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倩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杜甫暮年迫于战乱和生计,远离政治权力中枢,漂泊长江上游和中游地区,居无定所、饥寒交迫,再加上“羁旅病年侵”,可谓苦不堪言。一种挥之不去的漂泊无归之感时刻萦绕着他,杜甫觉得自己仿佛被社会抛弃了,无法北归故里,无法与朝廷沟通,无法实现政治理想和人生价值。而且生活的诸多不如意也强化了这种漂泊意识。因此,漂泊意识成为杜甫暮年心态的典型表征。这种漂泊意识具有沉重的悲剧意蕴。具体来说,这是一种“孤舟一系故园情”(《秋兴八首》其一)的寂寞情怀,是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蜀相》)的失落心态,是一种“艰难苦恨繁霜鬓”(《登岳阳楼》)的悲凉意绪。
漂泊意味着离开故乡、居无定所、行走不止,因此与漂泊相伴而生的就是浓厚的思乡情结。这种情结一方面来自于个体在面对无尽的时空变化时所产生的漂泊流浪感与孤独寂寞感,另一方面来自于个体在遭受挫折与苦难之后往往将远方的故乡当成温暖的港湾,以寻求心灵的慰藉。而从更深层次来说,这种情结源于中国人所固有的家园意识。由于受到农耕文化和儒家思想的影响,中国人安土重迁,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不会离开故乡开始艰辛的漂泊之旅,而且在离开故乡之后总是会本能地产生望乡思归、怀亲念友之情,身处生存困境或精神困境时尤甚。因此中国古代诗人总是悲叹漂泊、企盼还乡,杜甫就是一个突出代表。杜甫暮年长期处于漂泊羁旅、辗转迁徙的生活状态中。他的思乡之情,在漂泊长江流域的十一年间表现得尤为深挚感人,因为真正的乡愁总是出现在漂泊异乡而且回归无望之时。再加上杜甫此时年老多病、生活艰难、处境窘迫,唯一能温暖心灵的似乎只有记忆中的故乡了。
由于杜甫的出生地在河南巩县,青少年时期的居住地在洛阳,中年时期的居住地在长安,都在中原地区,因此中原在杜甫的长江流域诗歌中具有故乡的含义。如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成都府》)“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中原有兄弟,万里正含情。”(《村夜》)分别表现了诗人对于故乡、家园、亲人的思念及牵挂。此外,因为中原地区是朝廷所在地,亦是安史叛军所占领的地区,所以在杜甫的长江流域诗歌中,思乡之情与念国之心相互交织,体现出浑然一体的家国情怀。这与儒家所倡导的“家国一体”的思维模式有关:“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礼记·大学》)、“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强调“国”、“家”、“人”三者是紧密相连的。 基于此,杜甫在表现对中原故乡的思念时往往渗透着对国家社稷的忧念。如“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昼梦》)“中原戎马盛,远道素书稀。”(《登舟将适汉阳》)“中原格斗且未归,应结茅斋看青壁。”(《阆山歌》)皆传达出诗人对故乡的关心和对国家的忧心。杜甫的长江流域诗歌将怀乡思亲的意绪和忧国伤时的情怀融合为一,从而使其漂泊意识具有更加深沉厚重的悲剧意蕴。
对于漂泊者来说,故乡是最大的心灵安慰。漂泊日久、归途茫茫,诗人内心的漂泊感、孤独感、沧桑感与日俱增。此外,对于长江流域自然环境和风土民情的不适应:“南方六七月,出入异中原。”(《贻华阳柳少府》)“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以及对于故园往昔快乐生活的怀念:“旧时元日会,乡党羡吾庐”(《远怀舍弟颖观等》),无不折磨着诗人。诗人时刻思念故园、挂念亲人:“故园暗戎马,骨肉失追寻。时危无消息,老去多归心。”(《上后园山脚》)但故园只能遥望而不可企及,诗人为无法改变漂泊状态、无法回到中原故土而哀恸:“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天边行》)、“归路从此迷, 涕尽湘江岸”(《逃难》)。诗人虽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始终无法实现归乡和归朝的夙愿,最后只能带着漂泊难归的辛酸、怀乡思亲的愁苦含恨而终。正如诗人至死也未能回归故里、落叶归根一样,他的精神也始终处于漂泊流离的状态,归宿难觅。从杜甫思乡念归的深情与客死异乡的寂寞中,从杜甫与漂泊命运的无效抗争中,从杜甫对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无力把握中,我们能深刻地体会到杜甫暮年漂泊意识的悲剧意蕴。
杜甫弃官入蜀之后,长期过着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北归的无望使诗人无法完成社会地位的回归,理想与现实之间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缝。长期的漂泊使诗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边缘焦虑,内心世界处于无所归依的失根状态。可以说,诗人暮年的漂泊历程就是一场漫长的精神苦旅。杜甫觉得自己脱离了他应该属于的那个地域、组织和群体,无法满足社会政治性需求。虽然有家人和朋友在身边,但是缺乏一种团体归属感和社会认同感,精神空虚、灵魂寂寞,因此诗人对京师长安具有无法消解的向往和怀念。诗人不仅惦念长安,而且挂念朝廷、思念君主,他想重新回到政治权力中枢,再次跻身朝堂、近侍君主,实现自己的匡君济世的政治理想,为苍生社稷谋福祉。正所谓“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江汉》)“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 ”(《岁暮》)但是由于空间的阻隔和北归的无望,杜甫不得不面对政治理想破灭所带来的漂泊感、失落感,于是形成了一种壮志未酬、功名难就的漂泊意识。
“对理想的执著追求和这种理想在现实条件下不可能实现,就会产生悲剧意识;理想的失落而失落者对理想又有着永恒的怀念与执著,也会产生悲剧意识。”①杜甫一生执著追求匡君济世的政治理想,但是仕途的坎坷、命运的多舛使这种理想在现实社会中难以实现。但是诗人并没有因为无力摆脱漂泊命运而转为 “穷则独善其身”(《孟子·尽心上》),亦没有走向弃世或者归隐,反而愈加不能屈志随俗:“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正月三日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诗人始终怀抱着匡君济世的政治理想,注目苍生、心系社稷,即使到了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依旧写下“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的诗句,忧国伤时、哀恤苍生之情溢于言表,可见其矢志未渝。对于政治理想的执著追求与终身不悔使杜甫暮年的漂泊意识带有浓重的悲剧色彩。诗人在济世无能、拯物乏力的焦虑和痛苦中咀嚼着遗恨,深深陷入政治理想破灭、人生价值失落的绝望中无法自拔。
从杜甫的长江流域诗歌中,我们可以深切地体会到诗人恋阙思君的赤诚和欲归不得的哀伤。诗人“日夕思朝廷”(《同元使君舂陵行》)、“常怀报明主”(《摇落》), 表现出对君国的一往情深。他为无法回到朝廷尽忠效力而耿耿于怀:“恋阙丹心破”(《散愁二首》 其二)、“恋阙劳肝肺”(《楼上》)。他对君主念念不忘,甚至食槐叶冷淘而思进献:“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槐叶冷淘》)而且诗人的魏阙之恋和君主之思化成了一种 “北望”情结:“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南征》)、“南京久客耕南亩, 北望伤神坐北窗”(《进艇》)、“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八首》其一)。杜甫在政治理想破灭、精神家园失落后,依旧翘首北望、心系君国,其悲剧意味厚重深远。诗人的形体因为仕途坎坷而漂泊流离,诗人的精神因为壮志未酬而归宿难觅,怀才见弃、遇合无期所带来的漂泊感、失落感,令诗人肝肠寸断、哀痛欲绝。面对壮志未酬、流落饥寒的命运,诗人没有选择归隐林泉、不问世事,而是恋阙思君、忧国悯时,表现出对于政治理想的执著坚守,对于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不懈追寻,从而使其漂泊意识具有更加沉重而深刻的悲剧意蕴。
对故乡之思归而不得归、对朝廷之身隐而心不隐,杜甫在漂泊流离中始终未能找到灵魂的安顿之所。杜甫暮年饱受心灵煎熬和精神折磨,从而产生了一种生命易逝、年华虚度、盛时不再的悲凉意绪。“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此即杜甫暮年生活的真实写照。艰难困苦、穷愁潦倒的漂泊生活使杜甫晚景凄凉,再加上年老体衰、重病缠身,诗人产生了一种日暮途穷的生命悲感:“年年非故物,处处是穷途”(《地隅》)、“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在饥寒交迫、老病相侵的漂泊历程中,生命愈显短促,杜甫对死亡临近的恐惧与日俱增,但生存的痛苦又是如此沉重,让人难以负荷。生之痛苦与死之恐惧使诗人徘徊于两难的困境中更加无所适从。因此杜甫的长江流域诗歌充满忧生之嗟和惧死之叹。
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指出:“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②可见“人与自然具有内在的同构关系”,这也表现为“人在生活中经历各种事件结成很多情绪感伤,这些情绪感伤又在心理深处形成一定情结,自然景象一和某种情结相撞,跟随而来的是整个情绪的抒发泄流”。③面对故园难归、壮志未酬的双重打击,年老多病的杜甫不免伤春悲秋,喟叹生命的短暂易逝,为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无力把握而悲慨。有伤春者:“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绝句漫兴九首》其四)“稠花乱蕊畏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二)有悲秋者:“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旧国何日见,高秋心苦悲。”(《薄暮》)“垂白冯唐老,清秋宋玉悲。”(《垂老》)抒发了韶华易逝、盛时不再之感。这是诗人在生命的“落花时节”,在人生中所有美好都渐行渐远后,对生命本体一次性和不可逆性的伤逝,也掺杂着命运多舛、追求不得、时遇不济之痛。
杜甫暮年还时常追忆过去,在昔盛今衰的对比中抒发悲老惜少之情。诗人回忆青少年时期身体健壮,爬树、骑马、射猎皆得心应手:“忆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壮游》)可是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诗人不仅老病相侵,而且漂泊流离。诗人不禁感叹:“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可惜》)杜甫对往昔美好的追忆也从侧面反映了诗人渴望从现实生活的苦难中解脱出来,找到一个可以安顿灵魂的精神家园。诗人暮年承受着无比沉重的生命负荷在长江流域艰难跋涉,只能通过追忆虚幻的过去暂时逃避真实的现在。诗人甚至因为沉湎于往事而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不轻的伤:“骑马忽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塘石。……不虞一蹶终损伤,人生快意多所辱。”(《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面对未来,诗人只能停留在现在,为生命衰老、死亡临近而伤心落泪:“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熟食日示宗文宗武》),一语道尽了漂泊流离之痛苦与客死异乡之恐惧,这就是诗人暮年忧惧心态的真实写照。
杜甫在本该落叶归根、安享晚年的时候,依旧过着漂泊异乡、无所归依的生活,无法实现建功立业、衣锦还乡的人生理想,只能忍受着故园难归、壮志未酬、生命衰落的伤痛,继续着孤寂凄凉的漂泊历程。面对如此潦倒不堪的人生境遇,诗人的精神世界出现了严重危机。漂泊感、孤独感、萧瑟感、沧桑感和死亡意识笼罩着诗人的心灵。诗人最终带着对生命的眷恋与不舍,在焦虑与彷徨中走完了漂泊历程,也写完了充满悲剧色彩的心灵自述。杜甫的长江流域诗歌诠释了“漂泊”的真正内涵,在漂泊难归的生命历程中诗人饱经沧桑,面对繁华散尽、时过境迁的悲凉,唱出了深沉而动人的精神悲歌。
注释:
①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13。
②刘勰著,周振甫译注.《文心雕龙》译注.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631.
③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154.
[1][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2]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3]莫砺锋.杜甫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
[4]陈贻焮.杜甫评传.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