另外又如《游庐山次韵章传道》之“尘容已似服辕驹,野性犹同纵壑鱼。”赵注云:“今先生驹用之尘容,鱼用之野性,其变化之妙如此。”[1]153用尘容来形容引车之驹,用野性以刻画出游之鱼,皆道前人所未道。苏轼在众人熟悉的服辕驹、纵壑鱼等典故之前稍稍增加修饰成分,就能达到“点铁成金”的效果。
赵次公注还常常出现一个术语“新格”,即苏诗中一些较新的表现方法,包括:
1.比喻的变化。如《故李诚之待制六丈挽词》之“青青一寸松,中有梁栋姿。天骥堕地走,万里端可期。”赵注云:“松与骥比李六丈,立意为诗,此乃先生椎轮新格。今之学者为书为启,多以两物为譬,行文正出于此也。”[1]191同时以青松与天骥比喻杰出人物的高尚品格,的确是苏轼首创,并且在文坛造成了明显的影响。
2.章法结构的创新。如《次韵孔文仲推官见寄》之头四句“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君如汗血马,作驹已权奇。”赵注云:“上四句分说我与彼,此一新格。黄鲁直云:‘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君诗大国楚,吞五湖三江。’正此格也。”[1]144苏诗头两句说自己,三四句说次韵和答的对象孔文仲。古代酬答次韵唱和之作甚多,但象苏诗这种引起全篇的章法结构,却是前人所未有的。这种谋篇的方法,还引发了黄庭坚等著名诗人的效仿。
《苏诗佚注》展示了赵次公的重要诗歌注释方法:心解与诗歌批评。这两种方法,对解释苏诗的意蕴,总结苏诗的创作成就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并对后代诗歌注释产生了明显的影响。明人王嗣奭的《杜臆》、清人浦起龙的《读杜心解》都采用了“心解”的方法。宋人李壁的《王荆公诗注》、清人王文诰的《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都包括了诗学研究的内容,其间都不难看到赵次公注的影响。此外,《苏诗佚注》中的赵次公注还有以下成就:1.纠正了程縯、李厚、宋援等旧注的不少错误。2.指出了苏轼用典押韵的一些错误。3.保留了部分赵次公和苏诗之作。《苏诗佚注》中的赵次公注,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1](宋)苏轼.苏诗佚注[M].(宋)施元之、赵次公注.(日本)仓田淳之助、小川环树编.东京:同朋舍.1965.
[2]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宋)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M].(宋)任渊注.冒广生补笺.北京:中华书局,1995.目录1.
[4](宋)黄庭坚.山谷诗集注[M].(宋)任渊、史容、史季温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5](宋)苏轼.苏轼诗集合注[M].(清)冯应榴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宋)苏轼.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A],《四部丛刊》[M].(宋)王十朋集注.元建安虞平斋务本书堂刊本.卷十八.
On the Annotation Created by Zhao Cigong inSu Shi Yi Zhu
HE Ze-tang
(School of Huamanities,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42,China)
A part of rare annotation of Su Shi's poems created by Zhao Cigong was absorbed inS u S hiYiZhu.In these annotations,Zhao Cigong created two important methods of poem annotation:firstly,Zhao Cigong comprehended Su Shi's poems by afflatus.He used to analyse Su Shi's rhetorical technique and poems'structure,and conjectured Su Shi's composing mentality,so that he exlained the meaning of Su Shi's poems.Secondly,Zhao Cigong put the emphasis in the poetics method,he summarized Su Shi's composing character which full of creativity,especially,he pointed out thatSu shi often created innovative mythos which exceeded Archaian poets.Zhao Cigong's poem annotation of Su Shi's poems was the representative literature which included poem criticism.
S u S hi Yi Zhu;Zhao Cigong;method of poem annotation;comprehending by afflatus;poem criticism
I207.2
A
1008-2603(2012)01-0097-06
2011-12-26
本文为教育部2009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宋人注宋诗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09YJC751030)。
何泽棠,男,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古典文献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典诗学与诗歌文献研究。
(责任编辑:王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