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竹取物语》的文学类型再思考——以贵种流离谭为中心

林娟芳

（莆田学院 外语系，福建 莆田 351100）

《竹取物语》是日本文学史上第一部物语。作品将流传于民间的故事加以润色，加入作者个人的想象和虚构，并提炼到“虚构物语”这一文学形式，在日本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故事由化生、求婚与升天三部分组成。情节构思巧妙，语言简洁朴素，结构严谨，具有浓郁的传奇色彩，是一部非常富有想象力的浪漫主义作品。到目前为止，对《竹取物语》的研究是多方面的。研究涉及民俗、历史、文体等多个领域，其中以主人公赫映姬以及五位求婚者为中心的研究居多。关于《竹取物语》的文学母题，阿部好丞在《贵种流离谭的基本构造》一文中，把竹取物语归为贵种流离谭。本文将从贵种流离谭的几个基本要素出发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一、关于贵种流离谭以及基本要素

在日本文学中，有很多悲剧的文学类型，其中最常见的就是贵种流离谭。这种类型是民俗学家折口信夫命名的。他认为贵种流离谭是构成物语的基本母题，此类型的故事广泛地渗透在日本文学作品甚至是传说中。贵种流离谭是指，有高贵血统的人因为某种原因离开故乡，被流放到未知的地方，经历各种苦难后回到原来的地方，或者回到他原本应该有的存在中去。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有高贵血统的人，离开原来的地方的原因是多样的。有的是个人的意愿离开的，有的是受他人迫害离开，或者是因为命运的捉弄。主人公流浪他乡的结果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在艰难流浪的途中不幸死去；另一种是在他人帮助下超越了种种困难，最后顺利回到他原本应该在的位置。折扣信夫认为贵种流离是和日本人的原罪意识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作为贵种流离谭的代表作品，一般认为完成程度最高的是《源氏物语》中光源氏的须磨，明石谪居的故事。

在文学作品中，贵种流离谭这个概念是作为一种动态的存在而存在着。贵种流离谭这个概念是由“贵种”和“流离”这两个关键词组成的。首先，从最基本的要素来考虑。这种文学类型的主人公是贵种，故事的事件是流亡他乡。贵种流离谭的主人公，在某种意义上是他们时代的代表者，是时代的佼佼者。他们可能是有高贵的血脉，本来应该是王孙子弟，但是可能身处不幸境遇。但是，虽然身处不幸境遇，他们能够发挥高贵者应有的特别素质，在危险的旅途中，发挥正义，最后战胜困难，迈向人生的新阶段。所以，贵种流离谭的主人公有时候可能是神，有时候可能是王孙子弟，或者是时代的代表者。甚至有学者认为“继子谭”也常常和贵种流离谭结合，因为继子也由于受到苦难而成为替他者除去苦难的拯救者。其次，第二个要素——流离。这主要是指主人公因为某些原因被流放到很遥远的地方去，历经艰难，最后回到了自己原来应该在的位置。

综合以上分析，贵种流离谭这一文学类型的基本构造要素是：1.各种意义上高贵的出身；2.流浪异乡；3.遭受苦难。这三个条件都是必要的，缺一不可的。这个概念现在已被大多数人接受。

二、竹取物语中贵种流离谭的基本要素分析

（一）竹取物语的主人公及其经历

物语的主人公赫映姬绝对不是凡人。这一点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得到证实：

1.赫映姬的出身地。

今は昔、竹取の翁といふものありけり。野山にまじりて竹を取りつつ、よろづのことに使ひけり。名をばさるきのみやつことなむいひける。その竹の中に、もと光る竹なむ一筋ありける。あやしがりて寄りて見るに、筒の中光りたり。それを見れば、三寸ばかりなる人、いとうつくしうて居たり。（松尾聪 昭和五十一年，10）

这段话中说到，从前有个叫赞歧造的砍竹子的老翁，到山里去砍竹子制作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会发光的竹子，觉得很奇怪，走近一看发现一个三寸的小人。一般人都是从母亲的子宫中分娩出来，而这个女婴是在竹子的根部出生，并且出生的时候身体只有三寸长。从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这个女婴她不是凡人。

2.赫映姬的成长速度。

この児養ふ程に、すくすくと大きになりまさる。三月ばかりになる程に、よき程なる人になりぬれば、髪上げなどさうして、髪上げさせ裳着す。帳の内よりも出ださず、いつき養ふ。この児のかたちのけそうなること、世になく、屋の内は、暗き所なく、光り滿ちたり。（松尾聪 昭和五十一年，15）

这段话中继续说到，老翁把赫映姬带回家后精心照料，其成长速度非常快，才短短三个月，就已经长成了一个姑娘了。老婆婆给她梳了发髻，穿上裙子。赫映姬长得美妙绝伦，因为有了她家里到处都充满亮光。一般的婴儿从出生到会走路，大约需要一年的时间。而赫映姬从被老翁带回家起到她长成一个美妙绝伦的姑娘，才花了短短三个月。这绝对不是普通人的成长速度。并且，因为她的出现，家里变得金碧辉煌，这也不是凡人所为。另外，就是自从老翁发现了赫映姬后，他再去砍竹子的时候，总是会发现很多金银财宝。这几点足以让人确信赫映姬不是普通的人。关于她的身份，最具有说服力的是以下段落。

3.赫映姬的自我告白。

おのが身はこの国の人にもあらず。月の都の人なり。それをなむ、昔の契りありけるによりなむ、この世界にはまうで来たりける。今は帰るべきになりにければ、この月の十五日に、かのもとの国より、迎へに人々まうで来むず。さらずまかりぬべければ、おぼし歎かむが悲しき事を、この春より、思ひ嘆き侍るなり。（松尾聪 昭和五十一年，186）

这段话的大意是，赫映姬一直在哭泣，大家很奇怪到底是什么原因。在老翁的追问下，她道出了理由。她说自己是月亮上的人，由于前世某种因缘，被派遣到这世间来。现在已经到该要回去的时候了。这个月十五日，故国的人将来迎接她。所以她从春天开始就一直烦恼。她的自我告白，很明确的说自己不是人间的人，而是因为某种前世的因缘被派遣到人世间。另外，还有一段可以更加明确说明这个问题。

汝、をさなき人。いささかなる功徳を、翁作りけるによりて、汝が助けにとて、片時の程とて下ししをそこらの年頃、そこらの黄金給ひて、身をかへたるがごとなりにたり。かぐや姫は罪を作り給へりければ、かく賎しきおのれがもとに、しばしおはしるつなり。罪の限り果てぬれば、かく迎ふる、翁は泣き嘆く。あたはぬ事なり。はや返し奉れ。（松尾聪 昭和五十一年，204）

这段话是天上的使者来接赫映姬时说的话。使者们告诉老翁，赫映姬是犯了罪被下放到人间。因为老翁做善事，收留了赫映姬，作为补助，他们给了老翁很多黄金。现在赫映姬下放人间的期限到了，老翁就算哭也没有用。这一段话，对赫映姬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以及老翁为什么会得到很多黄金这些问题做了解释。

以上从赫映姬的出生地、生长速度、以及她自己的告白和最后天上使者对老翁说的那些话来看：赫映姬不是人间的凡人，她是天上的人，因犯了罪被下放到人间。这个结论符合贵种流离谭的（一）各种意义上的高贵出身；（二）流浪异乡这两个要素。但是，仅有这两点不足以说明全部问题，下面分析第三点赫映姬是否在人间受苦。

（二）赫映姬在人间的生活状况分析

1.亲情——竹取翁对赫映姬的爱。

物语的开头部分，写到一个砍竹子的老爷爷发现了三寸大的女婴，于是将其捧回家里，精心喂养。这可以说是赫映姬幸福的开始。老夫妇精心照料捡来的赫映姬，到了她成年的时候，四处占卦问卜，选择良辰吉日，为占卦问卜办“加笄”行“裳着”，请神官为她命名，并且设宴三日招待客人，热闹非凡。在赫映姬的成长过程中，老翁对他关爱有加，可以说是视为己出。

其次，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社会，子女出嫁前靠父母，父母年迈死亡后，女子得有其他生活的依靠，其中出嫁就是很重要的一个途径。在作品中，竹取翁对赫映姬说，在世上，男子要娶女为妻，女子也要嫁男人，这样才能传宗接代，子孙兴旺。但是，赫映姬不愿意，因为她要追求的是真正的爱情。竹取翁对迟疑于嫁还是不嫁的赫映姬说：“你究竟还是女的。在我活着的时候，不嫁人还可以，但是以后怎么办呢？”这些话体现了竹取翁对赫映姬的爱是无私的、真挚的。正是因为那无限深沉的爱，年事已高的竹取翁，对赫映姬的未来忧心忡忡。但是尽管如此，竹取翁并没有因为对赫映姬的爱而让对她的婚姻自作主张，只是为其多方奔走，出谋策划，像这样给子女多方面的自由和尊重的父母是难能可贵的。

再次，当竹取翁得知因赫映姬必须回到月亮上这个消息时，不断的悲伤哭泣。当月宫派人来时，竹取翁的表现更加让人深刻体会他对赫映姬深沉的爱，这种爱几乎达到了舍己的程度。他不惜冒犯天威，派人身佩弓箭瞄射天人。当月宫的人降临时，他亲自上前与其理论，指责他们冷酷无情，痛哭失声挽救面临失散的亲情。赫映姬自知必须回到月宫，一直叹息流泪。她将返回月宫时，情绪悲痛，难割难舍。在离去时，她流泪给竹取翁一封信，信中写道：“如果我生在这人世间，就应服侍你们到老，永远守在你们身旁，不离开你们。”这无疑是因为竹取翁的爱感动了赫映姬，让她对人间无限的留恋。

2.爱情——五位贵公子和天皇的追求。

赫映姬是个美妙绝伦的女子，她在人间不仅享受到了无私的亲情，在爱情方面也很得意。到了适婚年龄，很多男子都慕名而来，耍各种各样的把戏来取悦她。但是她都不予理睬，最后只剩下石作皇子、车持皇子、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大纳言大伴御行、中纳言石上麻吕五位公子仍执意地继续向她求婚。她与这五位公子约定：让他们分别给她寻找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五件珍宝。若谁寻来珍宝，即可与她结婚。当然，他们这几个人尽管玩弄了一些欺骗手段，结果都遭到了失败。如果说这几个人只是陪衬的话，那最后出场的天皇就是重量级的人物了。

天皇无疑是人间最高的权力者，他对赫映姬极其疼爱，想将其纳为妾，但是遭到拒绝。之后他一直保持着和赫映姬的信件往来长达三年之久。天皇作为权力的最高者，并没有运用其权力霸占她，这是对她的尊重和爱护的体现。最后，当天皇得知赫映姬将被月宫的人接走的事情后，派来很多援兵来保护她。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当赫映姬被接走的时候，天皇深深地感到悲伤。赫映姬给天皇留下了不死药。“不死之药”是人类恐惧死亡的产物。千古以来，除神羿与嫦娥之外，再难有谁获得如此神奇之物。在日本神话中，神仙也只给自己的同类服用。赫映姬将这个药给了天皇，足以说明她对天皇的眷恋。因为她自始自终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要回到天上去。面对很多求婚者，她都无动于衷，惟独和天皇保持了三年之久的信件往来。这些都可以说明她对天皇的感情。虽然最后她无奈和天皇分别回到了月宫，爱情无果而终。但是她说过，月宫里的人是没有痛苦的，月宫里的人是没有心的。她在人间是获得了心的，这种心能够让她去体验人间的喜怒哀乐，而这些喜怒哀乐正是成就一个人的重要因素。天皇得到了不死的药，这意味着他可以获得永远的生命，但是面对失去的爱情，他无比悲伤，他放弃了获得永远的生命的机会，烧掉了不死药。

综上所述，赫映姬在人间有了“心”，获得了爱情，尽管爱情无果而终，但是这作为一种在月宫中永远无法体验的人生经验，对她来说是难得可贵的。赫映姬在人间的生活，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是很满足很幸福的。

三、结论

有些学者把竹取物语当作贵种流离谭来处理，但是结合这三个要素来重新思考可以发现，竹取物语的主人公赫映姬她是月宫的人，出生高贵，但是因为犯了罪，被流放到肮脏的人间，这是符合贵种流离谭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基本要素。但是，赫映姬在人间，获得了竹取翁无私的爱，这些爱让她成长途中一路顺风。在长大后，她获得了无数年轻人的追求，五位贵公子为了她历尽艰难。她甚至获得了人间权利最高者的天皇的爱，尽管这个爱情无果而终，也给她带来了不少伤感的情绪，但是这种体验是月宫中绝对不会有的，这可以说是一种幸福的体验。总之，赫映姬在人间的生活中，在亲情和爱情方面都是很满足的，她的人间生活是美好的，不能说她历尽艰苦，这一点不符合第三个要素。所以，把竹取物语当作贵种流离谭是欠妥当的。

［1］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文学研究室.日本古典文学大辞典［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日〕松尾聪.评注竹取物语全释［M］.武藏野书院刊，昭和五十一年.

［3］〔日〕片桐洋一.日本古典文学全集（8）.竹取物语［M］.东京：小学馆，昭和57年.

［4］〔日〕岩崎武夫，等著.日本文学讲座（5）.物语小说［M］.大修馆书店，1987.

［5］吕永清.释注日本古典文学名著选［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87.

［6］〔日〕小林保治，〔日〕津本信博，刘瑞芝，潘金生，主编.日本古典文学读本［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

［7］雷华.《竹取物语》与古代日本的伦理、君权意识［J］.日本研究，2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