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时代”的人与事——论张恨水《现代青年》

2012-08-15 00:46王永兵
池州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张恨水儿子小说

王永兵

(安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安庆246113)

现代通俗小说大师的张恨水创作量虽然惊人,但以青年读书为题的仅限于《似水流年》和《现代青年》两部长篇,前者讲述了一个青年学生因为虚荣心作祟,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竟然不认自己的农民父亲,后者则讲述了另外一个青年学生周计春,禁不住城市里面色欲与金钱的诱惑,最终辜负了父亲与恩师的期望,腐败堕落成一个毫无人性的浪子。与张恨水的其他长篇小说一样,《现代青年》无论是主题设定,还是情节编排、结构布局乃至话语模式走的都是通俗小说的路子,浓郁的说教气息、大量的偶然与巧合、章回体的格局……这些与明清以来的通俗小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与张恨水其他小说明显不一样的是《现代青年》所包含着的独特的现代气息,文本字里行间处处体现着创作者对现代商品经济社会中人的命运的关注,其中涉及到现代社会中城乡文化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传统与现代思想之间的交锋、以及现代都市文明对人的异化等等一些具有现代色彩的命题。

1 现代意识浸淫下的传统

说《现代青年》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通俗小说,并不仅仅因此它袭用了传统的章回体形式,更主要是作者在其中所表露出的对传统伦理道德意识的默认与坚守。比如,小说中处处流露出对传统忠孝、仁义礼节等儒家伦理道德规范的推崇。小说的主人公之一周世良是一个极为老实忠厚的农民,他的为人处世原则就是老实本分、自食其力,宁可让自己吃亏也不能沾别人的便宜,所以当东家周高才突然毁约要收回自己田地租借权、不让他耕种时,他一点也不恼怒,别人卖田卖地都要等到秋后,等收一季稻子再卖,而他割完麦子就将田地卖给东家,对一直算计他的东家他也要做到仁至义尽。周世良人穷但志不短,轻易不肯接受别人的馈赠,当孔大善人要送他一百块钱盘缠给他上北京找儿子时,他摇头拒绝道:“我穷是穷,但非分之财是不要的。我去找我的儿子,为什么要你出钱?”后来他将豆腐店抵押给孔善人,孔善人说:“你要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孔善人本以为周世良会乘机敲他一下,最起码也要给他二三百元,谁知周世良只要一百元。不仅如此,周世良还是一个讲诚信的人,儿子计春后来与孔善人的女儿孔令仪好上了,写信要求和洪氏女儿菊芬解除婚约,周世良说什么也不答应,他竟然主动到孔家说明自己的儿子已经有了婚约,不愿和孔家攀亲,要求孔家女儿和自己儿子断绝关系。为了给洪氏母女一个交代,他决定破釜沉舟将赖以为生的豆腐店卖了,即使倾家荡产也要亲自上北京把儿子找回来。张恨水对周世良这样诚实守信的老农民充满赞许同情,这在另一方面也表明他自己的人生态度和行事准则。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张恨水对于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传统伦理道德的认同,儒文化所倡导的父慈子孝、节俭自律、从善为良等观念在《现代青年》中都有所表现。小说开头部分写周世良、周计春父子两人相依为命,父亲为了更好地照顾儿子,妻子亡故后决定不再续娶,为了儿子的前途和幸福他宁可牺牲一切,儿子虽然岁数不大,但也懂事明理,帮助父亲烧锅做饭,甚至懂得体恤终日忙绿操劳的父亲。所以尽管父子两人一开始日子过得很艰苦,但清苦平淡的日子中也不乏令人羡慕的天伦之乐。然而,去了北京之后的周计春,由于没有父亲的管教与监督,经受不住色欲与金钱的诱惑,与那些追逐时髦、讲究穿着、不学无术的现代青年厮混在一起,一步步堕落腐化,以至于忘记了父亲和老师对自己的教诲与期望,完全沉迷于犬马声色享受之中,等到他幡然悔悟时,老父亲已经去世,深爱自己的菊芬自杀,一切都无法挽回。作者除了讽刺挖苦所谓现代青年之外,还从反面诠释了节俭自律、从善为良对于人生的重要性。总之,作者正是通过周氏父子的悲剧故事,重新阐发了传统伦理道德的现代意义,从而达到警世劝人的创作目的。

然而张恨水并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艺术家,他对传统伦理道德的提倡并不是无条件、不加选择的,他主动地接纳了五四以来所倡导的科学民主、自由平等的现代思想,并将它们有机地融入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因此他所主张的传统同时还烙上现代的印迹。也正因为这样,我们看到张恨水在提倡父慈子孝的传统美德的同时,“极不赞成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之旧观念”[1]。作者的这种思想也影响到其笔下人物塑形上,小说中,周世良为了能供儿子上学读书,甚至将房子家产都卖了,这显然是为了成全儿子而牺牲自我幸福的举动,这其中自然有望子成龙的传统心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小学校长刘老师的引导和启蒙下,周世良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家境贫困耽误了儿子的前途,他要把儿子的天赋充分发挥出来,以便于儿子将来能做更多更大的事情。这就是说周世良这样的农民在新思想的影响下,已经从读书求官的旧观念中摆脱出来,懂得尊重子女的意愿和选择,不再是一个专横独断的封建家长。他对儿子疼爱中有分寸,管束中有宽容,他明白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因此,明知道儿子读书很用功很吃苦,但为了儿子将来有出息,他硬是坚持让儿子读下去,等到儿子计春初中毕业后,他又接受冯子云老师的意见,千里迢迢送计春到北京读书。他十分痛心于儿子后来的堕落腐化不思进取,更不能容忍儿子不守信用,做出忘恩负义、见异思迁、轻易废除婚约的不义之举,但他没有把责任完全归咎到计春一个人身上,而是认为他受到坏青年的引诱才慢慢变坏的,所以他对将儿子变成忘恩负义、不求上进的孔令仪充满仇恨,甚至扬言要杀了她,等到后来他进京寻子昏倒街头被孔小姐救起送到医院,他立刻又原谅了孔小姐。纵观小说全文,我们看到除了周世良对晚辈的态度与情感发生变化,其他像洪氏乃至孔大有对子女都不是一味的管教与斥责,而是赋予其更多的自主权。此外,我们从师生、邻里、甚至穷人富人之间的关系中,也能感受到一种新的时代气息与氛围。

2 浓郁的现代气息

《现代青年》从故事构架上看与一般通俗小说没什么两样,在思想内容方面也与五四新文学所倡导的反封建、反传统、争取恋爱婚姻自由以及激进的社会革命等主流话语想去甚远,但它仍然散发出浓郁的现代气息,这一点却一直未受到读者的重视。细读文本,我们会发觉其中所涉及到的商品经济意识、城乡文化的冲突、现代都市文明病等问题即使是放到整个1930年代的文学创作中也显得十分突出,因此,《现代青年》是一部能够体现张恨水现实情怀与现代意识的力作。

首先,小说通过周氏父子离乡进城的故事,表明了现代农民希望通过进城打工供养子女读书求学以此来改变命运的迫切愿望,因此周世良也成了二十世纪现代农民工的雏形。当然,让周世良放弃祖传的家业,弃农从工/商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不是刘校长登门家访,周世良父子会依然像从前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家生活,刘校长对老实巴交的周世良说,周计春是一个不一般的孩子,如果完成了学业,不仅何以养活自己而且还能帮助别人,并再三劝告周父不能为了省钱,误了儿子一生。尤其是刘校长的那句:“我吃饱了不算,但愿我看得见的人都吃饱了。”这句话深深打动了周世良,使其坚定了让儿子读书的决心,为了能够多攒钱让儿子读书,周世良除了耕田外,还利用农闲时间去乡店里帮工,帮学会了做豆腐的手艺,这就为他将来进城开豆腐店做好了准备,再加上种田入不敷出,自己的田地收的粮食不够吃,租人家的田地,除了受东家地主的盘剥外还要看地主老财的脸色受他的气,同时为了儿子能进城上更好的学校,周世良一咬牙就变卖全部家产,离开世代生活的乡村去城市谋生。我们看到周世良不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变卖家产获取必备的投资资本再进城开豆腐店这一系列的举动,表明他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经济意识,是一个典型的经济人形象,不仅如此,他还具有一定的经营手段,懂得如何使得自己的豆腐店生意兴旺起来,他的江水豆腐干很快在安庆市出了名,周记豆腐店成了众人皆知的品牌。要不是因为儿子后来上北京读书误入歧途,周世良还真的倚靠豆腐店在省城安庆扎住了根,为了上北京寻找儿子,他又一次变卖家产,而这一次变卖只是为了凑足去北京的路费,这就意味着他将失去创业资本,而彻底破产。虽然后来在北京城,他企图做卖吃食的小贩来维持生计,终因为自己不能适应北京的恶劣的气候和环境,而差点冻死街头。张恨水虽然没有像老舍《骆驼祥子》那样揭示出祥子发财致富梦破产的种种社会原因,但他还是通过周世良的最终破产乃至病死以及周计春的堕落变质批评了现代都市社会的罪恶。

其次,小说还借助周氏父子与孔氏父女的矛盾纠葛写出了不同阶级与阶层之间的对立、冲突。周世良当初满怀着希望变卖家产带着儿子去城市闯荡,原指望儿子在城市里能更好地读书学习,更有利于其成长成人,没想到事与愿违,不但儿子没成才,自己也落得病死他乡的悲惨结局。表面上看,周氏父子的悲剧是因为儿子周计春少不更事造成的,其实不然。尽管张恨水缺乏社会剖析派作家那样明确的阶级意识和社会革命的思想,没有从社会制度的根源出发思考周氏父子悲剧发生的原因,但他还是让读者看到整个社会像一张密不透缝的网让周氏父子无处逃遁,他们除了束手就擒接受富人捉弄和摆布外,别无出路。当初在乡村时,周世良就遭到乡绅地主周高才等人的暗算与盘剥,来到城市后受到了善人孔大有的帮助接济,孔家甚至免除了他们的房租,看起来周氏父子交了好运,而实际上所谓的孔善人实际上是一个面善心狠的伪君子,他内心深处对穷人没有半点好感,他之所以施舍就是用小恩小惠来博得受施舍者的感激以及社会上给予他一个善人的好名声,并希望自己的善事善举能感动菩萨,赐予他子孙后代,好让他能够延续孔家的香火。他与穷人之间实际上界限分明,一般情况下不轻易与穷人会面,有什么事情总是让管家与穷人打交道,后来当他得知女儿的男朋友是周世良儿子时,更是无法容忍,他宁可断绝父女关系(所谓的女儿实际上是他领养的,并非他亲生),也不接受穷人的儿子为自己的女婿。周世良与孔善人的冲突实际上是两个阶层与阶级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周世良在行事准则、价值观念等各个方面与处于社会上流地位的富人孔大有之间相差太大,他们之间的矛盾与裂痕自然无法弥平,并且作为弱势群体的周世良一方他们在城市中所面临的威胁是多方面的,而任何一场自然或人为的灾害都会让他们顷刻之间倾家荡产或家破人亡,因此,周世良父子的悲剧看似偶然,实属必然。

再次,小说还通过周计春的堕落和其父周世良的悲剧写出了城乡文化之间的冲突以及现代商品经济对人性的异化,从而与以老舍为代表的京派作家对现代都市文明病的思考与批判形成呼应。小说主人公周计春原先是一个勤奋好学、知理明事的好青年,到了北京后,由于失去了父亲的监护,经不住孔令仪、佩珠、陈子布一干现代青年的诱惑,很快忘记了老父亲和恩师的谆谆教导,不思进取,整日沉迷于温柔富贵乡,最后被骗上当,四处流浪,沦落为一名男优。计春的堕落表面上看源于一次偶然的巧合,周氏父子二人初到北京时,正好与孔令仪、刘清泉主同住怀宁会馆,要是周计春没有遇到孔令仪,要是他早痛下决心摆脱孔令仪等人的纠缠搬到冯子云老师家居住,或许他还像当初一样勤奋读书,最终如父亲和老师所愿,成为一个有学问、有教养的人,从而既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有益于他人和社会。我们还能设想出更多使计春避免堕落的条件和机会,然而这些都没有用,周计春还是按照作者设定的叙事逻辑,不可挽回地堕落下去。如前文所述,周计春和孔令仪、袁佩珠、陈子布等人虽然年龄相仿,但实际上却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出身农村的周计春,虽然读过书上过学,比他父亲会说话,但他从骨子里来看还是乡下人,在孔令仪、袁佩珠这些城市资产阶级小姐眼中,他就是一个被捉弄玩耍的对象,因此孔令仪们在周计春面前具有巨大的心理优势,这种优势归根结底就是以商品和金钱为标志的城市文化对封闭落后的乡土文化的欺凌与侵犯,比如,孔令仪之所以主动引诱周计春并不是真的出于内心喜欢,而是要利用周计春来出气,让她的前男友小陈嫉妒后悔,而袁佩珠之所以引诱周计春也无非是为了寻求刺激,捉弄一下她嫉妒已久的孔小姐而已,后来因为周计春与孔令仪重归于好,出于报复心理,袁佩珠唆使陈子布将周计春拖到能花钱能堕落的地方去,让周计春染上吃喝嫖赌的恶习,既毁了周计春又让孔令仪跟着遭殃。周计春在陈子布的欺蒙下果然成天和妓女混在一起,整日沉迷于色彩与虚荣之中,甚至于偷孔小姐的钱与钻戒,后来因为钻戒被妓女骗走,而不敢面见孔小姐,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直至变成男优。周计春与那些城市男女青年交往过程中每每处于十分被动地位,要么被玩弄,要么被欺骗,这绝非性格、年龄、阅历等因素造成,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出身农村、家庭贫困,他那种诚实善良的农民性格自然无法应对城里人的狡猾与奸诈,同时由于贫穷更是无力抵御金钱的诱惑,这样他的堕落与失败便在所难免。因此,小说中所有的矛盾与冲突实际上是以周氏父子代表的乡村文化与孔氏父女为代笔的城乡文化之间的冲突,而处于弱势一方的周世良父子既然会成为这场冲突的牺牲品。

周计春的堕落归根结底源于现代都市的诱惑以及金钱对人性的异化。现代都市往往就是金钱和色欲的代名词,因此富家小姐孔令仪其实就是金钱和色欲的化身,周计春和父亲初到北京游故宫时刚见孔令仪,就被她完全吸引,小说这样意味深长地描写道:

……她说着这话时,笑嘻嘻的,笑得她耳朵上垂下来的两片翠玉耳坠,都笑得有些颤动起来。计春看见她的样子,不但是解放,而且还有些放荡。她身上穿了一件蓝底绉纱长衣,里面衬着白绸套裙,套裙是没有上身的,在薄纱外面,可以看到她两只玉肩,和挂在肩上的两条绣花带子。尤其是在那胸面前,两只乳峰,若隐若现的,在薄纱里高高的突起。因之,计春每当她不注意的时候,就去偷看她的胸脯一下[2]。

显然,在计春眼里,除了翠玉耳坠外,最醒目的就是玉肩和乳峰,而这些无疑就是金钱和色欲的具象化,这是周计春对孔令仪的最深印象,也是北京这座城留给他的最深印象。城市的诱惑对于周计春来说无处不在,只要他呆在城市中,一天不离开城市,他就有堕落的可能,刚刚见到孔令仪周计春就忍不住萌生这样的念头:“假使人生在世,能娶着这样一个老婆,那不是很快活吗?”春心荡漾的周计春此时就被孔小姐身上的脂粉香彻底麻醉了,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因此周计春的堕落看似偶然,其实必然,他要是不堕落反倒令人意外。金钱和美色不仅诱惑着周计春还腐蚀他的心灵,使得由一个奋发向上、纯正善良的青年变成纵情声色、虚伪无聊的浪子。富有、文明的现代都市实际上是欲望、贪婪、虚荣等罪恶的渊薮,这里处处布满陷进,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其中,最终与之同流合污。一开始的周计春,还比较清醒,保持乡下人的腼腆、诚实等本色,能够意识到自己与孔小姐身份与地位相差太大,因而对她不报任何奢望,甚至想早早摆脱她的纠缠。然而,面对着孔小姐的金钱和美色,周计春无法拒绝,慢慢习以为常,成了金钱和美色的奴隶,甘愿为之驱使,最终连亲情、友情、师情一概不认,成了一个毫无人性的浪子,现代都市对人性的异化由此可见。

3 他们都是“过渡时代”的人

《现代青年》是一部社会小说,具有讽喻现实、警世喻世的社会效用,同时也是一部教育小说,由主人公周计春的成长历程和堕落行迹揭示年轻一代人的生活现状和精神状态,也表现作者对所谓的现代青年乃至现实社会的不满与忧虑。除周计春外,小说还塑造了孔令仪、袁佩珠、陈子布、陆情美、余何恐、尚小姐等一大批青年男女形象,这些来自不同阶层的青年虽然身份不同、性格各异,但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贪图享受、不务正业。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浮躁。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都极时尚极富有个性,不再拘束于传统的伦理道德束缚,敢想敢做、时髦摩登,成双配对出入于影院舞厅,俨然一副时代青年的派头,实际上却是一些不学无术、纵情于犬马声色之徒,作者对这样的现代青年予以辛辣的讽刺挖苦,值得深入思考的是为什么小说会以现代青年为批评对象,是什么原因导致作者对现代青年如此反感,作者心目中的理想青年又是什么?

实际上,将现代青年作为批判主题符合张恨水一贯的关注现实、关心民生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张恨水的小说大都带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性质,其中有不少小说的批判矛头就是针对那些贪图享乐、骄奢淫逸的青年男女的。如《金粉世家》中的金燕西、《夜深沉》中的宋信生,《纸醉金迷》中的范宝华、交际花东方曼丽和赌迷心窍的田佩芝等等,张恨水笔下的这些过着纸醉金迷生活的洋场恶少们完全是社会的寄生虫和毒瘤,属于地地道道的败家子,他们于家于国都没有半点贡献,除了在装扮举止上显得时尚新潮外,他们与奋发向上、进取有为的现代精神根本沾不到边。比如小说中的孔令仪之类的青年人除了坐汽车、看电影、下舞厅之外,对于现代科学知识一无所知。这种人受到作者的嘲弄也有不难理解。《现代青年》完稿于1934年7月,这一年的5月作者去了一趟西北,旅途中的见闻尤其是甘陕两地百姓的穷苦生活让他感触很深,在回忆录中他曾这样写道:

我经历的那条路,可说大部分的同胞,还不够人类起码的生活。你不会听到说,全家找不出一片木料的人家;你不会听到说,炕上烧沙当被子盖;你不会听到说,十八岁大姑娘没裤子穿;你不会听到说,一生只洗三次澡……这一些事实,引着我的思想,起了极大的变迁。文字是生活和思想的反映,所以在西北之行以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完全变了。文字自然也变了[3]48。

有着如此经历和感触的作者,重新回到城市看到城市那些纵情声色、浅薄无知的花花公子和富家小姐会更加反感,同时他对周计春这样来自农村的青年人没有坚持自己的农民本色反而与都市不良青年同流合污格外感到痛心。因此,周计春的堕落故事里面就不止是批评与嘲讽还有同情与感伤。

小说对现代青年的嘲讽不可谓不辛辣,对周氏父子的同情不可谓不真诚,然而它仍然给读者留下这样的遗憾:小说中始终没有出现真正的现代青年,或者说作者没有告诉我们他心目中的现代青年应该是怎样的一副面貌。难道作者心目中的好青年就是陈校长所说的认真读书,将来不仅能自己吃饱肚子,还能帮助别人的人,这和封建时代所提倡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观又有多大区别?作者在小说中给周计春设计了三种老师:一种是陈校长、冯子云式的引导周计春读书求上进的正统知识分子;一种是孔令仪、陈子布这种引导他学会享受和花钱的现代青年;还有一种是余何恐这样有名士风度、口头上同情工农大众的“现代作家”。遗憾的是周计春没有听从陈、冯两位老师的教导走读书求学的正路,而是跟着现代青年和现代作家后面走歪门邪道。余何恐向来是主张废除家庭制度的,所以投靠余何恐的周计春从来不敢在余的面前提自己父亲的事情,因为他怕别人耻笑自己腐化。余何恐说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周计春不明白,也不敢追问。余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家都生活在过渡时代,都是过渡时代的人,家庭制度还是不能立即废除的,否则周计春这样的人谁来提供他读书,不读书他又怎么能有机会四处闯荡,而他自己也不能这样始终飘荡,早晚得有个家。显然,张恨水对过渡时代这四个字是深有感触的,因为他就认为自己是一个双重性格的人:

这个阶段,我是两重人格。由学校和新书给予我的启发,我是个革命青年,我已剪了辫子。由于我所读的小说和词曲,引我成了个才子的崇拜者。这两种人格的溶化,可说是民国初年礼拜六派文人的典型,……可是后来人家说我是礼拜六派文人,也并不算十分冤枉。因为我没有写作以前,我已造成了这样一个胚子[3]13。

具有现代思想和现代意识,但又对现代缺乏深入的了解,并且留恋传统,这样张恨水心目中真正的现代青年只能模棱两可,勤奋进取和不安分守己两者之间的界限又如此模糊不清,所以主人公周计春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变成失足青年,而他父亲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这样过渡年代里希望凭着一己之力将儿子培养成人,走读书成才的路,岂不是天方夜谭!

[1]张恨水.现代青年:作者自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2]张恨水.现代青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42.

[3]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G]//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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