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枫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施蛰存是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派小说的代表作家,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显尼志勒心理分析小说以及霭理斯性心理学说的影响,施蛰存善于通过对人物心理进行细致入微的探索分析,挖掘人的潜意识、隐意识,深度解析人物性心理以及由性压抑而导致的二重人格。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不同于同时代的历史写实小说、历史抒情小说以及历史讽刺小说,施蛰存将心理分析的手法运用到历史小说中去,“开辟一条创作的新蹊径”[1],从心理角度重新解构历史人物,虽然在当时的文坛引起了较大的争议,但其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
中国古代的叙史作品大多重视情节,而轻视对人物心理的描写,同时,为了满足统治者、读者或是作者本身的需求,叙史作品中的英雄常常是被神化了的人物,他们身上被贴上了“忠、孝、节、义”等的标签。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中说到创作历史小说的一种方法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施蛰存便是采用的这种方法。在中篇历史小说集《将军的头》中,施蛰存截取史实、野史或是古代小说的人物、情节框架,将大量的人物心理填充进去,从而使历史上扁平单一的英雄人物丰满、鲜活起来。
施蛰存通过对“英雄”自身心理的剖析、对人民群像或个体的塑造以及处于“英雄”对立面的女性形象的刻画,使曾经的英雄走下了神坛,脱去了坚不可摧的铠甲,他们深陷在对性欲的苦闷和对女性的崇拜之中不能自拔,从而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施蛰存人民意识、平等意识的觉醒以及对于女性心理、命运的关注。
一
弗洛伊德认为,个体的人格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组成,本我是原始和无意识的,是推动人类活动的内部驱动力量,而超我则是人格中最文明最道德的部分,不断的指导、限制本我[2]。中国古代的“英雄”更多地表现出一种超我的人格,而他们的本我常常被作者和读者所忽视或是有意地掩盖,历史上的鸠摩罗什是智慧的国师,是大德僧人;花惊定是成都猛将,容仪俊美,勇猛英锐;《水浒传》中的石秀是急公好义,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段功是后理国天定贤王一脉传下来的九代大理总管,他是神武的英雄,他败退明玉珍,威震四方。而施蛰存的历史小说则将视角移至英雄的内心,他通过对英雄心理本我和超我的矛盾冲突,剔除了英雄身上符号化的抽象特征,使人性的本来面目显现出来,由此还原人类、社会的真实情态,体现出人类、社会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施蛰存用大量的笔墨描绘英雄心理活动,在意识与潜意识的矛盾冲突之中,在性欲冲动和道德理性的不断斗争之中,英雄的神圣性不复存在,他们成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甚至是心理变态患者。
《鸠摩罗什》是写“道和爱的冲突”,鸠摩罗什一方面“相信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切经典的妙谛他已经都参透了”,一方面又不能放怀对于妻子的爱心,所以他只能不断地祈祷着,整夜地忏悔着。最终当他屈从于情欲,与表妹结合,心中竟还升起了辩解的思绪。在赶往秦国的途中,狐狸“狡猾的眼”,太阳也似乎失去了光亮,鸠摩罗什知道这是“魔鬼的示兆”,从中可以窥见其潜意识中畏惧矛盾的心理。妻子的逝去,也并没有使他安定下来,“道和魔在他迷惑的心里动乱着,斗争着”。他将讲经时坐在前排的宫女中的一个想成了自己的亡妻,在妓女孟娇娘的房间中竟也生出了妻子的幻像,这一系列幻像都源于鸠摩罗什潜意识中对于性不可抑制的渴望。鸠摩罗什在“这三重人格的纷乱中,认出自己非但已经不是一个僧人,竟是一个最最卑下的凡人了”,最后甚至还要用从江湖术士处学来的“魔法”来现实自己的“功德”。在施蛰存的笔下,那个大德僧人已经不复存在,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是一个伪善卑下的凡人了。篇尾没有焦朽的舌头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将军的头》写的是“种族和爱的冲突”。花惊定一直处于种族的矛盾之中,他接受大唐的调遣,自知应努力杀退吐蕃人,但是心中又不禁生出这样的反问——“我不是吐蕃人吗?”,将军同时怀着两个心,内心烦乱,对于上阵杀敌所表现出的犹豫和踟蹰已经使其英雄形象摇摇欲坠。而对于边疆黑衣少女的爱恋,更增添了花惊定的烦恼。不断浮现的“被刑的骑兵的狞笑”,以及对于“少女的裸着的肉体”的幻想,都是花惊定潜意识中对爱欲的追求。最后,对于少女的爱恋战胜了一切,名誉、纪律、战争都被抛诸脑后,花惊定甚至将少女哥哥的死引为幸运,那个众人心中一往无前,勇猛威武的英雄形象土崩瓦解,留给读者的是一个信奉爱欲的可怜可悲的男性形象。
对于《石秀》,施蛰存“只用力在描写一种性欲心理”,在施蛰存笔下,《水浒传》中的那个侠义心肠的英雄石秀一变而为嗜血的性变态患者,他满脑子是因爱而不得而生发的嫉妒心理和杀人欲望。见到潘巧云之后,石秀的性意识迅速觉醒,他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有他的动人的地方”,而他所念所想的还是杨雄哥哥的妻子潘巧云,出于“英雄的庄严”,他却怎么也迈不开步来,直到看到裴如海和潘巧云的苟且之事,“对于那个淫荡的潘巧云的轻蔑,对于那个奸夫裴如海的痛恨,对于杨雄的悲哀,还有对于自己的好像失恋而又受侮辱似的羞怍与懊丧,纷纷地在石秀的心中扰乱了。”终于,超我与本我的对峙将石秀引入了一个非正常的心理状态,竟感到“女人的血之奇丽”,竟从“泛着最后的桃红色的肢体”中觉得“一阵满足的愉快”,竟想到那被乌鸦啄食的潘巧云的心脏“一定是很美味的”,这是怎样的一种怪诞可怖的扭曲的性心理啊。
施蛰存说,《阿褴公主》“目的只简单地在乎把一个美丽的故事复活在我们眼前”,在《阿褴公主》中,人物的心理冲突较于前三篇要平缓一些,英雄段功的威武勇猛不再是叙述的重点,作品中突出表现的是段功思想中“报仇”和“恋爱”的冲突。段功并不能忘怀“段氏祖先的血和耻辱”,同时又放不下“阿褴公主的温馨的肉体的怀抱”,最终,认为“恋爱更甚”的段功死在了丞相驴儿的埋伏之中。
二
施蛰存对于人民群像以及个体的塑造,也从另一方面体现了“英雄的式微”。人民对于他们心目中的英雄的虔诚的信奉与英雄自身心理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相互对比,衬托出英雄形象的世俗性和真实性,其中具有很强反讽的意味;而那些对英雄提出反对意见或是表示出轻蔑的人民形象更是直接地表现出英雄地位的动摇,其中不仅涵盖了作者对于复杂人性的思考,同时也可以看出作者承袭了五四以来的先进思想,昭示着人民意识以及平等意识的觉醒。
这种人民形象的塑造在《鸠摩罗什》和《将军的头》中表现得较为明显。《鸠摩罗什》中,在去往秦国的途中,凉州小吏感受到鸠摩罗什和其妻子的悲哀,自称是“庸俗的凡人”,并认为“智慧的国师”是“圣洁和崇高”的,是“不会错的”,凉州小吏对于鸠摩罗什的无条件的信奉与鸠摩罗什内心所做的关于情欲与佛道的挣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英雄的神圣不再,内心怀着对于男女情爱的渴望,“最最卑下的凡人”却还受着人民虔诚的信仰,这种对于英雄的迷信显得无比可笑,同时也发人深省。作品中带鸠摩罗什去孟娇娘住所的禁卫军说:“恐怕就是国师那样的人也要返给她感化了去呢。”“回去的路你还认得吗?”禁卫军的话里显然带着嘲讽的意味,同时也揭示了人性的本来面目,即使是参禅入定的大智鸠摩罗什,也无法逃避人性本我中的对于情欲的渴望,而事实上,鸠摩罗什也确实迷失在孟娇娘的笑声中“完全不能支持了”。作品结尾处敢于大胆地狎妓的僧人,更是公然地挑战英雄的威严,他们“讽刺地发着鼻音笑起来”,他们代表了广大的群众要求与英雄享有同等的待遇,争取使自身的性欲得到满足的权力,虽然最后还是被鸠摩罗什的“功德”说服,但在他们的反问和诘难之下,曾经的英雄已经落到要用江湖术士的雕虫小技来稳固自己地位的尴尬境地,这是英雄的悲剧,同时也可以说是一场人民的胜利。
《将军的头》中的人民群像和个体的塑造同样值得注意,作品中特别对大汉士兵们的心理进行细致的描写,他们将威名远震的花将军看成是“胜利的保障”,他们一心想要败退吐蕃,携掠些宝物和女人,只等着升官发财。而边境镇上的武士也同样勇猛英武,他们以为成都来的花惊定将军可以援助他们征讨吐蕃,他们满怀着胜利的希望。与两队武士所思所想形成对比的是花惊定内心的矛盾,他深陷在种族的冲突中不能自拔,他对于战争的“游移的态度”,让武士们“顿然间失掉了希望”,英雄的光辉在一开始就被镇上的武士的勇武所掩盖,这似乎也预示了英雄的地位最终被广大人民所取代。而那个被刑的骑兵更是对英雄的强烈的讽刺,他那个悬挂在树上的首级所发出的“嘲讽似的狞笑”也可以视作是对英雄的挑战,如果因为对少女怀有原始的欲望就该被砍去首级的话,那么那个众人眼中的英雄是不是也该被砍去头颅呢?最后,英雄终于沉沦在爱欲之中,忘却了国家、种族和责任,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想要投入心爱的少女的怀抱,于是他平等地奉行了自己所定下的规矩,失掉了头颅,倒在了少女的面前。自此,英雄不再有特权,人人都必须平等的遵守规则。
三
施蛰存历史小说中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同样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英雄地位的下降,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男权的式微[3],同时也是作者对于女性心理、命运的关注,反应了作者平等的女性意识的觉醒。
中国传统历史题材的作品中,女性往往是从属于男性的配角,她们不具备自主的思想和能力,她们依附于男性英雄,充当男性之间的润滑剂,她们生活在男性的威严之下,没有发声的权力,甚至还被塑造为奸淫、不洁的象征。随着西方先进的思想的不断传入,男女平等的意识逐渐深入人心,施蛰存广泛涉猎西方文学作品,自觉地接受西方的自由、民主、平等思想,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有独特的建树。施蛰存历史小说中女性都美艳动人,对于英雄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甚至常常让英雄感到畏惧,她们有自己独立的意识,对于自己所追求的事物有清醒的认识。在施蛰存的笔下,女性不再惧怕男性,她们表现出了不同于历史原型的独特的人格魅力,比起那些英雄,更显得光彩照人。
《鸠摩罗什》中的表妹,她“美妙庄严”,善良慈惠,她因为怕毁坏了丈夫的功德而整日悲哀叹息,最终染上了急病,也正是对这样的一个美好的女性的爱恋,使神一样的英雄鸠摩罗什变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无法脱离爱欲的人。孟娇娘虽是一个娼妓,但她的大胆热烈、坦坦荡荡与鸠摩罗什的烦躁、震颤相对比,更显出了“英雄”的猥琐和伪善。在孟娇娘面前,鸠摩罗什的畏惧和挣扎,以及最后那个因被表妹亲吻过而没有焦朽的舌头,正显示了原始欲望和女性的胜利。
《将军的头》中的边疆黑衣少女更是在第一眼的时候就引起了英雄花惊定全身的震动,少女的出现引起了花惊定性意识的觉醒,他第一次陷于对于爱欲的执念里。与花惊定的矛盾挣扎不同,边疆少女所表现出的是睿智和淡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追求的爱情和婚姻是怎么样的,所以当听到花惊定有意的试探时,她竟没有半点的迟疑,大胆地表白了自己的心迹,这种清醒的独立意识带有明显的现代性,是施蛰存现代女性意识的反应。作品结尾处,少女看到无头将军的时候,将无头将军错认成吐蕃人,她并没有表现出害怕,怀着对敌人的痛恨冷漠地嘲笑了起来。更让人觉得意味深长的是,被砍去了头颅都没有让英雄倒下,反而是少女漠然的态度让英雄倒了下来,流出了眼泪。女性不再是英雄的附庸,而成为了决定英雄命运的关键,这不得不说是作者从现代角度重读历史,有意识地增强女性力量、提升女性地位。
《石秀》中的潘巧云淫邪放荡,还是勾栏出身。不同于《水浒传》中的设定,潘巧云不再是为了衬托英雄的侠肝义胆而出现的,在施蛰存的笔下,她一跃成为小说的中心人物,串联起小说中所有的男性形象,她将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无论是杨雄,石秀,还是裴如海,都无法抵挡她的诱惑,男人们的命运也都由潘巧云所牵引:裴如海因她而死,杨雄被石秀利用,而我们的大英雄石秀则因她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性变态患者。诚然,潘巧云的行为是有违道德的,但是反观那个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又高尚到哪里去呢?到最后,石秀要通过碎尸才能得到快慰,两位“英雄”在荒凉的山顶对立,“英雄”非但没能赢得胜利,还沉沦在对于女性的爱欲里终身都无法自拔了。在潘巧云放浪的行为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为了满足自身欲望而做的努力,她敢于追求自己心仪的男性,其身上所闪现的现代女性独立、执着的光芒不容忽视。
《阿褴公主》中的英雄段功早早地死在了情敌的暗算之中,与段功的挣扎、徘徊、犹豫不决不同,阿褴公主始终都保持着清醒的立场,她一心想要保护自己的爱人,“什么种族!什么父亲!什么丞相!这些都是仇人了。”这种坚定的信念和一往无前的勇气,恐怕连英雄们也要自叹不如了。在作品中,英雄的神话被打破,柔弱的女性成为了历史的焦点,作者从女性的角度重新叙述历史,将女性放在了与男性对等的位置,歌颂了女性的崇高和神圣。
施蛰存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运用西方心理分析的手法,以现代角度重叙历史,深度解析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促使人重新发掘、阐释人类和社会的本质。在施蛰存历史小说中所闪现的人民意识、平等意识,以及作者对于女性命运的关注同样值得注意。虽然,施蛰存在过度运用西方心理分析法解读人性方面略有偏颇,但是其对于中国文坛所作出的独特贡献仍是不可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