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达
(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
论伍尔夫的《幕间》对极权主义的批判
朱宏达
(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
伍尔夫的遗作《幕间》,写于二战前英帝国衰落和法西斯抬头的时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哀歌挽唱。小说描写了二战前一个普通村庄一天的生活,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对战争的抵制情绪,并透露出伍尔夫对被极权主义所渗透的欧洲的思考和批判。
《幕间》;极权主义;战争
回顾20世纪世界文坛,弗吉尼亚·伍尔夫无疑是不可忽视的角色,近年来伍尔夫研究更是明显呈现上升态势。国内关于伍尔夫研究大致可分为伍尔夫小说理论研究,伍尔夫创作实践研究和伍尔夫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研究[1]。而在伍尔夫创作实践研究中,主要集中在对意识流创作手法、叙事角度和话语模式等方面的分析和探讨;伍尔夫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研究则大多侧重于雌雄同体理论和伍尔夫的女性立场等角度;作品解读则主要着墨于她的代表作《到灯塔去》和《达洛维夫人》。伍尔夫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战争的影响不仅深深地根植于她的生活,也自然融入了她的作品,《达洛维夫人》《三个基尼金币》等作品都对战争提出了强烈的控诉。
值得注意的是,伍尔夫的遗作《幕间》构思始于1938年4月,完成于1941年2月26日,其背景设定在1939年6月的一天[2]60,距离二战爆发仅有数月的时间。这部小说的写作背景与二战前汉娜·阿伦特所述的资本主义扩张和帝国主义心态形塑转向极权主义运动和支配的历程的历史时间相吻合。①根据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之第三部分《极权主义》序言,一战后极权主义运动兴起,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新暴政,法西斯主义和半法西斯主义,一党专政与军事独裁,最后形成了看似牢固建立在群众支持基础上的极权主义政府。20世纪被认为是一个希望和恐惧并存的时代,传统权威已经被打破、旧的秩序已经支离破碎,但新的秩序尚未建立,人们普遍怀有着无根心态。根据阿伦特的定义,“极权主义起源于大众,潜在地生存于每一个国家”,“一切意识形态都包含了极权主义的成分”[3]18。那么,伍尔夫所在的英国,亦无法摆脱历史的影响,其社会意识形态中自然包含有极权主义成分。因此,诞生于二战期间的《幕间》作为伍尔夫的绝唱之作,集中体现了伍尔夫的思想精髓,对战争和极权主义因素提出了强烈的控诉。
另外,阿伦特的政治哲学带有强烈的文学色彩,②根据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极权主义统治元素被分为两种:一种可以由社会学家证明;一种更为形而上学,如文学作品中的极权主义元素。她的著作中常常出现文学家和他们的作品,如卡夫卡、康拉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布莱希特、普鲁斯特。西拉兹·多萨评价阿伦特的作品为“文学政治理论”[4]。
本文试从《幕间》中伍尔夫对战争的不满入手,结合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理论,探究作品对极权主义思想的批判。
伍尔夫无疑对战争有着敏锐的嗅觉,她在1940年8月31的日记中直白地写到:“现在我们已卷入了战争,英国遭到了攻击。昨天我才第一次完完全全有了这么一种感觉,感到了压力、危险与恐惧。我感觉到一场战争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争。”[5]在二战爆发之际,她以此为背景创作了《幕间》。
小说以一个宁静的夏天的夜晚开篇,村子里的人聚集在一起讨论挖污水池,这是郡政府答应却至今未兑现的事情。二战前夕,郡政府无疑是旧秩序的代表,行政不作为却把责任推给村民。因此,以奥利弗一家和海恩斯一家为代表的会谈显然是无果的。在这样一个夜晚,每一个人的思想似乎都抽离于会议和会场之外,海恩斯太太的神游没有重点,从食物到童年往事再到夜莺,她只是沉溺在独自一人的美好夜晚里。伊莎则沉浸在对鲁珀特·海恩斯的暗恋情愫里,完全无感于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世界。每个人作为独立的存在,形成了极权主义运动所“依靠的分子化,个人化的群众的具体条件”[3]427。
依据阿伦特的分析,资本主义是一种“为扩张而扩张的运动”,其“资产积累”的生产方式和不断扩张的原则,使西方社会产生了一群“孤单”、“多余”,跟生活世界疏离的人。无根意味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立足之地,得不到承认和保障;多余意味着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隔绝了其他人,也隔绝了使他们生活有意义的共同世界,在这种“隔绝”和“孤单”的存在处境中,他们丧失了现实感和判断能力。伊莎不爱她的丈夫贾尔斯,而她对海恩斯的爱又被伍尔夫称作是“眼睛里”的爱,投注在孩子身上,镜子外面,脸盆架上,梳妆台上……伍尔夫似乎在暗示,他们之间没有爱,只有疏离的似是而非的情愫。人类的孤立和孤独,①根据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第三部第十三章,孤立(isolation)涉及生活的政治方面,是暴政的特点;孤独(loneliness)涉及整体的人类生活,是恐怖的共同基础,是极权政府的实质。正是产生极权主义的先决条件。
高度文明化的民族对群众运动尤感兴趣,群众运动中人的主要特点不是野蛮和落后,而是孤独和缺少正常的社会联系。如小说中,人们感到“不能随意感知,不能随意思考,也还不能随意睡觉。他们靠的太近,然后又近的不够。所以他们坐立不安”[2]52。这种不安既来源于“自由”,也来源于没有信仰没有方向的茫然。20世纪是信仰缺失的时代,宗教的权威和哲学的意义均受到挑战。小说中,奥利弗家的礼拜堂改成了储藏室,肃穆的礼拜堂与杂乱的储藏室画上等号;某位已故去的祖先画像旁边挂上狗的画像,令人尊敬的祖先与狗并列;历史剧里扮演伊丽莎白时代女王的是肥胖的克拉克太太,卖烟草的肥胖女人扮演高贵的女王。这些细节描写虽然平淡,但是极具讽刺意味,伍尔夫通过这些细节暗示这个时代普遍性的信仰缺失和思想上的漂泊。这种形而上的漂泊无根是现代社会中骚动不安的群众的共同特点,然而比起承担自由行动所必然伴随的不可预测的结果,人们宁愿使自己屈服于一种确定的然而是虚假的“神圣”法则,一种全盘性解决问题的“总体方案”,这使得人们靠近了具有“单独价值”的极权主义[3]414。小说里的故事看似是一个整体,然而每一个人物都各行其是,凸显出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正如伊莎一次又一次的内心独白:“我们离散了”,又如道奇的自语:“我是去呢,还是留在这儿呢?是悄悄溜到别处呢?还是跟着,跟着,跟着这离散的人群?”[2]77
在伍尔夫的笔下,似乎人与人之间孤单和隔绝的状态也传染到了人与自然之间,以及自然本身。作者在小说的开始就感叹:奥利弗家族的祖宅——波因茨宅——避开了大自然提供的平展绵延的草泥地,竟然被建在了洼地上,人与自然的矛盾跃然纸上。历史剧表演期间,风被描写成了破坏者,风不时地吹走台词,观众只能听到零星的词语[2]65,“歌词逐渐消失了……观众坐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唱歌的村民,村民的嘴一张一合,可是没出来声音”[2]113。在自然的干预下,分子化的人与人之间的隔绝达到顶峰,以至于剧中的角色和现实的观众一瞬间处于失语的状态。曲子开始哀怨的吟唱:我们离散了;人流亦无声的诉说:我们离散了。正是在这样一个气氛里,精英和暴民结成了短暂的同盟。
“精英”概念应用于政治领域始于意大利学者帕累托,他提出了“精英统治”和“民众”的概念。他认为少数的统治者就是精英,兼具“高度”和“素质”。暴民由各个阶级被排斥的人组成,是资产阶级社会直接产生的副产品[3]320。帕累托所认为的精英统治应把计谋统治和暴力统治适当组合,①根据帕累托《普通社会学纲要》,帕累托认为统治精英的政府分为主要使用物质力量和宗教情感力量或类似力量的政府和主要玩弄权术和谋略的政府。只有混合型的政府,即使用暴力和计谋的适当组合,才能更好地进行社会统治。在一战后阶级制度和民族制度崩溃的“机会”下,这样的组合被极权主义因素狂热化的欧洲各国采纳,形成了精英和暴民的短暂同盟,“兴高采烈的走向战争”[3]8。《幕间》正是表达了这样的一种情绪。幕间,既指小说里由拉特鲁布女士导演的历史剧的幕间,又暗指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短暂的平静,亦喻指舞台剧和人生剧的交替,新的行动即将拉开帷幕,新的形态和局面就要打开,这与英国首相丘吉尔的战争期间作战动员的“铁幕行动”的宣讲演说在某种意义上有着契合。伍尔夫试图说明人们有一种“集体意识”,各人的历史中都有一种“共同的成分”[6]。而这种“模糊的同志情谊,这种‘命运共同体’”正是极权主义宣传的基础[3]8。
暴民和精英同时被极权主义公开宣称的行动主义所吸引,即把政治活动形式中的恐怖主义转变为一种哲学:“表达失落、厌恶、盲目仇恨”[3]425。小说中他们被集中在历史剧演出的台上台下和台前幕后。拉特鲁布女士指导村民演出露天历史剧的故事是《幕间》的另一条线索。拉特鲁布女士,第一次出现在小说中,便与这出露天历史剧联系在一起,如她第一次被领到奥利弗家的花园时就惊叹花园对于演出历史剧来说,“真是合适的地点!”[2]56拉特鲁布女士,作为导演,可谓是这出露天历史剧的灵魂,她的思想、语言、情感,甚至她特有的表达方式,均与历史剧交融在一起,不可分割。这是极权主义统治的宣传方式,在极权主义拥有绝对控制权的地方,它就用灌输来代替宣传。它的真正目的是“无须拥有暴力手段而能积累权力”[3]440。历史剧无疑是拉特鲁布女士“赢得群众,获得必要的坚定支持者”的宣传手段[3]430,而“公众在此时此刻尚未与其他一切信息来源隔绝”。历史剧正式与观众见面之前,拉特鲁布女士运筹帷幄,“她的神态颇像一个在甲板上踱步的指挥员,……她把手遮在眼睛上方,那姿势正像一位将军站在军舰后甲板仪式区时惯用的姿势”[2]50。拉特鲁布女士是历史剧的领袖和统治者,她存在的意义体现在她所领导的群众的功能上,她不是一个渴望权力的个人,而只是一个执行者,随时可以被取代,她依靠的正是她所体现的群众的意志。20世纪的暴民发现,“资产阶级社会宁可敞开大门,欢迎有趣的‘异常现象’、天才、同性恋者、犹太人,而不愿恪守简单的道德。”[3]431拉特鲁布女士恰好迎合了暴民的这种态度,她的名字“Ms.La Trobe”,意思是“创新、发明”,她还有着可疑的外国血统、男性化的举止,以及同性恋倾向。
演员和观众,以及在场的每一株草木,每一朵花,每一只牛羊、燕雀,还有风,云彩,雨水,都是这出历史剧的参与者。伍尔夫给了这部小说非常强烈的历史感,他们的祖先“曾飞越非洲,飞越法国。……早在有海峡之前,早在这片土地还长满灿烂的杜鹃花,蜂鸟还在猩红的凌霄花喇叭口处微微颤动的时候”,就已经来了,已经成为历史剧的演员。历史剧就要结束了,大穿衣镜,小镜子都被搬上了舞台,“这是什么意思?一切照得见人的光亮的东西,大概是要反映我们自己吧?大钟的指针停在当前的时刻。这就是现在。我们自己。”[2]149生活就是历史,是一种持久不息的运动,这正是极权主义的统治思想,在生活的每一个领域里都永久的统治每一个人。
暴民和精英在这样一个极权主义氛围里站在了一起,暴民所需要的就是走向历史,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毁灭,而精英成员满怀兴趣地看着曾被排除在社会之外的人挤进这个社会,根本不反对也不怕以文明的毁灭为代价[3]431。暴民和精英,事实上也只有暴民和精英会“被极权主义本身的锐气所吸引”[3]12,从而结成同盟,投身于极权主义运动和极权主义运动中的恐怖主义哲学。他们倾向于一种全盘性的解决方案,即文明的毁灭,②根据林骧华所译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第三部,毁灭——doom,是极权主义政府采取的行动,从纳粹运动,到世界大战,最后建立死亡集中营。他们最终走向了战争。在《幕间》中,伍尔夫借由无名观众的声音代表普遍性的质疑,“欧洲大陆的形势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糟……如果他们真要侵略我们,英吉利海峡算得了什么?”[2]162
历史剧在整部小说中占了很大的分量。伍尔夫通过拉特鲁布女士的剧本展示了整个英国的历史,英格兰从一名女婴开始成长,经历了乔叟时代,伊丽莎白时代,安妮女王时代,维多利亚时代,直至村民生活的当下。剧中的英格兰以女性为中心,伍尔夫有意识地遗失了军队的历史,并以拥有军人身份的梅修上校的声音强调:“为什么把英国军队给漏掉了?没有军队怎么成其为历史呢?”[2]127梅修上校的疑问使伍尔夫的意图明朗化,她通过对历史的重新书写,表达了她对战争的抵触情绪。排着队的十二架飞机在村民头上飞过,碰巧成了历史剧的配乐。军队在历史剧中缺席,然而这仅仅是伍尔夫的意愿,真实的现实是军用飞机呼啸着飞过普通人的头顶,地上的人们却茫然无知地过着以个人为中心的小世界的生活。战争来临前夕,人们敏感于其带来的紧张和略带恐怖的气氛,却又选择了逃避。当战争成了注定要来临的魔咒,我们逃得掉吗?显然,伍尔夫给了我们答案。
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伍尔夫在小说中以曼萨瑞太太之口呐喊“生存,还是毁灭”[2]43。对于已经发生的战争,阿伦特同样在思考这究竟是“进步”还是“毁灭”?极权主义的“真正恐怖在于它统治一群完全沉默的居民”[3]12,小说中同样表达了类似的疑问,“如果一个人的精神就能激活全体人民的话,那么那些飞机又怎么样呢?”[2]163虽然伍尔夫对无法避免战争这一事实绝望不已,但是她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伍尔夫预言:“如果你思考,我也思考的话,也许总有一天我们这些想法不同的人会想到一起去的。”[2]162从这点来看,《幕间》的最后一句:“大幕升起来了。他们说话了”[2]177,极具象征意义。
《幕间》在创作初期曾被命名为《波因茨宅》,伍尔夫试图将地处中心位置的波因茨宅喻指英国,体现一个象征的中心和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7]。在伍尔夫生活的时代,对于“前线一代”①根据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第三部第十章,“前线一代”(front generation)是指对战争狂热的一代,他们完全沉湎于一种想要看到整个虚假的安全、文化和生活的世界彻底倾塌的愿望,认为暴力、权力、残酷都是人的最高能力。的人来说,战争是阶级崩溃的前奏曲,它以经常性的任意屠杀成为死亡的象征[3]427。暴力和死亡充斥着小说的字里行间,伊莎的儿子乔治被猛扑过来的怪兽吓得大哭,贾尔斯踩死吞噬癞蛤蟆的蛇,这些情节暗示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和人类本身的暴力野蛮倾向[2]3。两次世界大战的“幕间”,作为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以她敏锐的触觉感知即将来临的战火,意识流动如同“琐屑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印象,……像不计其数的原子在不停的簇射,……像炮弹爆炸的碎片”[8]。在日益悲苦和个人孤立无助的战争时代,伍尔夫为人类的痛苦而哭泣,在“被雨水浸透了的土地的祭坛上,她摆上了自己的祭品”[2]147。她借自己的遗世之作,完成了自我精神的洗礼,表达出对于战争的强烈愤恨与无情批判,揭露英国社会生活中逐渐显露的极权主义因素,给我们留下了一部文学佳作。
[1]高奋,鲁彦.近20年国内弗吉尼亚·伍尔夫研究述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4(5).
[2]弗吉尼亚·伍尔夫.幕间[M].古启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3]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M].林骧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4]张淳,陶东风.阿伦特、卡夫卡与极权主义统治的元素[J].中国图书评论,2007(1).
[5]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日记选[M].戴红珍,宋炳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248.
[6]Mark Hussey.Virginia Woolf A-Z:A Comprehensive Reference for Students,Teachers and Common Readers to Her Life,Work and Critical Receptio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7]宋文.“戏剧-小说”——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幕间》评析[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2(5).
[8]林树明.战争阴影下挣扎的弗·伍尔夫[J].外国文学评论,1996(3).
Critique on Totalitarianism in Virginia Woolf’s Between the Acts
ZHU Hong-d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Between the Acts,which is written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decaying of British and the rising of fascism,is the last work by Virginia Woolf.This work is her last voice to lament for the unsatisfactory world.Therefore,the novel,which depicts one day pre-war life of an ordinary village,inevitably with the abominated feeling of war,critiques and resists totalitarianism in Europe.
Between the Acts;totalitarianism;war
I106.4
A
1674-8425(2012)01-0108-04
2011-07-10
朱宏达(1986—),女,河南安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责任编辑 魏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