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妍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到”词性和用法很多,主要有以下5种,即:
1.动词,常作谓语,表示达到,到达,往。如:到家了,到群众中去。
2.形容词,受“很”的修饰,表示周到。如:有不到的地方请见谅。
3.介词。如:到毕业我就满21岁了。
4.连词,连接两个数量单位。如:南京,晴,25到34度。
5.助词,是“得”的音转,用作补语,常置于动词后,表示动作的结果。如:阿Q站着看到(得)自己发烦。
在赣方言中,“到”还有一种特殊的用法:与动词连用,表示动作行为或性质状态在过去的时间已经完成,代表过去完成时,如:
(1)你今天早上到干嘛?
(2)我昨天到买衣服。
(3)他小时候没有读到书。
这种用法,不同于以上5种常见用法,本文认为此处的“到”相当于一个表示完成意义的时态助词,常与过去的时间连用,一起构成过去完成时,是“到”的一个新的用法。下面从四个方面分析这种特殊的完成体标记。
一、“到”的词性
(一)“到”不是动词
“到”作为动词,表示事物在空间上经过的一定位移到达目的地,语义特征是[+位移][+空间方向性][+目的地]。作为动词的“到”在意象图示中是典型的的路径图示,凸显的是路径的终点。所以,作为动词,“到”后面常接表目的地名词性成分表示终点量。如:
(4)那个学生,他也到咱们家来,每个星期六他没地方儿去吧。
(5)我到过延安。
“到”作为动词,具有“到达”的意思,充当句子谓语,后面有时可以加“了”、“着”、“过”等时态助词,有明显的动作义。可见,它语义的核心还是凸显终点义。显然,例(1)与例(2)的“到”后面没有接名词性成分,也没有凸显“到”的终点,更不能插入时态助词,所以不符合“到”的动词用法。
例(1)与例(2)中“到”可能被认为是与动词一起构成连动结构,“到”后省略了宾语,其实不然。连谓结构由几个动词性成分连用,表示动作有事理上或自然的先后顺序。例(1)与例(2)中“到”的动作性不强,句中不强调“到”的动作,即使例(2)可以补出“到”宾语,成为“我昨天到(街上)买衣服”,例(1)和例(3)的宾语也补不出来,所以不存在宾语省略的问题。而例(2)补出宾语后明显变成连谓短语,但原句中“到”一般读轻声,不强调“到”的动作与终点。因此不能将上述结构中的“到”看作连谓结构的第一个动词。
由此看来,赣方言的中“到”的这种用法虽初看有动词的意义,但从语法功能和意义方面分析不能将“到”看作动词。
(二)“到”是时态助词
现代汉语中有三个典型的时态助词——“了”“着”“过”,用于表明事件发生的时间和所处的状态。本文认为在赣方言中的“到”也是时态助词,表示事件特殊的时间和状态,这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得到证明:
首先,有些句子去掉“到”后,与原句表达的意义有出入。有时会改变话语发生的时间。如例(1)中说话人是在早上时间已经过去的情况下问对方,意思是“你今天早上干嘛去了”。去掉“到”后,问话中“干嘛”,表示将来的时间要发生的事情,即说话人是在早上的时间还没有过完的情况下问对方等下要去做什么,去掉“到”后与原句意义不同。有时会使语句不完整。如例(2)中去掉“到”后,语句末尾加“了”才能使语句完整。
其次,“到”不能用于表示现在和将来的句子中,如不存在“我现在到逛街”或“我明天到逛街”。
最后,“到”不能用于描述过去未完成的事件,如例(2)中,“买衣服”的行为已经发生,句中才可以出现“到”。
基于以上几点,本文倾向于将这种特殊用法的“到”看做时态助词,在时间上表示过去的时间,在事件状态上表示事件已经完成。
二、时态助词“到”的来源
(一)“到”的最初用法
“到”最初是作为动词,表达“到达”的概念。而最初表示“到达”的意义多用“至”,据仝国斌考察,“到”是后起字,甲骨文和金文中只有“至”而不见“到”。而后在先秦文献中表“到达”概念虽以“至”为主,但也出现了少量用“到”的例子,如:
(6)或曰:屈到嗜芰,文王嗜菖蒲菹,非正味也(《韩非子》)
(7)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论语》)
这一时期“到”的功能还不完善,例(6)中表示到达某一地点,例(7)中表到达某个时间,这一时期与“于”结合的例句已经出现,但频率也不高。这时的“到”是动词,在句中单独作谓语,后面常不带宾语,表示到达的意义。
(二)连动结构使得“到”虚化
秦汉时期,尤其是汉代,“到”开始广泛用于连动结构中,既可在第一个动词位置上,也可在第二个动词位置上。这种用法在汉代使用频繁,如:
(8)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毋令专乡贰师军。(《汉书·李广苏建传》)
(9)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史记·乐书第二》)
(10)以骑渡河南,送汉王到雒阳,使北迎相国韩信军于邯郸。(《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以上例句可以看出,例(8)和例(9)是处于连动结构中第一个位置的“到”的用法,例(8)中“到”后接表目的词,例(9)中“到”后接表时间词,二者都处在连动结构的第一个动词位置上,与第二个动词连用需加“以”或“而”。例(10)处在连动结构的第二个动词位置,不用“以”或“而”连接,相对自由,与现代汉语用法无异。
魏晋到唐代,“到”在连动结构中的发展有两个,一是与“来”等位移动词的连用,二是“到”的受事宾语出现,如:
(11)菩萨不作罪亦不畏罪,宿命到来怨家债主至(《搜神记》)
(12)称诉冤屈,词状颇切,所以追到陛下对直。(《敦煌变文》)
例(11)中处在连动结构第一个动词位置上的“到”与位移动词“来”连用,“到”的处所宾语有时可以省略,例(12)是唐代新出现的“到”处于连动结构第二个动词位置时“到”的受事宾语(陛下)出现。这时期大量的位移动词与“到”连用,使“到”的动词的位移意义慢慢虚化,而“到”跟在动词后,出现受事宾语,可将“到”看做前一动词的补语。这两种情况都使得“到”的动词意义逐渐虚化。
五代到宋代,随着“到”与位移动词动词连用的频率增加,使得这时期“到”常跟在感官和心理动词后表示一种结果,如:
(13)有康、德二僧来到院,在路上遇师看牛次,其僧不识。 (《祖堂集》)
(14)以是察人,是节节看到心术隐微处,最是难事。(《朱子语类》)
到五代,出现了大量的“到”与位移动词“来”、“去”连用的例子,也出现了位移动词在“到”之前的例子,如例(13)。“到”与位移动词的连用弱化了“到”的动词位移意义,但强化了其后的目的地意义。“到”后来逐渐与抽象意义的心理和感官动词连用,表示抽象的目的,即结果。例(14)表示“看到”后结果。
可见,“到”与动词构成的连动结构是“到”产生表结果义的关键。由以上分析可知,“到”在连动结构中有两种位置,一种是“到”是连动结构的第一个动词。此时与后面动词搭配是不自由的,需要用“以”或“而”连接。起初“到”的动作意义还比较强,到魏晋和唐代,“到”与位移动词连用出现并被广泛使用。一方面,根据句子句末焦点的原则,连动结构中第二个动词成为主要信息提供者,“到”就成为了次要动词,意义逐渐虚化;另一方面,“到”与位移动词同时出现,也使得“到”的动词位移意义越来越弱化。“到”意义的虚化凸显了“到”的目的,即结果。另一种情况是“到”处在连动结构的最后一个动词位置,“到”逐渐由实词演变为前一个动词的趋向补语,如例(13)和(14)中,表示动作的方向,因为“到”本身强调目的地,趋向补语又发展为动词引起的结果。
综上所述,“到”与动词构成的连动结构使得“到”在语义和句法功能上逐渐虚化,由位移义演变为结果义。
(三)时态助词“到”产生
元明清以后,“到”意义更加虚化,也逐渐语素化,与“到”固定搭配的词语越来越多,如:“谈到”、“关系到”、“做到”、“意识到”等等。“到”由最初的“到达义”发展出“结果义”,因为表位移的“到达义”是已经到达某地,表示动作已经完成,而“结果义”的这种结果也是已经完成的。所以,赣方言中“到”的特殊用法由强调完成义发展而来。在类似例(2)“我昨天到买衣服”中,“到”都读轻声,并无实在意义,去掉“到”后不影响句子意义与结构,这种“到”必须存在于“时间词+到+动词短语”的句式中,所以是一个时态助词。至此,动词“到”已演变为时态助词“到”。
三、“到”发展为时态助词的认知考察
本文主要对动词“到”发展为时态助词“到”进行语义和语法方面的认知考察,语义方面主要是隐喻作用的结果,语法方面则是非范畴化的过程。
隐喻是语言的普遍现象,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是一种认知模式,是用个人熟知的、具体有形的概念理解另一个抽象、难以理解的概念,这两种概念之间的关联来自认知域的联想。结合“到”的语义演变来看,“到”最初代表到达某一地点,有空间域的变化,后来发展出“到”后面接时间词表示时间变化,这是空间域向时间域的投射。而后产生的结果义则是结构隐喻的作用。隐喻中有一类结构隐喻,是通过一个概念建构另一概念,这两个概念的构成成分存在着有规律的对应关系。“到”典型的意象图示是路径图示,有起点、路径和终点,相应的,一件事件也有起因、经过和结果,二者便存在对应关系。而且“到”做位移动词时,强调位移的目的地,即突出路径的终点,相应的在事件中会凸显事件的结果,所以“到”的语义发展出“结果义”,这也是由具体概念向抽象概念的映射。同样,“结果义”凸显动作的完成,在隐喻作用下发展出“完成义”。
语法功能上,“到”由实义动词发展为动态助词是语义虚化的过程,也可看作是语法化的过程。认知语言学认为,语法化往往伴随着词类范畴的降类特征,“到”就是由词类的主要范畴(动词)降为次要范畴(助词),这也是非范畴化的结果。所谓非范畴化,是指在一定的条件下范畴成员逐渐失去范畴中典型特征的过程。“到”的语法功能中,作为动词在句中作谓语是“到”语法功能的原型,也是处于中心的典型成员,之后根据家族相似性发展出的“结果义”和“完成义”是其边缘成员。可见,非范畴化是实词虚化的重要原则。
四、时态助词“到”与动词连用的特点
普通话中“到”与动词连用时常表结果义,置于动词之后,如“监测到”、“赚到”、“预感到”等等。 而赣方言中时态助词“到”与动词连用时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时态助词“到”的特殊位置
在赣方言中,表结果或完成义的“到”出现在动词之前,如例(1)和例(2)“到干嘛”、“到买衣服”。 除此之外,“到”也会出现在动词与其宾语之间,如“读到书”、“喝到酒”、“玩到水”等等。普通话中虽然也存在“到”用于动宾之间的结构,但表达的意义不同。如:
(15)有人不拔开酒塞,就可以喝到酒,你能做到吗?
(16)我上次在他家没有喝到酒。
例(15)中的“到”表示结果义,是未发生的事情,而例(16)中即使把表过去的时间词去掉,“到”还表示过去完成。
(二)所搭配的动词的特点
赣方言中时态助词“到”用于向别人陈述或问对方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在叙述事件不是描述动作,且时态助词“到”出现的第二种环境是在动词与宾语之间,所以“到”常搭配及物动词。
由于“到”最初作动词时有“位移义”,所以跟在时态助词“到”后的动词的动作要有一定位移性,这种位移是隐含的,如:
(17)你到干嘛衣服怎么这么脏?
(18)我到逛街
(19)我刚才到打球。
例(17)强调去了别的地方做什么事情造成衣服脏这种结果,主观上认为造成衣服脏的动作也是有位移的,两种位移性是隐含的。例(18)说的是去了可逛街的地方,要逛街必须去一个能逛的地方,“逛”的动作的实现包含了从说话地点到逛街地点的位移,即“逛”的地点位移性是隐含的。而且“逛街”动作本身是有位移性的,所以“到”隐含了两重位移义。此时时态助词“到”与“去”有些相像,有些句中“到”貌似可以换成“去”,但换成“去”后,意思不同。 如例(18)改成“我去逛街”,意思完全不同,原句是逛街的动作已经完成,改过之后是动作还没开始,是将来时,要表示过去时需在句末加“了”。例(19)中如果说话人在篮球场,那么他说这句话是不成立的,一是因为说话地点与打球地点是没有位移性的。二是因为打球动作本身虽然在移动,但在说话者看来,运动者一直在篮球场中,主观上是没有位移的。原句可改为“我刚才在篮球场打球”,因为“在”表示静态,“到”表示动态。虽然打球是运动的,但没有改变地点,一直在篮球场的范围,主观上也是静态的。
而插入动词与宾语之间的“到”与上述“到”隐含位移义不同,此时的动态助词“到”强调“获得义”,即通过动作本身让说话者获得了些东西。如“读到书”、“喝到酒”等等都强调让说话者受益的动作。
(三)“到”的语义指向
以例(18)中典型例句来分析,例(18)也可分解为“我到做什么+到逛街”。不能分解为“我买衣服+我到”,也不能分解成“我买衣服+到衣服”。可见,“到”跟句中的主语、宾语都没有关系,在动词与宾语之间指向动词,代表动作的完成与说话人的受益。
综上所述,赣方言中表示过去完成的“到”是个时态助词,表示过去的动作或状态已经完成。它是由动词“到”虚化而来的,其中“到”与动词构成的连动结构是其虚化的关键。而由动词发展为时态助词从认知角度看主要是隐喻和非范畴化的结果。用法上,时态助词“到”与动词的搭配方面也有一些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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