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宁
(青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青海 西宁810008)
李商隐诗中蜂意象探微
张思宁
(青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青海 西宁810008)
“蜂”是李商隐诗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化符号,有着独特的审美意趣,是解读他诗歌的重要意象之一。李商隐或者以蜂自喻,寄托绵长相思与悠悠恨意;或者以蜂喻它,以别人的满足快乐衬托自身的忧伤隔绝;或者实写游弋于鲜花丛中的蜂,以它本身的鲜活和丰富来营造意境。李商隐最早将《开元天宝遗事》中意义模糊的“蜂蝶相随”清晰化,文人化,并赋予了它特有的美学意蕴。
李商隐;蜂;意象;性表象
蜂,膜翅类昆虫,“飞虫螫人者”(《说文解字》)。中古时蜂所指较多,且常与蝶共同出现,如蜂愁蝶恨、狂蜂浪蝶、蜂扰蝶忙、蜂乖蝶蹇等。《二南密旨》中“荆棘,蜂蝶,此喻小人也”。《能改斋漫录》里将蜜蜂与狂风、猛雨、赤日、苦寒、蝼蚁白昼青蝇、黄昏蝙蝠等一起视作危害花的“花小人”。《因话录》卷三说李贺“多属意花草蜂蝶之间”,所以“不远大”。而《开元天宝遗事》“蜂蝶相随”①原文为“都中名姬楚莲香者,国色无双,时贵门子弟争相诣之。莲香每出处之间,则蜂蝶相随,盖慕其香也。”条中的蜂蝶又有追逐异性的男子含义。
佛经中常以蜂为喻,“如蜂采蜜,但取其味而不损色香”,喻示人不要执着。“人治生譬如蜂作蜜,采取众华勤苦积日,已成人便攻取持去,亦不得自食,徒自疲极。”宣扬人生的诸多辛勤劳苦了无意义。《譬喻经》中“蜂喻邪思”。《大般涅槃经》里将蜂比喻为贪求男子不知餍足的女性,“春花开敷,有蜂唼取色香细味不知厌足,女人欲男亦复如是不知厌足。”《正法念处经》也说“妇女犹如蜂,乐种种花中。种种男子处,如是生爱乐。如蜂嗽花已,然后异处去。妇女亦如是,嗽男异处行。”总之蜜蜂在上古文化中有邪思、贪欲等意,“坐来禅性澹,蜂蝶自轻狂”②《古尊宿语录》卷四十五《留题东轩》。,是清净恬淡佛门的对立物。
中唐后,文学表现范围进一步扩大,蝇、蚁、蜂、蝶、蝉等昆虫大量进入诗歌,孟郊有《蜘蛛讽》、《烛蛾》、《蚊》,元稹有《虫豸诗》十八首等。作家写这些昆虫,都各有所托。作为中晚唐的诗歌大家,李商隐也有类似题材,他诗中最常见的昆虫是蝶,其次是蜂,共出现十一次。③十一首分别为《燕台四首·春》、《柳枝五首》(首章)、《蜂》、《夜思》、《当句有对》、《闺情》、《赠子直花下》、《商于新开路》、《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二月二日》、《春日》。研究者已注意到李商隐诗中蝶意象的丰厚意蕴,出现了一些比较扎实的研究成果,但国内学界迄今还未注目于蜂,海外学者对此问题偶有涉及,但可能存在理解的偏差。鉴于此,我们完全有必要对李商隐诗中的蜂意象进行深入、细致的解读。
综合分析李商隐诗歌中的蜂,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类是作为自然景物的一部分实写,蜂于春天,在花间,牵引人们的视线,触动诗人(或诗中人物)的情怀,增加诗歌的韵味;一类是多情男子的象征。
现实生活中,蜂往往与春天、花朵相伴,给人以明媚、浪漫、香艳之感。李商隐的《赠子直花下》、《商于新开路》、《二月二日》、《春日》四首中的“蜂”是在将其作为春景的代表进行描写,本无寓讬。然在义山的传彩妙笔之下,却渲染出一幅幅境外之境、象外之象。其诗形式精致、想象微妙、情思隽永,这与义山的意象选择不无关系。
《赠子直花下》作于令狐绹会昌二年任户部员外郎时。张采田笺曰:“诗作平常投赠语”、“三四切花下”。[1]三四句言:“屏缘蝶留粉,窗油蜂印黄。”此处蜂蝶意象并用。何以“蝶留粉”“蜂印黄”只因“花气乱侵房”。姚培谦笺曰:“花影朦胧,花气稠叠,屏间窗底总在浓香腻粉中也。”可知蜂蝶是被花气吸引。遂在屏沿窗边留下粉、黄。本是切花下,写花香花色,却巧妙的变静景为动景,用蜂蝶被花气引诱,退粉留黄,描绘出一派浓艳之景,花下之实景便在作者笔下幻化成一幅生机盎然,又妙趣横生的活景,确实艳至。
但蜂意象所能营造之意境并不局限于此。如《商于新开路》颔联有云:“蜂房春欲暮,虎穽日初曛。”《李商隐诗歌集解》按语:“蜂房实写,山间崖壁上每有蜂房,与‘崎岖’正相应。”《蜂》诗亦有“红碧寂寥崖蜜尽”之语,均是描绘山崖上之蜂房。蜂房位于山崖,与虎穽相对,便顿生一种荒僻艰险之感。“春欲暮”“日初曛”均点时令,与作者行迹有关,亦以暮春清晨所见蜂房、虎穽之景,加强了新路崎岖艰险之真实。仿佛行于此间随眼所见,从小小“蜂房”之意象,联想到新路道旁石壁陡峭之悬崖,彰显新路之崎岖。可谓是境外之境,象外之象。
义山一生沉沦幕府,代人作嫁。《春日》诗云:“蝶衔花蕊蜂衔粉,共助青楼一日忙。”描写一欲入朱门歌舞的少女,春日赶制舞衣,见那蜂蝶衔蕊含粉,似亦为青楼歌舞而忙碌。此处作者不直接写赶制舞衣少女的烦辛忙碌,而从侧面的蜂蝶意象入手,以拟人的笔触,展现出一幅鲜活生动的生活画卷,用春日里蜜蜂采蜜的忙碌衬托少女的忙碌,又以少女的忙碌寓指自己为人凭倩作文苦于奔忙之态。
《二月二日》作于大中七年二月二日。此时作者正在梓州柳仲郢幕。据冯浩所注:“《全蜀艺文志》:‘成都以二月二日为踏青节。’至宋张咏乃与幕僚乘彩舫数十艘,号小游江。则唐时梓州当亦为踏青节也。”是日作者行船游江,风和日丽,闻笙情动,勾起忆归精神。而两岸正是“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朱鹤龄注:“无赖,此处含有有意挑逗、恼人之意。”,“或与下‘有情’对举,即无心之义,亦可通。”“无赖”“有情”均是拟人写法。此处的“花须、柳眼、紫蝶、黄蜂”皆是实景,却又是景中含景。如金圣叹笺曰:“花须柳眼写尽少年冶游,紫蝶黄蜂,写尽闺房秘戏。”便是把少年冶游、闺房秘戏同花须柳眼、紫蝶黄蜂相联系。然而诗中仍是实景,非言少年冶游闺房秘戏,而是以所见所戏之物代指,暗含男女踏青之乐,创一景外之景,得一象外之象。通过花柳蜂蝶,可想见多情男女相游相戏于江岸。作者行舟游江,听闻吹笙,因而遽念家事,不能自已,遂有“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可见是思乡忆归之作。本篇“以春色衬羁愁,以乐景写哀思,以轻快跳动之笔调表现抑郁不舒之情怀,相反相成,亦见凄其寂寥”。蜂意象在此诗中,正是用以衬托哀思之乐景之一。义山笔妙思奇,常以实化虚,虚实相间,因情景交融,情怀意象朦胧,而扩展了诗歌的意境,引人联想,而别有洞天。
又如《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有云:“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其语意回环相扣,形成了多层意境。读之,含蓄蕴藉,余味不尽。“蝶粉”“蜂黄”本是自然之物,如《赠子直花下》中言:“屏缘蝶留粉,窗油蜂印黄。”此处借指唐时女子妆扮之物。《野客丛书》引《草堂诗余》注:“蝶粉蜂黄,唐人宫妆也。”次联写崔八所赠之梅花粉白如美人之胸,不资蝶粉。花蕊明黄,怎似妇人涂额需藉蜂黄耶?又细品诗意,此处写梅亦似写人。崔八所访岂只梅哉?义山所回赠之诗正是借梅喻人,次联亦是盛赞女子之美正如早梅。“蜂黄”一词,既使人想到梅蕊之鲜亮明黄,又使人想到美人之娇颜。多重意境的创造,同意象本身的多义性和意象本身所能引发的扑朔飘渺的想象息息相关。
“通常蜂的性别是追逐女子(花)的男子。”[2](P464)与佛经不同,李商隐诗中的蜂指男性。有时候泛指男性,有时则是纯粹自喻。李商隐诗中的蜂具有共同特征——多情。情之差异较大,有时是耽溺多情,有时是隔阂伤情,有时又是坎坷深情。
蜂与春、花相关,蜂、蝶翩舞花间的春光春景,与青年男子追求女子的浪漫殷勤颇为相似。它表现到李商隐的诗里,就是《夜思》与《当句有对》。
《夜思》乃伤别怀远之辞。其中有云:“觉动迎猜影,疑来浪认香。鹤应闻露警,蜂亦为花忙。”“觉动”句即“隔帘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意,写等待成痴,恍惚间疑心是心上人到来。因为终究未来,于是自警:“鹤应闻露警,蜂亦为花忙。”此处蜂喻指追逐自己心上人的多情男子,“为花忙”道出男子追逐女子时的殷情之态。顺此作者发出感慨道:“古有阳台梦,今多下蔡倡”。古时有多情之神女,今天只剩下了轻佻的倡女,诗人不得不自我宽解:“何为薄冰雪,消瘦滞非乡。”既然神女难求,何必滞留异乡,等到冰雪都将消融,身形已经消瘦,言外之意即何必痴心以待,不如早日归乡。理性认知与感性沉迷的矛盾中更衬托出男子难以割舍的爱恋与寂寞相思之苦。
《当句有对》诗云: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瑶碧落宽。
古地理书《三辅黄图》中载有“平阳封宫”,上兰观在林苑中,因为所寄之人居处与平阳弟、上兰观邻近,所以,历代解此诗,均认为对方为“贵游女冠”或“贵主”。“此亦失意之诗也。首二句,写禁地景象。第三句,喻用人无定见而途难也。第四句言恩泽之衰,用湛露晞阳语意。第五句喻求进之人。六句则自况耳”。(徐德泓)“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一派春色春情中,“游蜂舞蝶,共乐春光”,又有谁知我“孤凤离鸾,长怀别恨”。其中“游蜂舞蝶”相对,“饶”怜也。游蜂恋爱翩翩彩蝶,恰如多情公子怜爱美丽女郎,蜂蝶舞于花海,仿佛乐游原上嬉戏追逐的男女,一幅春色春光便跃然纸上。正同其后的“岂知孤凤忆离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两句正如朱彝尊所言,是“自慰语可怜”。“三星”于天际自顾自转,时光荏苒间作者与所思之人好合之期难待。“三山”、“紫府”、“碧落”言与所思之人相距之远,相见之难,相思之苦。尾联从时间和空间的维度着手,将无形的相思,勾勒出有形的轮廓,这天地般渺远的形状,使读者更加深切的把握和理解到作者的相思之苦,用情之深。
以上两首诗的抒情基调都是感伤离恨,而诗中的蜂却游戏花丛间,快乐满足,与花朵、蝴蝶恩爱缠绵。两诗中的蜂,恰好成为诗人哀愁落寞、隔绝伤怀情感的对照物,有以乐景强化哀景的效果。
《闺情》诗和《柳枝五首》首章内容、语义相近,可对读。《闺情》:
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
《柳枝五首》首章: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两首诗首联意象、意义相似。蝶宿花房、蜂酿蜜脾,黄蜂紫蝶虽是同时之物,然却“同时不同类”。青年男女可同床而枕,但所思各异,所梦霄壤。钱钟书将这两首诗视作《焦氏易林》卷一“屯”卦“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牛牡猳,獨無室家”的注解。认为这两首诗“于‘风马牛’、‘鱼入鸟飞’等古喻,皆可谓脱胎换骨者。”[3](P837)两诗皆用“紫蝶”“黄蜂”比喻男女,表现在男女欢情之下深感心灵的阻隔,亲密却不相知,正如姚培谦所作的笺注:“所谓同床不同梦者,心岂易知耶?”作者用了紫蝶黄蜂这一多情浪漫的美好之物,用娇红浥露的花蕊和香甜浓腻的白蜜脾作对比,用美丽的紫蝶同明快的黄蜂作对比,用如此美丽的意象说明男女间欢爱下的隔膜可谓深切。诗中的蜂正是隔阂伤情的男子象征。
《燕台四首》分别以春夏秋冬为名,记述了作者的一次感情经历,其以长篇作抒情,辞采华艳而情真意切,实不多见。这组诗表现了作者对往昔美好情感的无限追忆,然而情路坎坷,情分两地,使全诗笼罩着一种悲剧性的美感。其首章中有诗曰:“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蜜房羽客”即蜂,作者以蜂自喻,称自己的心好似蜜蜂一样,在闲花野草间翩飞,把“冶叶倡条”识遍亦未能寻找到所爱之人的芳踪,正表现了其“几日娇魂寻不得”的相思愁绪。从全诗着眼可见作者情路之坎坷,用情之深切,而诗中蜂意象正是从一侧面表现了一位坎坷深情的男子形象。
《蜂》是义山唯一一首专门咏蜂之作,寄托了作者寄寓幕府之寂寥、怀想京华之怅惘、远别家室之离恨。其诗曰:
小苑华池烂熳通,后门前槛思无穷。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依风。
红碧寂寥崖蜜尽,碧檐迢递雾巢空。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
“小苑华池”,朝廷禁省;“烂熳通”即经常来往于此,“烂熳”随意也。首句一方面表现了春物昌昌,蜂来往于此时的烂漫和快乐,另一方面寓讬着作者对曾经在京任职时美好时光的追忆。“后门前槛”概指“小苑华池”的里里外外,以具体的空间勾勒,生动的点化出思之无穷。为本诗奠定了一个感伤的基调,也引领读者进入一种追思的怅惘之中。
“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依风。”用此二典一方面刻画出博大天地间纤腰小蜂的栩栩形态,另一方面则寄寓作者在茫茫人世间的细弱无依。宇文所安评此诗说:“通常蜂的性别是追逐女子(花)的男子,可这里颠倒了过来,蜂成为著名的美女。他们首先飞进花园,然后表现出他们的脆弱。”笔者认为“宓妃”“赵后”虽本事均为女性,实则表现的是作者的细弱无依。屈復笺曰:“三四轻细之态。”其是故实、心境、外物在这一精神状态下的统一,而非刻意描绘其女性形象。可以说此句故实虽涉于女性,又写得幽渺艳至,但可视为一种无性别的精神相通的自喻,本诗通篇皆是作者的寓讬,蜂即作者本身。
“红碧寂寥崖蜜尽,碧檐迢递雾巢空。”程梦星注云:“《演繁录》:崖蜜者,蜂之酿蜜,即峻崖悬置其窠,使人不可攀取,人伺其窠蜜成熟,用长杆系木桶,度可相及,即以杆刺窠。窠破,蜜注桶中。”冯浩注:“《御览》引《博物志》:人家养蜂者,以木为器,或十斛、五斛,开小孔,令蜂出入,安着檐前或亭下。”首句描写春华点缀之娇红崖壁,色彩大胆温暖,本应是美好的自然之景,却是一片孤寂,只因蜂窠被破崖蜜已尽,无所归依,寓幕府寂寥,新窠难寄;次句刻画渺远迢递之翠碧梁檐下,旧时雾巢已空,令人怀想怅惘,寓朝廷禁省,旧巢难归。是以内外均无所能依托之所,将本诗孤苦无依、人世难存、求进无门的悲凉推向了顶点。语言流丽,语意含蓄,语气沉痛而直接。
“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青陵蜂蝶”用宋康王舍人韩凭夫妇事。这里喻指义山妻室,即以蜂的口吻宽慰“青陵蜂蝶”,劝妻室莫要离恨重重,到二月春回日暖,“蜂”“蝶”即会相逢,是自慰自解之辞。义山诗往往蜂蝶相对以寓男女,既知“青陵粉蝶”以寓妻室,发话人“蜂”的男子形象不言自明。《蜂》乃咏物之作,实则寄寓着作者深深的感慨。纵观全诗,一个满怀愁绪、身世坎坷,对家庭饱含深情的男子形象跃然纸上。
宇文所安《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827-860)》中云:“在第三联中,她们(指成为美女的蜂)突然消失,蜂巢空了。‘蜜蜂和蝴蝶’是通用的配对。在尾联中我们看到蝴蝶留下,显然因为蜂的消失而感到离恨,可慰的是两者将在春天再相会。”关于“她们”的性别取向、我在前面已论述过,笔者认为并不能因第二联中对蜂的描绘而把其性别看作是女性,而应该关照全篇看到,作者并无把蜂写成女性的意愿,而是就其细弱无依借用了女子形象,可以说前三部分着重于表现作者寄寓幕府之寂寥、怀想京华之怅惘,而无甚明确的性别特征,直到末联,通过对“青陵粉蝶”的劝慰而使其男性形象彰显。细品诗味,第三联中崖窠被破,檐巢苦远,蜂无所依,这是一种被动的选择而非因蜂消失以至巢空。至于末联笔者认为宇文所安描述的视角有所偏离,宇文所安描述的空间视角是以蝶为中心的,相对于蝶,蜂确实是“消失”的,而原诗则是以蜂的视角而论,二者的人物视角和空间位置是不一的。
日本学者深泽一幸在京都世界思想社1990年版的《性のポリフォ二一》[4]中发表《蜂与蝶——李商隐诗的性表象》一文。他认为李商隐诗中的蜂与蝶具有明显的特异性,“李商隐的蜂与蝶具有与男女互相以性的魅力吸引对方的一种磁场,即所谓‘男女之场’,象征男女双方的性的存在。”深泽一幸从李商隐诗歌表层的形象和把诗歌的个别语句从诗歌整体中抽离的解读中,得出了李商隐诗中的蜂蝶意象是男女性事之隐喻。李商隐诗中的蜂蝶确有男女之情的特点在其中,然其间到底是只言及情还是有涉于性,则需进一步分析。
文中深泽一幸解《春日》诗曰:“首句的‘卢家白玉堂’,也就是末句的‘青楼’,是女子钟情的男子所在的地方,同时也是二人‘一日’中忙的狂态毕露的地方。而‘共助’那男女秘戏者,则是衔花蕊的‘蝶’与衔花粉的‘蜂’。”联系作者的创作背景和笔者上文分析认为,“一日忙”所忙之事便是“新春催破舞衣裳”,指欲入朱门歌舞的舞女辛苦裁衣,又暗指作者待人作文以讨生活之事。诗中蜂蝶含粉衔花皆是实写春景,所言“共助”即以蜂蝶翩飞忙碌之态,代言女子之辛劳,以抒发作者沉沦幕府代人作文的无奈,实与性无关。
深泽一幸在解读《闺情》和《柳枝五章》首章时认为它们都有性意象的表现。他主要抓住了“花房”、“蜜脾”、“参差”几个词汇来解析,“花房”“蜜脾”单从意象上来看似有性暗示的意味,把“参差”看作蜂蝶上下环飞作为男女缱倦姿态的暗示亦有可能。然联系全诗,结合诗歌的旨意,便可看出两首诗主要讲诉了男女欢爱下心灵的隔阂。而“花房”“蜜脾”“参差”正是用来说明这种男女的差异和隔阂。性暗示的意味并非似作者所言“更提高了”,而是非常微弱几于无。二诗旨意深沉,压抑伤感,别有暗示的可能性较小。
深泽一幸从金圣叹的“花须柳眼,写尽少年冶游;黄蜂紫蝶,写尽闺房秘戏”入手分析《二月二日》,他认为金氏点出了此诗男女秘戏的隐喻。从前文的分析我们可知,少年冶游闺房秘戏并不确,“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所言乃两岸风景,或暗指男女踏青之乐。作者乘舟游江,诗中所言乃舟中所见两岸春时风物,金氏的评语,多是对此联多情意绪的体悟,离开文本下此论断,相当草率。《赠子直花下》中有:“屏缘蝶留粉,窗油蜂印黄”句,深泽一幸认为“暗示与身边侍伎的事。”《道藏经》曰:“蝶交则粉退,蜂交则黄退”,诗中的描写浓腻香稠,单看此联似有性暗示,但结合全文,从赠与令狐绹的诗歌创作目的而言,暗示与身边侍伎的事近于小说家言。而“屏缘蝶留粉,窗油蜂印黄”句实则切花下也。
总之,尽管深泽一幸对蜂蝶意象在李商隐诗中的作用进行了比较有新意的分析,但结论尚不能说十分扎实。他还对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蜂蝶隐喻男女性表象这一流变过程进行了梳理,其中也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
唐诗中蜂意象虽然出现较多,如岑参有“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山房春事》),白居易有“蝶双知伉俪,蜂聚见君臣”(《闲园独赏》)等。这些虽也寓含情思,但多是作为春日风物进行描写,诗歌中明确以蜂为男性形象的隐喻在李商隐之前少有。深泽一幸在文中列举李贺《闹公》中诗句“弄珠惊汉燕,烧蜜引胡峰”,说“也许隐喻男子,但不太明显”。他所举出的最有力的证据是唐传奇《游仙窟》中有十娘问小吏的一段话,“问蜂子,蜂子太无情。飞来蹈人面,欲似意相轻。”这其中蜂子确是男子(小吏)的隐喻,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首先是有蜜蜂飞来,十娘才借题发挥的。而修辞上的隐喻是不需要这样的前提的。
总之,深泽一幸得出的结论:李商隐诗中的蜂蝶与“先锋的性爱小说的世界”,“房中术”有关,“其独特性就在于以正经的士人而能借自然界的生物,公然将本为人忌讳的世界纳入诗中”的“隔绝的独特性”是存在一定问题,需要继续研究的。
[1]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美〕宇文所安.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827-860)[M].北京:三联书店,2011.
[3]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7.
[4]蒋寅.日本学者中国诗学论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张思宁(1985-),男,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唐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