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爱华
(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南郑州450046)
闺秀作家的生存状况与明清江南地区的弹词创作
赵爱华
(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南郑州450046)
明清时期的江南地区在物质经济的蓬勃发展下,文化教育逐渐普及。很多女性在接受教育的同时,思想感情日益活跃,她们不满足于自己失语、无名的生存状态,在传统诗词文学的影响下开始了融诗词的清新押韵和小说的委婉曲折于一体的通俗文学——弹词体小说的创作。她们通过作品中人物形象的人生选择表达着自己的人生感触。
弹词小说;《玉钏缘》;《再生缘》;女性心理
明末清初的江南是一个物质和精神文化都很发达和活跃的地区。商品经济的繁荣和印刷业的兴盛使书籍日益普及,人们的思想逐渐转变,很多士人认为和有点文学素养或知识的女性交往,在谈吐中更容易找到默契,因此女性教育日渐受到重视。《牡丹亭》中杜宝夫妻让女儿读书就是因为“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怎念遍的孔子诗书,但略识周公礼数。不枉了银娘玉姐只做个纺砖儿,谢女班姬女校书”。[1]培养女性贤淑的性格和遵从妇礼的品质,并达到与丈夫和谐相处的目的,是当时士人让女性读书识字的主要动因,这在一定程度上凸显了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重要地位。
这种相对进步的女性观是与社会发展和士人思想的转变密切相关的。明朝“隆庆、万历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集镇的繁荣,市民队伍及影响的扩大,士林心态发生深刻变化,由尚雅而趋俗,在生活方式、人生态度、审美情趣乃至宗教意识诸多方面都带有世俗化的倾向。”[2]一些开明士人认为,女性读书不但不会减少她们对妇德追求的热情,相反书中那些贤淑女性的优良品德还能为生活中的女性树立榜样,使她们得到教育,受到启发,进而增强自己坚守妇德的信心。
当时女性接受教育的途径主要是靠父母传授或请家庭教师以及婚后在夫妻唱和中得到丈夫的指点,如左仪贞之受教于左维明(《天雨花》)、杜丽娘之求师于陈最良(《牡丹亭》)、陈芸之得益于沈三白(《浮生六记》)。虽然女性受教的目的是为了发扬妇德,但是心智一旦开启,视野一旦打开,女性的接触面就会冲破士大夫所设定的藩篱而延展到更广阔的地方。陈最良教杜丽娘学习后妃之德却引发了她的洲渚之兴,君子淑女之感;左维明严厉管教左仪贞读书史、习女德,却养成了她刚强不屈、坚持正义、敢于反抗父权专制的性格;陈芸在新婚之时翻阅丈夫所藏的《西厢记》,使她向往自由、渴望真情的感情更加强烈。女性在文学的滋养下已变得思维活跃、感情丰富,人格逐步健全。她们不但希望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更渴望让自己的才华得到社会的认同,以期用作品留名后世。
当时开明的文人对女子追求声名的做法并不鄙视,“妇人而知好名者,女丈夫也”,[3]足见其褒扬的态度。冼玉清在《广东女子艺文考》后序中总结了女性成名的途径: “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为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唱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易通。其三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4]以诗成名成了女性的人生追求,也成了家族骄傲的资本。
但是,当时女性的诗歌创作仍继承了自李清照、朱淑真以来所形成的感伤传统,所写的意象多是“薄云、寒露、黄叶、落日、乌啼”之类,所表达的多是愁苦、寂寞、悲哀之情。她们走不出狭小的生活圈子,摆脱不了作为女性的悲苦命运和凄凉感受。对于这种创作倾向,士人们却极为推崇。如早夭的叶小鸾多借闺怨、秋思、落花等意象表达清雅、悲苦的感情,而士人们却给她无以复加的赞美,认为“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明末叶小鸾,较胜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5]说她“生而灵异,慧性夙成;长而容采端丽,明秀绝伦。翠羽朝霞,同于图画,轻云迥雪,有似神人”。[6]
女性聪颖的智慧受到士人的推崇和赞美,女性敏捷的诗才得到文人的支持和推广,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女性文学蓬勃发展起来,而且逐渐超越了男性的期望,开始了真正适合表现女性细腻心理,并在最大限度内描写女性生存苦闷及理想愿望的文学样式——弹词体小说的创作。当时的弹词小说创作硕果累累。顺治年间完稿的《天雨花》中有“弹词万本将充栋,此卷新词迥出尘”的记载,《玉钏缘》和《再生缘》等弹词作品也是动辄上百万字的宏大著作。但是与士人对女性创作诗歌的推崇态度相比,女性通俗文学的创作背景就显得极其凄凉甚至压抑。如《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之祖父陈句山就极其偏好女性的诗歌才华而鄙视弹词创作,他曾说:“世之论者每云,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独谓不然……古来薄福之女,奚啻千万亿,而知名者,代不过数人,则正以其才之不可没故也。又况才福亦常不相妨。娴文事,而享富贵以没世者,亦复不少,何谓不可以才名也。诚能于妇职余闲,浏览坟素,讽习篇章,因以多识故典,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以视村姑野媪。惑溺于盲子弹词,乞儿说谎,为之啼笑者,譬如一龙一猪,岂可以同日语哉?又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由此思之,则女教莫诗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7]
虽然弹词创作不被士人赏识,但是当时的日常生活却离不了弹词作品。《金瓶梅》中多次写到吴月娘请郁大姐到家里演唱弹词的事情;弹词小说《玉钏缘》也多次记载豪门大户请“女先生”到家里弹唱的情况,而且有时弹唱的内容和所涉及的人物竟是作者在小说中描述的事件和人物,显示了说唱弹词和案头弹词创作之间的密切关系。明清的爱情戏曲和讲唱弹词深深影响了闺秀的弹词体小说创作。名为阮大铖,实为其女阮丽珍所作的传奇《燕子笺》对弹词体小说《玉钏缘》的影响极大,《玉钏缘》对“燕子香笺递淑情”、“红丝系足天缘定”的爱情模式非常向往。《天雨花》中的左婉贞喜欢看戏曲剧本和弹词唱本,《再生缘》的创作缘起就是为了弥补《玉钏缘》中人物命运的缺憾。
西蒙·德·波伏娃认为:“妇女是受条件限制的。她们不仅受从父母和老师那里直接受到的教育的限制,而且也受到她们所读的那些书的限制,受到他们所读的书——包括女作家们所写的书——所传给她们的那些神话的限制,她们受到传统的妇女形象的限制,而她们感到要脱离这种模式又是极其困难的。妇女常常是在她们那个仍然是封闭的世界里写作,被限制在那个属于她们的小天地里。她们的写作或多或少是为了消磨时间。”[8]正如此说,无论弹词作家怎样为女性的才华张目,怎样对女性受压抑的状况表示不满,她们的守贞、孝亲等传统思想都不会改变。横溢的才华只有在传统观念熏陶下倾注于笔端才能度过无所事事的闺秀生活,赞扬贞节和抒发理想常常在作品中交织。
《玉钏缘》被认为是明末的作品,是现存最早的女性写作的弹词小说。[9]她的作者是一位闺秀少女。[10]上层阶级未婚少女的身份,狭隘的闺秀生活,“御书红叶传宫怨,燕子香笺递淑情”的阅读范围,只能形成她“词中闲笔写黄莺”、“修就弹词唯自玩”的抒写闲情逸致的赏玩心理。而当故事发展到写女性英勇善战、驰骋疆场的时候,尽管作者可能受诸如杨家将等传统故事的影响而进行描摹刻画,但是作品中女性人物的“八千云月英怀壮,三千功名侠志长”的精神风貌必定会对作者的心理产生影响,触动她对自己狭隘生活的感慨。与作品的前面部分相比,心态大变,“留春无计求春速,几度徘徊欲断肠。坐守年华偏促促,静观今岁更茫茫。回眸不问花开谢,见觅情书向绮窗。人道怨怀发俚句,今称心绪着文章”,岁月茫茫、百无聊赖之感大增,郁勃不平之气涌出,创作心态已从赏玩娱乐转到了抒发心志。
与幽寂无聊的《玉钏缘》的作者不同,梁溪(今无锡)陶贞怀和杭州陈端生的视野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多更加开阔。有“木兰之才能,曹娥之志行”的陶贞怀既经历了父授史书的闺秀生活,也目睹了明末动荡的社会百态。“生长乱离,遭时患难,每读英雄之传,慨然忠孝之才”,苦难的社会经历使志向高远的作者反思社会、反思人生。
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的代言人,被称为“妇女的文学”的弹词体小说尤其如此。郑振铎先生说:“中国女子自己为吐泄不平之气而作,又复为历来妇女间最流行之读物者,此为仅有之文体。如《天雨花》、《笔生花》等书,咸记女扮男装,中状元,出将入相一类故事,皆一种下意识的反抗,于想象中求梦境的满足。故弹词可以认为女子的文学”,[11]“中国妇女们的心情,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大胆的、称心的、不伪饰的倾吐着”。[12]他精辟的论述充分概括了作者与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密切关系。《玉钏缘》中苦守深闺的郑如昭等人虽然不满自己封闭、压抑的生活状况,但是无可奈何,最多只能以不接纳丈夫、独守空房来反抗丈夫所享受的妻妾成群的特权。在《天雨花》中,以贞节得到朝廷褒扬的左仪贞却并不想借此留名于世,她只想凭借自己的机智勇敢和侠肝义胆去惩凶除恶。作者虽然没有用改装的形式来设想女性的大作为,但是以真实身份施展才华,才更能显示出男权社会中胆智超群女性的本真状态,才更能显示出女性的个体价值。虽然作者可能是想在“弹词万本将充栋”的浩瀚作品中达到“此卷新词迥出尘”的效果,而没有使用弹词小说中惯用的女扮男装的手法来展现女性的理想,但是,当意气风发的左仪贞以女儿装束惩凶除恶时,女性的理想光芒更具有现实感和真切感。
幼年随母入京城、青年随父宦游登州的杭州女子陈端生,[13]亲眼目睹了大江南北的不同风俗人情,视野比陶贞怀等更加开阔。从自己具有敏捷才思却雌伏闺中的生活经历中,切身感受到了女性的生存困境,意识到在男权社会中必须变成和男性一样的身份才有机会施展才华。因此在《再生缘》中她让“七岁吟诗如锦绣,九岁开笔作诗文。”的孟丽君在灾难面前女扮男装走出户外,逐步发挥才干。从连中三元作翰林到抓住机会救太后,“威风凛凛列三台”,孟丽君的社会地位步步提高。与此同时,她的人生目标也在不断变化,从助夫成名除奸臣,“怎受儿夫三叩头,今日公堂难退避,后来相见再温柔”的生活目标,逐渐变为“调和鼎鼎居臣职,燮理阴阳佐圣君。何必嫁夫方算妥,就做个,一朝贤相也传名”的人生追求,丢掉了传统女子一生只为找夫婿,过着“百年苦乐由他人”的低微思想,在依靠丈夫和自立自强之间逐渐选择了后者。面对皇甫少华动用男性特权要她成为妻子的做法,她越来越反感,甚至想用“宰臣官俸巍巍在,自身可养自身来”的自立精神对抗皇甫少华“师母师尊都嫁我”的男性特权心理。
陈端生的感情倾向随着故事的发展也逐渐发生了变化。随着皇甫少华用感情引诱、仗势逼迫等方法迫使丽君复装、回归家庭目标的步步推进,她原先对皇甫少华的同情支持态度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内心最强烈的抵抗,希望孟丽君的身份不被揭穿,希望她能继续发挥聪明才智。面对皇后要脱靴验身,皇帝责难说:“为什么千难万难,得了位才能的贤相,倒轻轻易易送与你弟为妻?成了亲时改了妆,依旧要,天天办事进朝纲。”皇帝是男权的最高代表,但是他内心即使怀疑孟丽君是女的,也不愿别人揭穿,只为惜才。可见作者对皇甫少华为了得到妻子而葬送女性前程的做法极为不满。皇太后更是发出了“可惜了,安民济世贤丞相,可惜了,捧日擎天大栋梁”的感叹,痛苦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孟丽君对皇甫少华“终日逼生和逼死”的做法痛恨之极,原先设想的夫妻团聚的想法荡然无存,斥责他是“腐气书生却为何”,做出“旧定姻缘不愿谐”的决定。
面对孟丽君不愿再续婚约而身份又被揭穿的尴尬处境,写完第17卷12年之后才去世的陈端生没有写结局,这固然与其丈夫被流放的经历有关,但是更主要的因素是因为她无法给孟丽君找一个圆满的归宿。她内心抵制男性依靠夫权而埋没女性才华的现实,不愿让皇甫少华与孟丽君结为夫妻,但是在当时又找不到新出路,在没有结局的时候戛然而止是作者表明心态的最好方式。孟丽君没有出路的命运以及作者的写作方式,都充分显示了在现实婚姻中女性才华被埋没、女性人格受压抑的悲剧状况。女性虽然不满于这种现状,却无力改变它。陈端生用孟丽君这个美好形象来展示了女性之美在现实中被撕毁的无奈和痛苦,让女性真切感受到阻碍她们实现人生价值的真正根源。但是找到病根却无法治疗,陈端生是痛苦的,也是茫然的,无结局的结尾可能是最好的结局。
从《玉钏缘》到《再生缘》,可以看出闺秀才女创作心理上的变化。《玉钏缘》卷前诗表明了此书除了寄托心志外,娱亲娱友的目的也很明显。继承弹词的说唱传统,展现女性生存的苦闷和在节烈观念重压下的悲苦是作者的写作特点和主要内容。之后《天雨花》的作者已有了明显的反思精神和“感发惩创”的创作目的。陈端生则从最初为了了却《玉钏缘》中人物命运的缺憾,发展到为展现女性自立自强的人生追求而创作,并且这一心态成为后来其它女性创作弹词的主要动因。从表现苦闷到展现理想,女作家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女性自主意识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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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reat Lady’s Life and the Tanci Novels’Creation in the Southeast of Changjiang River at the Period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ZHAO Ai-hu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North China University of Water Resources and Electric Power,Zhengzhou 450046,China)
Jiangnan,the Southeast of Changjiang River in China,especially the provinces of Jiangsu and Zhejiang today,was an area where many brilliant ideas and talents flourished at the turning period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Many brilliant female began to create“performing desk Tanci novels”.They express their Life feeling from the figures in Tanci novels.
Tanci novels;Yuchuan Yuan;Zaisheng Yuan;female psychology
K825.6
A
2095-042X(2012)03-0057-04
2012-03-15
赵爱华 (1977—),女,河南汝州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小说与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朱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