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光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浅论袁宏《后汉纪》与范晔《后汉书》史学思想之异同
杨俊光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袁宏《后汉纪》和范晔《后汉书》是众家后汉史书中完整地流传至今的两部,尽管同述后汉历史,二者在史学思想上存在诸多不同,如撰述旨趣、史论与史识、历史编纂思想、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以及对佛教的态度等。
袁宏;范晔;史学思想;异同
《后汉纪》30卷,编年体东汉史,东晋袁宏(328—376)撰。《后汉书》130卷,纪传体东汉史,南朝宋范晔(398—445)撰。袁宏《后汉纪》与范晔《后汉书》,是众多后汉史书中,得以流传且保存较为完整的两部,“世言汉中兴史者,唯范、袁二家而已”。[1]袁宏和范晔生活的历史时代相距不远,但二人的史学思想却存在异同。
袁宏《后汉纪》的撰述旨趣是“通古今而笃名教”。他说:“夫史传所兴,所以通古今而笃名教也。”袁宏编纂《后汉纪》的目的就是“今因前代遗事,略举义教所归,庶以弘敷王道”。[2]即通过“通古今”的这一手段,达到“笃名教”的初步目的,进而实现“弘敷王道”的最终理想。可以说“笃名教”是袁宏《后汉纪》的灵魂。袁宏把史学的作用归结为六个字,即:“通古今,笃名教。”也就是说,史学的作用就是,通过总结前代的政治得失与经验教训,进而阐明“明教之本,帝王高义”,为维护当时封建社会的统治秩序服务。袁宏认为“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天地无穷之道,父子不易之体。夫以无穷之天地,不易之父子,故尊卑永固而不逾,名教大定而不乱”。[3]在这里,袁宏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肯定名教之本就是指君臣父子关系;二是强调君臣父子的高下、尊卑关系是“天地之性”和“自然之理”,因而是永恒不变的。袁宏的历史思想充满玄学名教观,这与六朝时期玄学繁盛密切相关。
范晔《后汉书》的撰述旨趣,即作者在《在狱中与诸甥书中》所说的“就卷内发问,以正一代得失”,[4]在此,范晔明确提出了历史撰述为政治服务观点,这种关注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关注史学的经世致用,在当时具有一定积极意义。“就卷内发问”是指纪传中的“序”、“论”、“赞”,也就是范晔对各种事件和历史人物所发的史论。他认为自己的史论“皆有精深意旨”、“笔势放纵,实天下奇作”。后世史家也给予好评,刘知几在评论历代史家的史论时说“大抵皆华多于实”,“必择其善者,则干宝、范晔、裴子野是其最也”,[5]对其颇有好评。“以正一代得失”,是指范晔通过“序”、“论”、“赞”等史论形式,表达其对于东汉政治的认识,通过总结其经验教训,为当世政治提供可资之参考。如在《后汉书·光武帝纪》中,有一段关于光武帝刘秀的历史评论,“帝久在兵间,厌武事,且知天下疲耗,思乐息肩,自陇蜀平后,未尝复言军旅……退功臣而进文吏”。[6]范晔在这里积极评价了刘秀在平定天下之后,体恤民力,不大兴武力,施行休养生息,与民休息的政策。可见,范晔的撰述宗旨就是通过历史评论,总结东汉一代的政治得失和经验教训。
与范晔《后汉书》相比,袁宏《后汉纪》早出,且史论丰富,文质兼备,颇多可采。但多针对具体事物而发,而对于东汉一代总的政治形势、治乱兴衰和利弊得失,论述不多。更有甚者,是二者对于东汉史的整体认识上亦有歧异。袁宏《后汉纪》卷末有这样一段史论“汉自桓、灵,君道凌迟,朝纲虽替,虐不及民。虽宦竖乘间,窃权弄柄,然人君尊威,未有大去王室,世之忠贤,皆有宁本之心。若诛而正之,使各摔职,则二祖、明、章之业,复陈乎目前,虽曰微弱,亦可辅之”。[7]可见,袁宏认为即使桓、灵时期,东汉的政治形势还有好转的可能,只要君臣同心,江山社稷还有中兴之希望。袁宏此论不仅同范晔的认识有很大分歧,也不符和史实,且带有强烈的以汉为正统的思想。
范晔《后汉书》中的史论则着眼于整个东汉一代的政治兴衰、治乱得失,从理论的高度总结了东汉各个主要历史时期的政治形势,探讨了其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从范晔《后汉书》帝纪后论中,我们可以看出范晔对东汉历史发展轨迹的基本认识:光武帝、明帝时期是‘中兴’之业的开创、发展和继续;章帝、和帝是前者的余辉;安帝、顺帝时期出现衰败局面;桓帝、灵帝时期已经分崩离析;献帝时期终于寿终正寝”。[8]范晔《后汉书》中几乎在每一帝纪后都有“论”、“赞”,可以说是对东汉200多年历史中,政治兴衰、治乱得失的理论总结和综合评价,体现了范晔深邃的政治思想和宏大的历史观。与袁宏相比,范晔的史论更能着眼大局,而不是着眼于小节,所站的历史角度更高,范晔的史论明显比袁宏高出一筹,这也反映了二者历史见识的不同。
袁宏《后汉纪》编纂特点是“言行趣舍,各以类书”。这种方法吸收了纪传体记人的优点,可以容纳更多人物言行。具体说来,就是在记事的同时,把与此事相关的、时间相近的一些人物连带写出,或把一人发生于不同时期,但可表明此人基本面貌的言行集中叙述。如《后汉纪》卷一,写王莽末年的社会动乱和刘秀政治活动的开始,就连带写出20多个与此有关的历史人物。再如记孔融“壬子,大中大夫孔融下狱诛,妻子皆弃市”一事,接着又写了孔融的身世和一生中的几件大事,将孔融整个人物全部展现于读者面前。这是在编年体史书中较早地把记事和记人结合起来,做到了事因人而丰满,人因事而益显,两者相得益彰,这是袁宏对编年体史书在编纂方法上的贡献与发展。
范晔《后汉书》的历史编纂,不仅继承了袁宏《后汉纪》类传的思想,但也有很大不同,并且对纪传体史书的编纂体例大有创新。如他开创了在本纪部分作“皇后纪”的先例,并作附记义例,这反映了范晔卓越的史识和独到的见解,也反映了东汉一代的历史史实。范晔《后汉书》中的列传部分注重以类相从,与袁宏《后汉纪》不同,范晔《后汉书》对历史人物撰述比较灵活,同卷人物不分时代先后,按类编写,有的“治行卓著”,有的“深于经学”,有的“立功绝域”,有的“仗节能直柬”,有的“明于天文”。范晔《后汉书》还在正史中首创了列女传、宦者列传逸民列传等新的类传,对后代史家影响巨大。因为两部史书体裁不同,故编纂思想相异并不奇怪,但二者均在各自体裁范围内,加以创新、发挥,无异在史学具有积极的意义。
袁宏《后汉纪》对历史人物的评论标准,主要依据玄学名教观。如他对东汉章帝的评价颇高,“章帝尊礼父兄,敦厚亲戚,发自中心,非由外入者也”。在这里,“他强调发于内心的自然崇礼的品德”。[9]袁宏还强调道家顺势而为的思想,如他评论马援,说他有才,“却过其才”,袁宏还说“善为功者则不然,不遇其主,则弗为也。及其不得已,必量力而后处,力止于一战……然身死后,怨谤并兴,岂非过其才,为之不已者乎!”[10]总的来说,“名教”和“顺势而为”是袁宏《后汉纪》评价历史人物的基本标准,这与之前儒家的名教观有很大不同。
范晔《后汉书》评价历史人物的重要价值标准就是重操守、重节义。“在这一点上,范晔深受司马迁的影响,继承了《史记》的传统”。[11]范晔批评班彪、班固父子“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12]范晔还高度评价“杀身成仁”的死节,如他评论卢植“风霜以别草木之性,危乱而见贞良之节,则卢公之心可知矣……当植抽白刃严阁之下,追帝河津之间,排戈刃,赴戟折,岂先计哉?君子之于忠义,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也”。[13]范晔《后汉书》评价历史人物的一个特点就是重视有“高节”之人,“高节”指不羡慕权势的逸民式人物,如梁鸿“家贫而尚节介,博览无不通而不为章句”。权势之家慕其高节,想把女儿嫁给他,但他却予以拒绝。范晔《后汉书》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还有才情、才性以及忠、诚、信等多种观点。这里面既有儒学成分,也有玄学成分,与袁宏不同,范晔没有融铸成一贯的人才评价思想,其标准稍显多元。
袁宏的哲学观具有玄化的神学倾向,他比较崇尚佛教。袁宏对天人感应虽也相信,却不如荀悦之甚,但是对佛教却相当痴迷。“袁宏崇尚佛教则为前人所未见,这也反映了当时佛教已经侵入史学领域了”。[14]袁宏对佛教的推崇,这无疑反映了东晋时期佛教在社会上的巨大影响。与袁宏的有神论相反,范晔的哲学观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倾向和无神论思想,他强烈批判佛教、图谶等迷信思想。如范晔公开批判佛教“好大不经,奇裔无比。虽邹衍谈天之辩,庄周蜗牛之论,尚未足以概其万一。有精灵起灭,因报相循,若晓而昧者,故通人多惑也”。[15]范晔在此批评那些士大夫修行佛教,不过是诡辩之术,通达之士是不会相信神不灭论和因果报应的迷信说法的。范晔还批判、否定图谶、阴阳禁忌等迷信思想。他批评东汉开国功臣李通迷信图谶,以求功名,是“猖狂无妄之福,污宗灭族,以觖一切之功”。[16]相反,因桓谭非谶,他称赞桓谭乃“体才兼上”之名士。
总之,袁宏《后汉纪》与范晔《后汉书》是中国史学史上两部重要的史学著作,二者同为断代东汉史,如同日月,交相辉映,对我们研究东汉200多年历史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二者史学思想的不同,既有时代背景的烙印,也与他们自身的个人治学、人生经历相异有关。作为中国史学史上杰出的史家,比较研究二人的史学思想的不同,对加深理解和把握袁宏《后汉纪》与范晔《后汉书》的史学价值有重要意义。
[1] 刘知几.浦起龙释.史通通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18.
[2] 袁宏.后汉纪·序[M].北京:中华书局,2002:1.
[3] 袁宏.后汉纪·卷26献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2002:509.
[4] 沈约.宋书·卷69范晔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1819.
[5] 刘知几.浦起龙释.史通通释[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76.
[6] 范晔.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下[M].北京:中华书局,1965:85.
[7] 袁宏.后汉纪·卷30献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2002:589-590.
[8] 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纲[M].北京出版社,1999:246.
[9] 吴怀祺.中国史学思想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84.
[10] 袁宏.后汉纪·卷8光武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2002:148.
[11] 白寿彝,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第三卷[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68.
[12] 范晔.后汉书·卷40班彪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2:1386.
[13] 范晔.后汉书·卷64卢植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2:2120.
[14] 陶懋炳.中国古代史学史略[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76.
[15] 范晔.后汉书·卷88西域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2:2932.
[16] 范晔.后汉书·卷15李王邓来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2: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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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光(1981—),男,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史学理论及中国史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