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静
(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摹仿”的概念不仅在哲学,而且在心理学、社会学和文学批评中一直备受关注。摹仿中的欲望和冲突的维度虽然在柏拉图的《理念王国》中略有提及,但在柏拉图之后就彻底消失了。现今,在人类学领域著名思想家勒内·基拉尔的摹仿性欲望理论中重新做了诠释。基拉尔在《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Deceit,Desire,andtheNovel)一书中提出了摹仿性欲望(a mimetic,or imitated desire)的概念。这一理论性概念的提出被誉为“智慧,正义和美德的大厦”,同时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震撼。至此,摹仿不仅仅是美学和教育层面上的存在,而是由多重复杂社会文化形态建构而成的。在文学作品中,人际关系证实了源自人类欲望摹仿天性的策略与冲突,误解与错觉的复杂机制。在《双重束缚》序言中,基拉尔指出:“那种源于柏拉图的关于摹仿(mimetsis)的权威观点,总是把一个基本的人类行为排除在受摹仿影响的类别之外,即——欲望(desire),确切地说是占有欲(appropriation)。如果一个人模仿另一个人,当后者占有某物时,结果就没法不是敌对和冲突。”[1](P2)在这样的冲突中,当敌对超过一定的限度,敌对双方就会忽略共同的目标,把注意力集中在彼此的身上,忙于进行一场所谓的威望之争。在人类当中,这个过程会快速地变成无休无止的暴力和残害,由此导致一场破坏性的社会危机。
英国移民作家奈保尔问世于60年代的首部讽刺长篇小说《模仿者》是一部后殖民小说的力作。从1968年问世以来,一直受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已有的评论从后殖民的角度对其解读,虽然《模仿者》充满着模仿叙述,但对模仿这一主题的评论还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模仿者》这部小说为我们描绘了置于双重边缘地位的殖民地人和移民者的凄惨生活,他们在蒙昧的传统意识和机械模仿的规训下,“自我”处于真空状态,完全被动,缺乏自主能力。揭示出在这种荒谬愚昧、混乱失序、毫无理性的模仿围城的双重束缚下,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被置换为一种间接的、野蛮低下的关系。任何事物、任何可能的追求都是虚妄和堕落。本文试图从摹仿性欲望和冲突性摹仿的角度入手重新诠释小说中凸显出来的模仿这一主题,赋予小说以新颖的主题内涵,进而折射出模仿背后所隐含的复杂的社会危机。
在小说《模仿者》中,奈保尔描绘了一副充满荒谬可笑、滑稽愚昧的模仿漫画图。在小说中,奈保尔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一个个鲜活的模仿高手。小说描写的伊莎贝拉这个岛国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模仿者,也乐于做模仿者。在教育事业上默默无闻的辛格的父亲模仿来自欧洲上流社会家庭。他要求举行周末聚会、驾车出游、向家庭寻求安慰和展示自己的权力,但第一次就因其独断专行几乎导致全家的毁灭,从此在家庭中失去了威信。从表面上来看,这些人逃离宗主国是为了寻求新的人生,是为了摆脱在殖民地国家低下的生活境遇。但奈保尔所定义的和试图在小说中隐含的“模仿”却更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观。可见,摹仿性欲望下的模仿者是一个只是为模仿而模仿的“模仿者”,那么注定只能成为帝国主义主人的应声虫。“命中注定最坏是个疯子,最好也是个侍从,一个如奈保尔所说的,会使用,但永远不可能发明电话的懒惰的消费者”,[6](P433)而无法进入帝国主义主流中心。在伊莎贝拉这个前殖民地,人们心中已萌生了这样一种习惯性的认识:“专心学习,出国留学,独立生活,过去被完全擦除,这对我甚至于对岛国就是一种荣耀。”[2](P131)他们把自己在宗主国那里的学习、生活、工作看作是无尚的荣耀。据根溯源,小说中描述的殖民者和移民者复杂的文化身份与奈保尔小说的杂糅型文体折射出西印度群岛地区模糊、混杂的历史文化空间,源于殖民历史造成的拼盘式文化与混杂化教育。他们一旦接受了他者的文化,就很快忘记自己的文化,在经济、文化、精神上都依附于他国文化。在殖民地人和移民者眼中,宗主国是摆脱苦难,寻找生机的精神家园。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受到不同文化的“辐射”、争夺,从小就陷入了文化身份认同危机。不同文化的碰撞中存在着冲突和不对称,这种认同危机在文化碰撞与冲突中具有普遍性。殖民地人们普遍认为未来的希望在别处,在宗主国。他们都憧憬着异国天堂,都幻想着能揣着这么一个神奇的“魔种”,暗暗希望它发芽、生长,攀到云端里,他们就可以顺着这藤爬上去,去抢回那只童话里下金蛋的鹅。此时,殖民地人民和移民者地摹仿性欲望膨胀到极致。小说中的模仿高手们就像得了瘟疫,盲目地寻求着却又惶惶不安。对于什么是恶,什么是善,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
这种强烈的欲望包含着矛盾,“它的目标是完全自主,是一种近乎神圣的自足,而它却是摹仿性的。欲望试图获得的这种神性迟早会变成别人的神性,变成模体的专有特权”,[3](P528)最终演变成一场破坏性的摹仿危机。保罗和弗朗西斯卡,这对《神曲》中的通奸恋人,在19世纪初颇有声望。这两个年轻人公然违抗人和神的法律,似乎使得欲望和激情甚至在永恒之国里也获得了胜利。然而,地狱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同在地狱的保罗和弗朗西斯卡互相为对方扮演的空洞的“匹配成双”时间,不可能有真正的结合。可见,这种恶意的鼓动是一个会永久复活的过程,而其受害者却不知不觉。在奈保尔笔下的模仿怪圈中,作为一个摹仿者,他们知道他们和宗主国之间的相似是真实的(因为人总是努力去得到她想要的)。然而,这种相似,并不像恋人们最初幻想的那样,构成一种绝对欲望和激情的胜利,而是失败,一个当他们登上远洋轮船就感觉自己是个囚犯那一刻起就完成了的失败。虽然说移民者和殖民地人对宗主国文化的模仿是生存的需要,但现实是英国并非天堂,“我像是被遗弃了一切的孤儿。我来时一无所有,现在一无所有,走时一无所有……我感觉像个自由的人,嘲笑我所有看到和拥有的一切”,结果发现作为陌生人在一个完全不被理解的环境里受到更大的限制,遇到更大的羞耻和更加令人窒息的囚禁。
怀揣着对宗主国文化的满腔热情,辛格回到了伊莎贝拉从政,却同一群热情的政治分子陷入了更深的模仿围城里。辛格的党派虽然在大选中获胜,然而权力仍然掌握在以伦敦为中心的宗主国手里。“在像我们这样的地区,工业化,似乎成了一个用各种进口的东西来装满进口的管子和罐子的过程,没有人了解它是否真的合适。”[2](P216)事业上的挫败使辛格再次清楚的认识到独立后的岛国依然在宗主国的掌控之中。显然,在以前的殖民地国家,独立并不意味着权力的回归、文化的重建。在宗主国强势文化冲击中,第三世界的国家依然处在两难的境地。宗主国和殖民地国家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完全融洽的。他们是新世界的模仿者,居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假装在学习,假装在生活、工作,甚至假装自己是真实的。
“紧抓二手欲望不放的小说中模仿者试图通过一个尽可能忠实的模仿来占有模特的存在和本质其实是滑稽可笑的”。[4](P17)基拉尔对此借助他的理论敏锐地做了解释:“摹仿另外一个人的欲望会将这个人变成模体同时也变成了竞争对手。两个或者更多的欲望聚集到同一个目标身上时,必定会引起冲突。介体越近,他们所引起的敬畏就越会让位于仇恨和竞争”。[3](P25)欲望是永恒、无止境的。正如上述的例子中,一个每天和兰塞罗特见面的保罗无疑会更钟情于归内维尔皇后而非弗朗西斯卡,除非他成功地把弗朗西斯卡和他的竞争对手联系起来,使对手钦慕与她,那么他自己对她的欲望也会更加的强烈,也就是说,通过对手,或者说是抗衡对手,来欲求她,简言之,从一种美化她的欲望那里去抢夺她。这就是无处不在的嫉妒和病态的羡慕。事实上,奈保尔在其小说《模仿者》中所揭示的模仿,在产生模仿者所期待的“他者”时也产生差异。被殖民者在模仿中糅合本土成分,暗中反抗、挑战殖民文化和权力。霍米·巴巴指出,模仿是“向往一种改造过的、可辨认的他者,一种几乎一样,却不完全一样的不同主体”。[5](P86)他揭示了殖民者的用心,即企图借助模仿培养有利于其殖民统治的“他者”。当这两者发生冲突时,所谓的相互“摹仿融和”不过是殖民者冠冕堂皇的措辞罢了。所以,辛格意识到在像伊莎贝拉这样一个模糊的种植园小岛,其实是二手的和野蛮的、无序的。在以伊莎贝拉为代表的而且在本质上有缺陷的西印度社会里,摹仿性敌对竞争向瘟疫一样级级传染,带来了全体的混乱,每一步都以他们上级那病态的第一步为榜样,孽生苍白,冷酷的竞争的狂热。在这里,他感觉到空虚、厌恶,伦敦在他的眼里成为一种非人性化的东西。这座城市由人类制造,人类却失去了对它的控制,就如同一个机器人在自动活动,成了一个“正在死亡的机械城”。在这样的社会里,“没有共同的利益能够把多文化背景的群众团结起来”,人和物之间也缺乏联系。殖民地和移民者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生活在黑人区,甚至变成了悬空边缘人。
在差异存在的情况下,当人际关系变得越来越对称,双方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相同的时候,人际关系就变得充满暴力,毫无结果,什么都处在对抗之中。在这样的混乱失序的社会制度下,那些瘟疫、残害、空虚会让整个宇宙和谐的宁静被改变,分裂、撕碎、甚至毁灭,使它们失去原来的稳固。独立后的殖民地更加的危机重重、举步维艰。
人的主体被肢解,人们的感情生活甚至是精神生活都笼罩在迷雾之中,真切意识到摹仿性欲望会威胁到我们享有的自欺幻觉。如果摹仿像所有原始神一样有两面,一面瓦解我们的社会,另一面又要使它团结,那么这两方面如何相互联系。冲突的和破坏的摹仿又如何才能转变成不冲突的训练和学习的模仿,对人类社会的确立和永存不可或缺的摹仿。如果摹仿欲望和敌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人类的正常现象,那么社会秩序如何才能控制住失序的力量,或者,如果社会秩序被这种力量彻底颠覆了,如何才能从这种失序中再生一个新的秩序?
[1]Girard,Rene,Violence and the Sacred[M].Trans,Patrick,Gregor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P,1972.
[2]Naipaul,V.S,the Mimic Man[M].Middlesex:Penguin Books ltd.1978.
[3]Fedor,Dostoevsky,Crime and Punishment[M].Trans,Constance Garnett,New York:Random House,1954.
[4]Rene,Girard,To double business bound:Essays on Literature,Mimesis,and Anthropology.[M].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8.
[5]Bhabha,HomiK.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Rutledge,1994.
[6]〔美〕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