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丹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1935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中国新文学大系》是中国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全面总结,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里程碑。赵家璧集当时最著名、最重要的“五四”作家,编选了这套书,并请他们为之写导言。这部《新文学大系》的编选范围为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即1917至1927年,然而大系的编纂工作却进行于文学生态、文学观念较第一个十年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1935年。文学是具有主体性格的,对文学史的编选同样受制于也显示着编选者当时的文学史观和思想态度,以《新文学大系·散文卷》的两位编者周作人和郁达夫为例,他们各自选集导言部分对自己散文观念的阐述和所选文章中透露出的臧否态度,可以窥见两位“五四”中流健将在“红色的三十年代”中文学观念的复杂变化,和对于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文学史书写的价值评判。
中国现代文学可以说在1927年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接踵而来的政治事变,使得中国文学急遽地“政治化”了,无论是国民党提出的“民族文艺思潮”,还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以“左联”为中心的“革命文学”,文学越来越远离了“个人”而服务于“国家”和“大众”。在社会的危亡形式和激进文学思潮的裹挟下,周作人和郁达夫两位最具有“五四”传统的文学家的文学观、文学史观也在种种因素的作用下发生了复杂的转变。在此种时代背景下、以当下的文学心态面对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作品,虽然其评论、取舍的是“五四”时期的作品,但显示出的却是二者在三十年代的文学观念。
周作人在1932年与俞平伯通信时谈到自己在三十年代的写作:“又见《中学生》上吾家予同讲演,以不佞为文学上之一派,鄙见殊不以为然,但此尚可以说见仁见智,唯云不佞尚保持五四前后的风度,则大误矣。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时时有所变动,安能保持十三四年之久乎?不佞自审近来思想益销沉耳,岂尚有五四时浮躁凌厉之气乎?”[1]用以说明其文学应随具体时代而变迁,并对五四的创作风格进行了反思。可以说与第一个十年相比,周作人此时的文学观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郁达夫也提出:“一个人的思想,文章,感触之类,决没有十年如一日,固守而不变的道理。”[2]可以说在二者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卷》撰写的导言中,不约而同地在“人的文学”、“自我的文学”的维度上,更加深化了“反抗性”、“社会性”的内涵。
1918年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的主张,显然具有对妨害“人的生活”的社会传统和封建制度的反抗色彩,然而对于1930年代以后的周作人,学术界往往用“平淡”、“闲适”、“趣味”概括其特征,然而这种概括应该并不符合周氏真正的文学观念和创作实际。他在《导言》中引用了1928年为俞平伯《燕知草》所做《跋》的内容,比较明确地表明了他对于晚明小品文与现代“新散文”之间关系的看法,也可以表明他对于彼时当代散文的态度:“明朝的名士的文章诚然是多有隐遁的色彩,但根本却是反抗的,有些人终于做了忠臣,如王谑庵到复马士英的时候便有‘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的话,大多数的真正文人的反礼教的态度也很显然……我常想,文学即是不革命,能革命就不必需要文学及其他种种艺术或宗教,因为他已有了他的世界了。接着吻的嘴不要再唱歌,这理由正是一致……”而该文中还有更清楚的论述表明这一观点:“文学是不革命,然而原来是反抗的:这在明朝小品文是如此,在现代的新散文亦是如此。”[3]由此可见三十年代的周作人虽然与左翼、右翼都保持着冷峻的距离,然而却并不排斥文学的“反抗性”特征。“他自揭示‘教训之无用’以来的一应想法,都可涵盖在‘反抗’这一个概念之内;尤为要者,是个人的而不是集体的,是独立的而不是附庸的。这构成了他今后思想与文章的基调。”[4]
虽然周作人的文章常常被视为“闲适”,但他自己则说:“闲适是一种很难得的态度……总之闲适不是一件容易学的事情,不佞安得混冒,自己查看文章,即流连光景且不易得,文章底下的焦躁总要冒出头来,然则闲适亦只是我的一理想而已。”[5]“我仍旧是太积极,又写了这些无用的文章,妨害我为自己而写的主义,……我何时才真能专谈风月讲趣味,如许多热心的朋友所期待者乎?”[6]可见虽然追求只耕耘自己的园地,周作人仍然无法放下对社会时弊的批判和对“人民所感”的挂怀。整个三十年代,周作人均在这种进退中徘徊,他仍然不能放弃在《谈虎集》中举重若轻的社会批判。正如1921年由他执笔撰写的《文学研究会宣言》中宣称的那样:“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7]这虽然是周氏代表一个集体所阐发的文学理念,而此后他在文艺问题上的看法也多有转折,“但《宣言》所体现出来的那种严肃的文学观念,终周作人一生,都是有效的”[8]——对周作人来说,文学始终是关乎“人心世道”的事情,虽然他似乎常常在“惭愧积极”与“教训无用”的观念中表现出进退维谷的艰难抉择,但是在他的思想底色当中,文学仍然有其责任,这也正是他说自己的文章“多是道德的”原因之所在。
“反抗性”特征存在与否,正是周作人和林语堂在小品文观念上分道扬镳的岔路口。林语堂的小品文观念提倡“性灵”与“趣味”,即《人间世·发刊词》中所说的“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关注的重点在于个人情致的抒发。他的主张代表了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现代演化,虽然这一抒情传统始终是伴随着对于文化道统的疏离与反抗发生发展的,个人化的写作姿态本身也传达了对于现实社会和政治的微妙态度,然而林语堂的理论与创作却很少暇及这一层面,呈现出对中国文人传统中“趣味”追求的过分偏重,“为闲适而闲适,为幽默而幽默”,缺乏一种思想上的社会参与。这使他的文学主张及创作实践不仅远离了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反抗性特征,也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社会的思想潮流和文化主题相距颇远。周作人对林语堂完全超脱于社会层面的文学倾向并不苟同,周木斋甚至在当时就注意到了二者散文理论与实践的差别,郜元宝也发现周氏兄弟“对于林语堂的‘小品文’、‘闲适’、‘幽默’也始终抱冷淡乃至否定态度”“无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作者周作人抑或《近代散文钞》编者沈启无都没有正面提倡过‘小品’或‘小品文’。”[9]周作人在1965年4月21日给鲍耀明的信中说道“语堂系是旧友,但他的眼光也只是皮毛,他说后来专抄古书,不发表意见,此与说我是‘文抄公’者正是一样的看法,没有意见怎么抄法,……不过我不愿意直说”[10]。这段文字是周作人与林语堂文学观念差异的最好说明。文学不是革命,但文学同时也是“反抗的”,离开文学的反抗性特征而空谈“闲适”与“趣味”,只能将文学拉向周作人从“五四”初期就强烈反对的只顾消遣的层面,是不符合周氏本意的。
虽然他“惭愧积极”,更不认同鲁迅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11],但周作人并不抹杀含有积极的反抗意味的文章的价值。虽然1934年他与其相违已久的左翼作家群的对立已然公开化,但他仍在《散文一集》中选取了众多当时已是左翼作家的充满具有社会反抗意味的作品,尤其欣赏随心而至随性而发的却又浸透了一些社会哲思、既有“本色”又有“意见”的文章,如郭沫若、郁达夫、吴稚晖的作品。
而三十年代的郁达夫对于文学的认识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强调“一己的体验”转变为“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五四”初期的郁达夫,将文学作为个人的“自叙传”,率真抒发自我的生命体验甚至变态心理,“我以为艺术虽然离不了人生,但我们在创作的时候,总不该先把人生放在心里。”[12]正是周作人所最为赞许的“载自己的道”。身为创造社成员的郁,即使是在创造社转向后仍被鲁迅评为“最没有创造气”的,在1935年却明确地提出文学的社会性这“一肩重任”,主张在文学中“长歌当哭”,使它具备“左右社会的力量”,可以说是30年代的社会氛围尤其是五卅后的社会现实在文学世界投影的结果。
然而,周、郁两人对于文学的社会性的理解却仍有着微妙而重要的差异。周作人坚持的“反抗”,不仅指郁达夫所认同的社会层面上,更多地坚持了启蒙层面的传统。
对于“反抗”的不同理解,也正是周作人与左翼作家愈行愈远的重要原因之一。三十年代的中国知识界,可以说已经在“救亡”和“启蒙”的双重变奏中发生了严重的分化,按照前面所分析的思路,周作人对中国社会的忧心和改造社会和国民性的“冷静的热情”都和“救亡”主题显得丝丝入扣,然而众所周知,他与在激进的救亡使命鼓舞下的文学力量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究其原因,在于周作人所“反抗”的对象,乃是一切“人类正当生活”的桎梏。
社会层面的“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固然是周作人所要“排斥改正”的,然而其更重视的是“载自己的道”,坚持一贯的个人的而非集体的、独立的而非附庸的立场。周作人对于无论左右翼的社会主张都有着宽容和理解的态度,然而其强烈反对的,是其“唯我独尊”、“罢黜百家”的偏狭态度,使大众无意识地驯顺于其宣传。在左右翼的言说体系中,并不启蒙大众进行独立思考,而是为大众规定了既成、统一的思维向度。它为大众制造了先验的概念化的东西,如阶级仇恨和阶级矛盾,而大众对世界的真实体验却被省略了。当时众多左翼作家开始革命文学创作时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如26岁的蒋光慈创作了《短裤党》,26岁的洪灵菲创作了《前线》,25岁的戴平万创作了《献给伟大的革命》,26岁的胡也频创作了《到莫斯科去》,26岁的丁玲创作了《韦护》《一九三0年春上海》(27岁时创作《水》),23岁的叶紫创作了《丰收》《火》,26岁的华汉创作了《暗夜》、《女囚》,23岁的欧阳山创作了《竹尺与铁锤》,22岁的黎锦明《尘影》等,他们大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革命斗争,却在作品中对阶级斗争有那样真实生动的描写,大部分都是对于接受的概念化的宣传发挥想象的产物,这自然是为周作人的文学观念所不认同。可以说在周看来,无论是“君师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还是“民众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根本不能算是文学。
在《导言》中,周作人言辞中常常夹枪带棒,暗示1935年中国文坛文学观念的偏失,“古今文艺变迁曾有两个大时期,一是集团的,一是个人的。……这两种情形到现今还是并存,不,或者是对峙着。集团的美术之根据最初在于民族性的嗜好,随后变为师门的传授,遂由硬化而生停滞,其价值几乎只存在技术一点上了。文学则更为不幸,授业的师傅让位于护法的君师,于是集团的文以载道与个人的诗言志两种口号成了敌对,……”[13]这番议论显然是针对当时文坛的两大集团,成为“护法的君师”使文学“硬化而生停滞”。
“言志派的文学可以换一名称,叫做即兴的文学,载道派的文学也可以换一名称,叫做赋得的文学。”[14]周作人又说:“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15]可他所反对的并不是“载道”本身,因为他自己也以“道德家”自居,始终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建立“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即“伦理之自然化”;他所反对的是“赋得的文学”,即“遵命文学”,正如鲁迅所说“革命文学”一变而成为“遵命文学”,被周作人讽刺为“新的土八股”和“旧的传教的洋话”。而周作人真正的文学理想是“不曾想有什么力量及于别人”[16],在《金鱼》中,他以“言志”承袭“反抗”,以“载道”代表与之相对的一切,包括“革命”与“反革命”在内。他在《导言》中批评左右翼文学是“夹杂宗教气的主张载道的”,在周看来,文学本是宗教的一部分,惟彼性质有别,所以分化出来:宗教仪式都有目的,而文学“只有情感没有目的”[17],即文学永远是自由主义或是说个人主义的性质的。他说:“我对于信仰,无论各宗各派,只有十分的羡慕,但是做信徒却不知怎的又觉得十分的烦难……略略考虑过妇女问题的结果,觉得社会主义是现世唯一的出路,同时受着遗传观念的压迫,又常有故鬼重来之惧。”[18]清楚地表明了他对于左右翼的态度——“反对思想奴隶统一化”[19]——这正是周作人思想底色中“反抗”之要义。
虽然在郁达夫的选集中,他对于茅盾的“行文每不忘社会”的实用的写法不置可否,也用草草的两篇选文表明了他心理上与此类文章的距离。但从他在《导言》中所认同的“心题说”即要求文章有作意,寻找“把这心尽情地表现出来的最适当的排列与方法”[20]恰恰是对他曾经坚持的“自我表现”某种程度的背叛,这正是其所处的时代对其文学思想产生复杂影响的印记;在《散文一集导言》中,周作人对自己的文学观也有着“不愿意直说”却清楚的阐述,“我们凡人可以用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种情谊,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不关紧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21]他以“香炉边的一对烛台”和禅宗密宗比喻文学的功用,说明文学既不能像禅宗的“当头棒喝”使人顿悟那样空灵神妙,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也不能把文学“实化”为致人于死地的武器,就像后期创造社提出的“武器的艺术和艺术的武器”那样——文学是永远的言不达意而东说西说,只是一种自我表达,自抒自娱而已矣。这是周作人的文学追求,但在1935年他已不再如《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的年代那样坚持文学远离宣传功能,“我现在没有什么要宣传,我只是要听要知道”,而此时其言语中似乎又对此有所让步,正如郁达夫所评价:“在东篱下采菊的时候,当然也忘不了社会的大事。‘少作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的气概,还可以在他的作反语用的平淡中相见得到。”[22]这正反映出三十年代的社会背景对他思想的触动——既有心“闲适”,时而又免不了“焦躁”“积极”,混杂在其笔下——周、郁皆是如此——虽然他们在文学的功能的坐标中仍不在同一位置,但身处三十年代的社会氛围和文学生态的影响之下,他们的文学思想较第一个十年都发生了不容忽视的嬗变,也许正是他们在三十年代文学思想的丰富复杂之处。
[1]周作人.周作人书信[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130.
[2][20][22]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 [M].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2-20.
[3]周作人.燕知草 [M].北京:开明出版社,1994:119.
[4]止庵.周作人传 [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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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钟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 [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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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郁达夫.《茫茫夜发表以后》[J].时事新报 学灯,1922-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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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周作人.情书与文章 [J].华北日报 每日文艺,1935-9-30(8).
[17]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M].北京:人文书店,193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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