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涉藏作家的西藏书写

2012-08-15 00:49杨青云
关键词:格萨尔藏族流浪

杨青云

当代涉藏作家的西藏书写

杨青云

发现西藏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发现本身就充满了现代人的探索精神在其中。西藏浑厚而独特的文化沉淀为现代文学使提供了良好的素材。作家们在书写西藏时常常将笔端对准了苦难和漂泊与流浪的主题。不同的作家因为各自对西藏的理解不同,所书写的西藏也就有了千种面貌。在西藏的异域空间下,苦难意识与漂泊流浪的生存方式都充满了耐人寻味的意义。

西藏;文化想象;苦难;漂泊与流浪

西方学者泰勒在《发现西藏》一书中说:“发现东方(更确切地说是发现吐蕃)首先应该归功于一种狂热向往的梦想。”[1]从18世纪开始,西方人怀揣着这种狂热的西藏梦,从地球的一端爬山涉水到另一端,西藏成为了这些外来者们“幻想的梦境”。传教士、旅行家、冒险家等从不同侧面描绘着西藏的面貌,神秘而不可得,但西藏常常置这些人的梦想于不顾。藏族人类学家格勒认为:“西藏超出我们的经验成为梦想与遥远与寻觅之地,寻觅不是为了验证我们的‘无’。在历史和时间的去处、在难以逾越的高山中幸存的这片地方,成为我们精神的‘异域’”[2]。作为一名藏族学者,格勒意识到西藏已经从地域名词变成了精神象征,不论是对本地藏族人还是对外来者而言,西藏是不可接近的。西藏以它的异质性特征,引发人们对它的猜测、热爱与探索。

新时期以来,有大批的作家写了不少关于西藏的小说。当然,外来作家描绘的西藏与本土作家描绘的西藏是有区别的。在此我们将涉藏作家分为两类:一是本土作家,一是外来作家。本土作家包括绛边嘉措、扎西达娃、阿来、班果、色波、央珍等,外来作家则有军旅作家毕淑敏、裘山山,专职作家如马丽华、范稳、马原等。本土作家因长期生活在西藏,对西藏的风土人情各个方面都比较熟悉,所以他们在作品中常以反思的心态来对待周围的一切,与时代趋同和保留自己民族的文化二者造成了他们精神上的悖论。而对于外来作家而言,西藏充满了魅惑,他们常常被藏民族的文化震慑,他们以崇敬、钦羡的眼光来看待西藏的一切,西藏始终高高矗立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成为他们膜拜的对象。其中,军旅作家笔下的西藏,其政治意味更加浓厚,他们更关注西藏社会的进步与改革,他们对于西藏文化虽保持着敬畏的态度,但更希望西藏社会能够跟上时代的步伐。由此看来,西藏的想象是复杂而多层面的。然而,无论是本土作家还是外来作家,他们写西藏总是离不开两个主题:苦难、漂泊与流浪。

一、苦难书写

韦勒认为“文学”的定义更适合采用“想象性的文学”一词。文学是反映现实社会的一面镜子,是社会的投影。但与此同时,作者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加上了许多想象的成分,其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可以这样说,文学作品是作者沟通现实与虚幻的一个渠道,是夸大的现实“镜像”。西藏本身包含着梦幻的色彩,透过苦难与孤独,反映出了作家们对西藏的不同的文化想象。

西藏地域封闭,加之气候条件恶劣,藏民族很少与外界联系,他们生活在自己的时间周期表内,汉地的世事变迁很难影响到这块土地。而恶劣的气候条件常常造就了坚毅的民族性格。传统的藏文学作品塑造了一些经历苦难的英雄,从《格萨尔王》到《勋努达美》,故事的主人公都要经历种种磨难方能修成正果。苦难是藏族文学作品中必不可少的主题。对藏民族的苦难,本土作家与外来作家各有各的理解,并且有不同的指向。

(一)外来者体验的苦难

外来作家中的军旅作家进行西藏书写时,受到了比较深重的意识形态的影响。在他们看来,西藏的苦难主要来源于落后与贫穷,人们需要被文明教化,不能过于沉溺于蒙昧之中。毕淑敏的“青藏线”系列:《昆仑殇》《阿里》《伴随你建立功勋》《补天石》以及《西藏,面冰十年》,裘山山的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电影剧本《我的格桑梅朵》,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西藏社会解放后的社会现状。毕淑敏和裘山山都曾经在西藏服役,她们的作品主要是反映军人在西藏的艰难生活,《我在天堂等你》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例子。这类小说书写苦难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反映当时西藏的社会现状,另一方面是为了赞扬军人的精神。军人克服艰难万险挺进西藏,越是艰难就越能够突出军人的精神。在军旅作家的笔下,书写西藏社会的苦难更多的是为政治说话。作家们在尊重民族信仰、生活习俗的前提下,对边荒人民给予同情,与此同时也宣扬了自己的文化立场。

专业作家马丽华的系列散文《走过阿里》《灵魂像风》《藏东红山脉》,主要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对西藏进行了书写,给西藏增添了历史的厚重感,其份量是沉甸甸的。马丽华笔下的西藏是真实的,摆脱了各种叙述和想象。正如格勒所说:“……马丽华把西藏从宏大叙事和形而上学的玄想中释放出来……她带领我们看西藏,看没有被各种叙述所伤害、所遮蔽的西藏。”[2]9她所体验到的苦难具有历史的疼痛感,是人类历史向前演进时不能避免的。她对藏民族的苦难充满了深切的同情。人类的文明进程总是会造就民族记忆的伤痛,马丽华对藏民族的苦难具有“普适性”的特征。范稳沿着茶马古道,以游历的方式对西藏进行了书写,他的散文《藏东探险记》《雪山下的朝圣》《雪山下的村庄》等,以崇敬的心态对藏区人们的生活习俗、宗教信仰进行了诉说,他笃信藏人信仰的一切,追溯历史与现实幻想并存。他的小说“大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正是在追溯历史与想象现实的产物。《悲悯大地》中的阿加西艰难的朝圣之途,亲人们先后牺牲增加了其成佛的悲情色彩,成佛之路充满了艰难与险阻;《水乳大地》中的东巴人与藏族人生活在狭窄的峡谷中,二者互相不能包容,加之恶劣的生存条件,加剧了生活的艰难,东巴与藏人之间的恩怨使得苦难进一步加深。小说的另一条线索是西方传教士历经千难万险建立起教堂的过程。基督教与藏传佛教之间的水火不容,导致了本来就生活得艰难的人们的自相残杀,而传教士们为了信仰而献出生命也增添了悲剧的色彩。范稳笔下的苦难同马丽华不同,马丽华感受到的是藏族沉重的历史现实,而范稳感受到的是历史的传奇。他对藏民族所经历的苦难寄予了同情,他所写的苦难具有浓重的宗教意味。基督教、藏传佛教以及东巴教之间的纷争,头人之间为了争夺利益而发生的一系列械斗,加重了藏民族的苦难。然而,这些苦难对于藏族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东西,经历苦难的人反而会将这种苦难当成一种历练。专职作家们书写的苦难是对藏族精神的肯定,苦难给了他们精神上巨大的震撼与洗礼。

(二)本族人呈现的苦难

对于藏族作家而言,人经历苦难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正如丹珠昂奔所言:“现实中的苦难愈深、愈险恶,藏人信教愈诚,为之付出的代价就越重要。”[4]藏族信仰的宗教促使他们在面对苦难时始终持有一颗豁达的心。解放以后,藏族的文学作品与内地的文学作品都在歌颂新时期,沉浸在翻身解放的喜悦当中。作家们在文学作品中书写苦难是为了与今日的解放相对比,颇有忆苦思甜的味道。这类文学作品对政治话语的运用比比皆是,小说的模式一般是穷人受苦得解放。甚至到了新时期,索朗、丹珠昂奔、周炜等人在对藏族文学进行研究时,还采用比较政治的话语对藏族作家的作品进行述评。藏族作家对过去苦难的书写是为了今昔对比,抒发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然而到了80年代中期以后,阿来、扎西达娃等人对本民族的苦难历程作了另一种沉思,不再把苦难当作为政治说话的一个主题。对他们而言,对过去苦难的书写,有助于他们回望自己民族的历史,总结出历史的经验教训。新时期,阿来重写了《格萨尔王》,作品中夹杂了阿来个人对格萨尔王的理解,但是《格萨尔王》还是与史诗一脉相承,英雄史诗《格萨尔王》所表现的经历苦难修成正果,在阿来的《格萨尔王》中也有。格萨尔王在威震四方以前必定经历了众多的苦难,苦难磨练了格萨尔王,经历了苦难的格萨尔王终于修成正果,史诗与小说同样荡气回肠。但在小说中,阿来并没有过分肯定苦难对于格萨尔的磨练,相反在经历苦难的过程中,格萨尔还在内心挣扎过,对于苦难的怀疑,使神一般的格萨尔更具人性化。对于阿来而言,书写苦难不仅在于高扬精神,还在于经历苦难是人对自己本民族历史的痛切沉思。扎西达娃的《西藏,隐秘岁月》《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地脂》《野猫爬过的岁月》《自由人契米》等中短篇小说,也或多或少地表达了自己对于苦难的理解。扎西达娃的小说中闪烁着魔幻的色调,在现实与虚幻之中徘徊,其作品中的苦难意识是很浓重的。其中,以《西藏,隐秘岁月》《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最为明显。婛与塔克无目的地前行,正是扎西达娃对苦难的怀念与畅想。在扎西达娃看来,孤独的藏民族遗世而独立,苦难的旅程使他们更能攥住自己民族的魂。

由此看来,对于苦难的书写,外来作家与本地作家有着明显的区别。外来作家把苦难当成理解西藏民族史的一个契机,寄托着他们所尊奉的精神。外来者透过苦难的书写,把西藏想象成了自己精神上的“异域”,在这个异域空间下,外来者领略到了在自己的地域上所不能领略到的种种。而对于西藏本土的作家而言,对苦难的回味,是他们重新对自己的民族、历史进行审视的过程,也是反思现在与检讨过去的一个方式。他们并不是要塑造悲情的英雄人物,而是通过苦难的历程警醒当下的人们,也提醒自己在阔步前行的时候,不要丢弃最本质的东西。

二、漂泊与流浪

漂泊与流浪同样是西藏书写中不可忽视的主题。艾芜的《南行记》正是以流浪者的姿态将读者带入滇缅边境,感受与中原文化相异的异域文化。奇异的边地叙事因流浪、漂泊而光芒四射。而对于藏族人而言,漂泊和流浪是一种生命的本然状态。藏族属于游牧民族,四处迁徙漂泊,生活充满不确定感,他们渴望自由的生命状态。流浪与漂泊使他们更能够寻找到生命中缺乏的东西。韩子勇在《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一书中认真分析了西部小说中常出现的漂泊主题,他认为,“所谓漂泊当然不仅仅是指肉体上的无所归依,或那种‘天边外·在路上’的叙述模式,还应该有一种精神或灵魂的颤动,应该熔铸了丰富的生命内涵。”漂泊更多地指向了精神领域,因丧失方向而造成了漂泊与流浪,有了方向不再会漂泊。无论是外来作家或是本土作家,他们在进行西藏书写时,漂泊和流浪是他们常常探讨的问题。

阿来的中长篇小说 《旧年的血迹》《永远的嘎洛》《空山》中都有流浪人的形象,故事主人公都表达了“我想要流浪”的强烈愿望。扎西达娃的《西藏,隐秘岁月》《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流放中的少爷》《泛音》《地脂》中有流浪者的形象,主人公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但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促使他们不断地向前奔去。范稳的《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颂扬了一群爱憎分明、侠骨柔情的江洋大盗或赶马人,他们的生命在漂泊流浪时逐渐丰盈了起来,漂泊流浪成全了他们的英雄之气,也使他们骨子里的柔情袒露无疑。

流浪与漂泊使人“在路上”。不仅是小说中的人们“在路上”,作品的作者们也在路上。对于藏族作家阿来、扎西达娃来说,他们的族群是流浪漂泊者。他们总是以自己的行走方式去寻找传说中的“藏三宝”,漂泊说明他们为寻找真理而不断地努力。随着时代的进步,藏民族丢弃了本族文化。异质文化促使了他们精神上的不安。阿来的作品中常常表现出对藏文化逐渐流失的惆怅与无奈,他清晰地意识到民族在发展过程中遇到的种种无可奈何。漂泊与流浪也是这些本土作家对自己民族文化的一个遥远地追溯方式。对于闯入的“他者”——范稳而言,漂泊流浪具有神秘的异域色彩,他想通过藏族这种特异的行走方式来探究藏族人们的生存方式、民族性格。他对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江洋大盗、赶马人情有独钟,将漂泊与流浪同传奇人物结合,从另一个维度对藏区历史进行挖掘。同时,他还发现藏族的文化可以弥补自己民族文化中失落的部分,汉民族的过分安定造成了精神上的贫血,藏族自由的生命形态给了他启示。

漂泊与流浪这一主题使西藏书写具有传奇的色彩,倾向于神秘主义,浮动着魔幻的影子。另一方面,当代作家运用这一特殊的主题来对本族的文化记忆进行回望,以挽歌的形式表达了文化消失的失落,同时也是进行精神寻觅的方式。在进行西藏书写时,生命状态越是激动人心,就越是透露出了作家们对文化无所皈依的失落。由此看来,漂泊与流浪的主题并不仅仅是作家们为了制造写作的噱头而信手拈来的材料,它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当代涉藏作家精神上的隐忧。

三、结语

当代涉藏作家对西藏的想象叙述可以说是多层多面的,西藏的魅力正在于此,它给作家们带来了各种不同的体验。“叙事不只是讲述曾经发生过的生活,也讲述尚未经历过的可能生活。一种叙事,也是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一种实践性的伦理构想。”[6]涉藏作家们的西藏书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书写一种可能性,无论这种可能性是不是会出现,它却真实地存在于作家们的叙述过程中。书写西藏与发现西藏一样,是出于作家们心中的西藏梦幻的驱使。虽然西藏一直矗立于人们的梦想之外,但是对于精神、梦的寻找的精神,却被镌刻在了小说的文本中。无论是回望本族的文化记忆的失落,还是钦羡异族文化,西藏书写为当代的文坛带来了许多值得挖掘的东西,西藏书写值得人们进一步探究。

[1]泰勒.发现西藏[M].耿昇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8:3.

[2]马丽华.西行阿里[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7:8.

[3]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1.

[4]丹珠昂奔.佛教与藏族文学[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88:7.

[5]韩子勇.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06.

[6]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叙事纬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3.

I207.42

A

1673-1999(2012)10-0137-03

杨青云(1987-),女,西南大学(重庆400715)文学院2010级硕士研究生。

2012-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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