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丽杰
(呼伦贝尔学院 中文系,内蒙古 呼伦贝尔 021008)
朱祖谋的《宋词三百首》是二十世纪影响最大的宋词选本之一,此选始宋徽宗,迄李清照,凡82人,中以周邦彦、吴文英为最多,盖求之体格神致,以浑成为主旨也。况周颐在序中说:“能循途守辙于《三百首》之中,必能取精用宏于《三百首》之外。益神明变化于词外求之,则夫体格神致间,尤有无形之诉合、自然之妙造,即更进于浑成,要亦未为止境。夫无止境之学,可不有以端其始基乎?则彊村兹选,倚声者宜人置一编矣。”况周颐实际上是把《宋词三百首》作为词学正途和起点来看待的,其希望以此垂范来世。因此我们在词集中能够发现很多词的本质的东西。读完全书,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作品中出现了大量晚春夕阳意象,值得我们加以探讨。
我们选用的《宋词三百首》系朱祖谋编,李军注,华夏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全书共收录词家82家,词作349首。词作中出现了大量晚春夕阳的描写,如:“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张先,《千秋岁》)“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晏殊,《踏莎行》)“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 ”(韩缜,《凤箫吟》)“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赵令畤,《蝶恋花》)“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晏几道,《木兰花》)“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时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吴文英,《莺啼序》)“门隔花深旧梦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吴文英,《浣溪沙》)“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晏殊,《清平乐》)“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周邦彦,《风流子》)“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阑角。”(周邦彦,《瑞鹤仙》)“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 ”(贺铸,《石州慢》)据统计,作品中提及或铺叙晚春景象的有67处,占全部作品的19.2%;描摹夕阳景象的有40处,占全部作品的11.4%。如果去掉重合的作品,描述晚春夕阳的词作占到总数的28.9%,也就是说几乎每三首词作中就有一首写到晚春或者夕阳。这种情况和唐诗形成鲜明对比,《唐诗三百首》当中没有明确描述晚春的意象,以夕阳来融境的共有17首,占全部作品的5.6%,宋词选达到唐诗选的五倍。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宋词是沉浸在晚春夕阳里的。那么形成宋词这一特征的原因是什么呢?
宋朝(公元960—1279年)是中国历史上继五代十国后的朝代。分为北宋(公元960—1127年,定都开封)与南宋(公元1127—1279年,定都杭州),合称两宋。北宋开国后,通过收兵权、削相权及制钱谷等措施,进一步强化中央集权统治。同时,科举制度获得极大发展。北宋中叶,朝政日益萎靡,形成积贫积弱的局面。北宋末年,统治阶级极度腐朽。靖康三年(公元1127年),金国军队攻入开封,宋徽宗、宋钦宗被俘,史称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徽宗第九子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即宋高宗,南宋建立。公元1138年正式定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南宋时期,当权者长期执行求和政策,向金朝称臣纳贡;压制军民抗金斗争,甚至不惜残杀爱国将领。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宋高宗赵构和秦桧合谋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力主抗金的岳飞。南宋后期,抗蒙战争连年,景炎元年(公元1276年),元朝军队占领临安,益王、广王等残余势力继续抵抗元朝。祥兴二年(1279年),8岁的小皇帝宋幼主赵昺被元朝逼得走投无路,大臣陆秀夫背着他跳海而死,南宋残余势力被元朝消灭。
两宋时期,对外政策可以用一个“弱”字概括。北宋与北方的辽政权和西北的夏政权长期对峙,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立下澶渊之盟,不仅承认契丹占有幽云十六州的合法性,还每年送银二十万两、绢十万匹,开创了岁币的恶例。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辽兴宗索取周世宗时收复的关南十县地,各增银、绢各十万。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北宋与西夏议和,北宋每年大方地“赐予”西夏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叶二万斤,此外在节日赠银二万二千两、绢二万三千匹、茶一万斤。元祐元年(公元1084年)司马光、文彦博割安疆等四寨与西夏,以换取西北边境的苟安。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宋钦宗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以乞求女真贵族退兵。宋室南渡后,与金长期对峙,先后有绍兴和议,规定每年向金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隆兴年间,不仅把与金作战失败的韩的首级函封送给金,还要增加岁币。这些和议的内容,从始至终贯穿着妥协退让甚至屈膝求和的特点。因此,一提到宋代,“积贫积弱”、“弱宋”等名词就成了这个王朝的代名词。
与此同时,宋朝又是中国历代朝代中经济最发达、国民文化最兴旺、科技创新成果最多、人口基数增长最健康、农作物单位面积产量最高、人民生活水平最高的繁荣鼎盛朝代。我们可以从史书记载中找到相关大量论据。以至于现代学者们有如下评论。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史学家汤因比(英国)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余秋雨先生说:“我最向往的朝代就是宋朝!”邓广铭也曾说:“两宋时期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
两宋时期萦绕不去的外患、被人凌辱的现实让人心底产生许多悲凉,市井的繁荣生活又使得人无限依恋。悲凉与依恋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心理写照。而这种心理最好的熔铸意象是晚春夕阳。有道是“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晚春夕阳蕴含着无限美感,它无比浓烈但这种美又是转瞬即逝的,敏感的人会在品赏美景时心头浮上缕缕忧伤。早春和朝阳是不具备这种悲剧特质的,秋景过于衰败,冬景过于空寂,因此时代心理要求宋词流连于晚春夕阳之间。
清人谢元淮《填词浅说》曰:“词之为体,上不可入诗,下不可入曲。要於诗与曲之间,自成一境。守定词场疆界,方称本色当行。”清人彭孙遹撰《金粟词话》指出:“词以艳丽为本色,要是体制使然。如韩魏公、寇莱公、赵忠简,非不冰心铁骨,熏德才望,照映千古。而所作小词,有‘人远波空翠’,‘柔情不断如春水’,‘梦回鸳帐馀香嫩’等语,皆极有情致,尽态穷妍。”近人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在文学史上,词以其特有的抑扬顿挫的音乐美,错综变化的韵律,长短参差的句法,以及所抒发的浓烈深挚的感情,成为一种深受人们喜爱的文学体裁。这种婉曲的体制决定了其抒情的含蓄性,因此宋词中大量铺叙景物借以渲染烘托。颇富美感极具画面色彩的晚春夕阳能够较好地适应词体的需要。晚春夕阳可以极有层次地展开。如周邦彦《六丑·正单衣试酒》:“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用风雨、落花、枝条、残花描摹了晚春的艳丽和凄凉。周密《曲游春》:“禁苑东风外,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丝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暖丝晴絮,燕约莺期,翠深红隙是明显的暮春景物。宋词对于夕阳的描摹也是多角度的,如“芳草斜阳”(吴文英,《夜合花》),“斜阳红隐霜树”(吴文英,《霜叶飞》),“夕阳无语”(吴文英,《浣溪沙》),“斜阳泪满”(吴文英,《三姝媚》),“斜日落渔汀”(吴文英,《八声甘州》),“沧江斜日”(吴文英,《瑞鹤仙》),“栖鸦常带夕阳还”(吴文英,《鹧鸪天》),等等,在夕阳的光照下,截取不同的区域就勾画出不同的画面。晚春夕阳不仅可以精妙地展现缠绵柔婉之情,也可以和悲壮豪情结合在一起。如辛弃疾《贺新郎》:“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作者选择鹈鴂﹑鹧鸪、杜鹃、芳菲歇这些最富悲剧感的晚春意象和英雄失路的无限悲愤交融在一起。晚春夕阳美感的渐变性使它更适合表达情感的复杂性更适合词体这种婉曲的体制。
因为宋词中晚春夕阳的反复构境,形成了描写的类型化特点。代表晚春意味的主要有以下几种。
柳絮飞舞,意味着春天即将逝去,漫天飘洒的绒毛又恰好牵扯人无穷情思。柳絮又称杨花,宋词中有整篇的杨花词,标示着这一意象为人们的高度认同,如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也有词作通过渲染或提及杨花点明晚春意味,如张先《一丛花》:“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晏几道《木兰花》:“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辛弃疾《摸鱼儿》:“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唐陆龟蒙有《惜花》一诗:“人寿期满百,花开唯一春。”因此落花意味着春暮春残。张先《天仙子》曰:“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晏殊哀叹:“无可奈何花落去。”(《浣溪沙》)晏几道也悲吟:“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临江仙》)欧阳修更是对花感怀:“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采桑子》)“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蝶恋花》)王安国咏叹:“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清平乐》)诗篇或者以落花作意,或者渲染它浓重的色彩感。
寒食节亦称“禁烟节”、“冷节”、“百五节”,在农历冬至后一百零五日,清明节前一二日。清明节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在仲春与暮春之交,也就是冬至后的第106天。寒食清明作为仲春暮春的分界点成了词中的晚春意象类型。“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赵令畤,《蝶恋花》)“正是夜台无月,沉沉暗寒食。”(周邦彦,《应天长》)“忆得盈盈拾翠侣,共携赏、凤城寒食。 ”(李甲,《帝台春》)“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铬。”(吴文英,《风入松》)
鹈鴂:鸟名,即杜鹃。《楚辞·离骚》:“恐鵜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王逸注:“鵜鴂,……常以春分鸣也。”一说鹈鴂与杜鹃为两种鸟。洪兴祖补注:“按《禽经》云:嶲周,子规也。江介曰子规,蜀右曰杜宇。又曰:鶗鴂鸣而草衰。注云:鶗鴂,《尔雅》谓之鵙,《左传》谓之伯赵。然则子规、鶗鴂,二物也。”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词:“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鷓鴣声住,杜鹃声切。”自注:“鵜鴂、杜鹃实两种。”不管鵜鴂、杜鹃是一种鸟还是两种,它们都是作为暮春符号加以使用的。除了上文引到的张先的《千秋岁》辛弃疾《贺新郎》,还有姜夔的《琵琶仙》:“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张炎的《高阳台》:“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除此之外,燕、莺也常用来指称晚春。
词作以夕阳构境,要么渲染夕阳本身,如斜阳、残照、晚照、余红、斜日、残日下;要么将夕阳与某种景物结合,如“斜阳独倚西楼”、“斜阳却照栏杆”、“斜阳只送平波远”、“山沉远照”、“断桥斜日归船”、“栖鸦常带夕阳”、“高林残照”、“残照当门”。
《宋词三百首》出现了大量描写晚春夕阳的意象,这是时代心理的象征,也是词体的极佳展现。落花、柳絮、清明、寒食、鹈鴂、杜鹃、夕阳西下等形成了晚春夕阳常见的类型化描写。
[1]上疆村民编.李军注.宋诗三百首[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
[2]陈智超.宋史十二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3]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0.
[4]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本全编[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