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道苦吟的文化学阐释

2012-08-15 00:49尹荭
关键词:立言诗歌

尹荭

陈师道苦吟的文化学阐释

尹荭

面对唐诗人创造的诗歌艺术高峰,宋代诗人艰苦卓绝地以多种方式探寻宋诗的发展道路。受中晚唐苦吟之风影响,宋诗人陈师道笃行以苦吟的方式实现自身艺术追求,并进一步促成宋調的形成与发展。学界围绕着苦吟进行了一定程度地研究,成就主要集中在对苦吟共通性的把握、中晚唐苦吟诗人的个体研究等。以苦吟的共通性来把握陈师道的苦吟,势必泯灭陈师道苦吟内涵的完整性。分析了陈师道苦吟的具体内涵,并从文化学的角度多层面剖析陈师道的苦吟。

陈师道;苦吟;文化学;阐释

一、陈师道苦吟的具体内涵

(一)苦吟之“苦”

陈师道在诗歌中曾自言“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绝句》)《徐州府志·魏衍传》中也提及“师道吟诗至苦”[1],陈师道可谓将毕生精力熔铸于诗歌创作上。笔者考察陈师道诗歌发现,陈师道苦吟之苦主要包括了两个方面:

其一,参悟诗歌之苦。《宋史·陈师道传》记载,“陈师道少而好学苦志”[2],黄鲁直《答王立之》诗中也提及“渠勤学不倦,味古人之语精深”[1]。这两则文献材料仅道出了陈师道勤苦学习之影子。《曲洧旧闻》记载,有人曾提问参寥如何看待陈师道评价“东坡诗始学习刘梦得”,参寥回答道:此陈师道之论,施于黄州以前可也。坡自元丰末还朝后,出入李、杜,则梦得已有奔逸绝尘之叹矣。无己近来得《渡岭》、《越海》诸篇,行吟坐咏,不绝舌吻。常云此老深入少陵堂奥,他人何可及。其心悦诚如此,其岂守昔日之论乎[1]。文献中的“行吟坐咏,不绝舌吻”,道出陈师道苦参诗歌的状态。陈师道在《次韵苏公观月听琴》中一面盛赞苏轼诗歌“清言冰玉质,怀衲山水纹”,一面也给出了他“行吟坐咏,不绝舌吻”的原因。他认为自己天资并不聪慧,对诗歌领会不早,所以需要“殚精有后悟”。陈师道参悟苏轼诗歌尚且如此呕心沥血,他在参悟自己所崇的杜甫、黄庭坚等诗人诗歌时的至苦状态便可想而知。

其二,作诗过程之苦。对于陈师道苦吟作诗之过程,多处文献均有记载。《朱子语类》:“陈无己平时出行,觉有诗思,便急归拥被,卧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起。”《却扫编》:“陈正字无己,世家彭城,后生从其游者。常数十人,所居近城,有隙林木间,则与诸生畅游林下,或揪然而归,径登榻引被自覆呻吟,久之,矍然而兴,取笔疾书,则一诗成矣。因揭之壁间,坐卧哦咏,有串意至数十日乃定,有终不如意则弃去之。”[3]《文献通考》:“石林叶氏语:‘世言陈无己每登览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持寄邻家。徐待其起,就笔砚,即诗已成,乃敢复常。’”[4]综合上述几则文献材料,可简要勾勒出陈师道苦吟作诗的过程:首先注重外界事物对诗思的引发而非一味地埋头于故纸堆中,其次构思创作时需要寂然凝虑、时间漫长,再次诗成之后严格把关、反复推敲、字斟句酌,臻于完善。黄庭坚在《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中的“闭门觅句陈无己”只是对陈师道作诗后两个步骤的概括,陈师道对此深以为歉的原因大概也正是觉得它没有概括出自己作诗的完整面貌。

(二)苦吟的准则

陈师道对苦吟有具体要求,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曾记云:

“陈无己先生语余曰:‘今人爱杜甫诗,一句之内,至窃取数字以仿像之,非善学者。学诗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予曰:‘如何等是?’曰:‘《冬日谒玄元皇帝庙》诗,叙述功德,反复外意,事核而理长。《阆中歌》,辞致俏丽,语脉新奇,句清而体好,兹非立格之妙乎?《江汉》诗,言乾坤之大,腐儒无所寄其身;《缚鸡行》,言鸡虫得失,不如两忘而寓于道,兹非命意之深乎?《赠蔡希鲁》诗云‘身轻鸟过’,力在一‘过’字;《徐步》诗云‘花蕊上一蜂须’,功在一‘上’字,兹非用字之精乎?学者体其格,高其意,练其字,则自然有合矣,何必规规然仿像之乎!”[5]

由这段话可以看出,陈师道把学诗之要归结为立格、命意、用字,认为学诗当立足自我,以我为主,而不必对古人亦步亦趋、规规然以仿像之。立格、命意、用字不仅是陈师道参悟诗歌的要求,同时也是陈师道诗歌创作的三个准则。这三个要求的实现,其中必然需要一段至苦之思。

(三)苦吟而非吟苦

陈师道与中晚唐苦吟诗人有着相同的特点:家境贫寒、沉沦下撩。陈师道虽出身于仕宦之家,但是据《先夫人行状》:“先君以家赀让群弟蓄孤振穷,欲死恤终。夫人同之,不以累其夫。先君卒贫,不能家,夫人以大家子就下养,人以为忧,夫人安之,不以累其子,年高而家益贫。”[6]到陈师道时期,家境已经相当衰落。陈师道少而好学苦志,但因不满王氏经学而绝意进取,十六岁以文谒见曾巩,深得器重,曾巩向朝廷荐举他,但因身为白衣而不得。因家庭贫寒,不能蓄养妻儿,妻儿寄食于外舅而骨肉分离。黄庭坚在《山谷集·陈师道字序》中感叹道:“我观万事,未有困于母而食于舅。”元佑四年,受苏轼等人举荐,起为徐州教授,后因越境见苏轼而贬为颍州教授。绍圣元年因苏党失势,陈师道亦受到牵连而被撤销教授,罢归徐州。此时由于没有生活来源,陈师道生活益加穷困潦倒。元符三年,徽宗即位,陈师道除隶州教授,又改除秘书省正字,未仕因无寒衣而冻死。与中晚唐苦吟诗人不同的是,陈师道虽然家境贫寒,一生沉沦下撩,但是他的诗歌极少吟苦之作。在诗歌中,他虽然也有描述饥寒的贫困生活,但是比例相当少,而且我们很少能看到陈师道以诗歌来抒发他对贫苦生活及仕途不畅的苦闷。他总是以“家贫无至锥”来轻描淡写自己所面临的生活困境,或是仅为追求创作上的新奇而夸大现实生活的贫穷,如被纪昀评价“语皆过火”的《暑雨》。

从以上分析可见,陈师道苦吟的整个过程是首先殚精竭虑地参悟古人诗歌,这种参悟并非是仅仅仿效古人用语,而是通过不断的参悟古人诗歌,学习古人诗歌的立格、命意、用字。参悟诗歌为诗歌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诗歌创作中,陈师道不断地寻求外界事物的刺激来产生创作动机,然后利用参悟诗歌所得之法及寂然凝虑、时间漫长条件下冥思苦想创作出诗歌,最后再经过长期反复修改臻至完善。同时,陈师道虽然生活潦倒、仕途不畅,但他的苦吟重在对诗歌艺术的追求与铸造,而极少抒发现世生活苦闷的吟苦之作。

二、陈师道苦吟的文化学阐释

(一)促使陈师道苦吟的文化因素

1.苦吟的原始动力:儒家立言观。《左传》:“穆叔曰:‘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谓之不朽。”[7]立德、立功、立言是儒家知识分子实现不朽人生的三种方式。《晋书·杜预传》又言:“预常言德不可企及。立功、立言,可庶几也。”[8]尽管立德对于常人而言不可企及,但是作为儒家士子的陈师道仍然以独善内省的方式完善自身人格,努力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在立功、立言上,陈师道无可奈何地舍弃了对功业的执着追求而选择以立言的方式实现人生价值。陈师道自言“此生期乐事,他日须诗传”(《奉酬应物》),在穷困之时,他依然“左右图书,日以讨论为务,盖其志专欲以文学名后世”[1]。陈师道除了以立言实现人生不朽外,他的立言目标中还包含了自身的一些独特情感体会。他在《王平甫文集后序》中论述道:

王平甫,临川人也,年过四十始名荐书。群下士,历年未几,复解章綬归田里,其穷甚矣。而文义蔚然,又能于诗。惟其穷愈甚,故其得愈多,信所谓人穷而后工也。虽然,天之命物,用而不全。实者不华,渊者不陆。物则不全,物之理也。盖天下之美,则于富贵不得兼而有也。诗之穷人又可信矣。方平甫之时,其志抑而不伸,其才积而不发,其号位执力不足动人而人闻其声。家有其书,旁行于一时,而下达于千世。虽其怨敌,不敢议也,则诗能达人矣,未见其穷也。夫士之行世,穷达不足论,论其所传而已[6]。

在这段材料中,陈师道首次提出了“诗能达人”这个命题。从这个命题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陈师道立言的目的除了追求不朽人生外,他更是对现世生活“穷”的一种消解,这增强了陈师道对立言的渴望度。结合陈师道的自身情况,他的才思并不敏捷,但又极渴望立言,于是苦吟则自然而然地成为他文学创作方式的一种选择。可以说,儒家的立言观是陈师道苦吟的原始动力。以立言获得人生不朽、消解现实生活“穷”的内在动力促使陈师道将此生精力尽于诗,增强了他对诗歌创作态度的严谨性。

2.苦吟的外在动力:诗歌酬唱。孔子提出“诗可以群”,较早地认识到诗歌的交际功能。根据诗歌的这一功能,古代文人以诗歌创作进行人际交往。可以说,诗歌酬唱实际上是古代文人间的一种文化活动。两宋是“举世重交游”的时代,宋代文人的诗歌酬唱活动较前代文人更为频繁,并有着自己的特点。纵观陈师道的诗歌,五分之一以上的诗歌属于诗歌酬唱之作。实际上,诗歌酬唱这种文化活动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陈师道苦吟的外在动力。在诗歌酬唱中,陈师道与其他诗人展开诗歌技艺的切磋,文章句法的揣摩。读了苏轼诗句后,他慨叹道“句妙方愁予”;在诗歌创作稍有懈怠之时,他自我意识到“每愧诸人索近诗”,“且寻诗社着诗勋”;在诗歌稍有进展之时,他喜言道“学诗有新功,黄魏共推激”……正是这种文化活动外在地促使陈师道不得不选择以苦吟的方式创作出更优质的诗歌作品。

(二)支撑陈师道苦吟的文化因素

诚然,儒家立言观、诗歌酬唱是陈师道苦吟的动力,但是苦吟是一种至苦的行为,在苦吟的过程中,定然有某种因素支撑着陈师道这种苦吟行为,让他相信苦吟能够使他在诗歌创作道路上走得更远。笔者认为,佛家的渐修、顿悟说及道家的内丹修炼是支撑陈师道苦吟的两个文化因素。

1.佛家的渐修、顿悟说。《华严证明疏》中有这样的记载:“弟子陈师道,与妻郭悟,同心共施。因慧严大师宗永,买《大方广福华严经》一部,八十一策,并柜两只。又有《请月长老再住荐福疏》。”[1]陈师道在诗歌中屡次提及“稽首西方社”、“赖有西方拖后生”等,为了能够实现荣登西方社的梦想,他严格地持律戒酒。他在《文集·与鲁直书》中说:“若不饥死、寒死、亦为寒死,然人生要须死,甭较短长,但恨与释氏未有后缘,少假数年,积修香火,亦不恨矣。”[6]可见,陈师道与佛教有很深的渊源。佛教理论体系影响着陈师道的世界观、人生观,佛教修炼模式也影响到陈师道的诗歌创作方式——苦吟。

《楞严经》曰:“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进。”[9]《传灯录·圭峰禅师传》:“显顿悟资于渐修。”[10]从诗歌中可以看出,这种通过渐修而顿悟的修炼方式得到陈师道的接纳,他自言道:“平生西方社,努力须自度。不忧龟九头,肯畏语一误。顿悟而渐修,从此辞世故。”(《次韵苏公劝酒与诗》)陈师道相信,通过渐修而顿悟最终能达致他所向往的西方。这种思维模式成为陈师道苦吟的精神支撑,使他相信“殚精而后悟”、“经史三年学,聪明一旦开”、“学又三年积,功收一日长”。

2.道家的内丹修炼学。道家的内丹学在宋代有了新发展,宋代文人士大夫多喜欢《黄帝内经》。陈师道选择的亦是内丹修炼模式。张耒在《昼卧怀陈三时陈三卧疾》中提及陈师道“吟诗得瘦由无性,辟谷就食合得方”[11],辟谷即是道家内丹修炼的一种方式。陈师道在诗歌和《后山诗话》均载有他讥笑韩愈曾反对服食外丹,最终却服食外丹而致死之事。可见,陈师道相当明白这种快速得道成仙方式的谬误性。道教的内丹学认为,内丹的修炼过程在于积累体内真气并护养在丹田,久之则可得道成仙。他们认为,修仙学道,并没有别的办法,只是通过积精累气,专心一意,才能修炼成功。这种修炼模式深深地影响着陈师道的诗歌创作,他感悟道“学诗如学仙,时至骨来换”,他相信诗歌创作如学道修仙一样,只要勤苦学诗、作诗后必然会达到诗工文佳的境界。

(三)陈师道苦吟而非吟苦的文化内涵

陈师道虽然穷困潦倒、仕途不畅,但是读者却极少地能够在陈师道的诗歌中读出他对潦倒的现世生活极端苦闷、忧愁。他的诗歌不是吟苦之作的原因,除了陈师道对诗歌中和圆融之美的追求及他认为这种穷可以促进诗才外,更重要的是,儒释道三教共同作用于陈师道,使得他对外界事物能够真正做到自持与自适。面对穷困潦倒的生活,陈师道发挥着颜回身在陋巷不改其乐的精神,坚守着儒家“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信条,努力维持着道德的完善,以强大的内心世界战胜现世生活的穷困。在儒家仕进之路受阻后,陈师道自觉地以佛道作为精神的坚强堡垒。他在诗歌中多以“黄粱一梦”的典故来进行自我消解,佛道两家促使他抛却沉沦下撩的苦闷而执意于内心真实诉求的叩问。儒释道三教和谐地调适着陈师道的内心世界,使其性格趋近于中和。不仅如此,陈师道还在《与苏公书》中规劝苏轼“士大夫视天下事,不当怀不平之意,平居愤愤,切齿扼腕,诚非为己”。以上观之,陈师道诗歌较少吟苦之作也是必然现象,他将更多的时间用于诗歌艺术的铸造上。

苦吟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陈师道通过苦吟使得诗歌精益求精、臻至完善;另一方面,在不断的锤炼、铸造过程中,陈师道的诗歌时而呈现出过硬之态。但是,综合陈师道的诗歌成就来看,苦吟之利远远超过了苦吟之弊。陈师道正是在这种艰苦卓绝的苦吟过程中促成了后山体的形成,奠定了江西诗派三宗之一的地位。

[1]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M].任渊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1,93,433,13.

[2]脱脱.宋史.陈师道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5:13115.

[3]徐度.却扫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5:176.

[4]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六十四引叶梦得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6:1885.

[5]张表臣.珊瑚钩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14.

[6]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卷十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831,718.

[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1126.

[8]房玄龄.晋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118.

[9]首楞严经[M].般刺密帝译,崔世勋校点.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378.

[10]释道元.景德传灯录[M].成都:四川古籍书店,2000:249.

[11]张耒.张耒集(上下)[M].北京:中华书局,1998: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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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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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2)10-0123-03

尹荭(1988-),女,四川绵竹人,西南大学(重庆400715)硕士研究生。

201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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