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赛男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汉初建时,黄老之学成为主要的治国方略。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到汉武帝时期,西汉经济空前强盛,大一统的封建专制统治急需得到空前加强。由于黄老之学中既存在着老子的“君王南面之术”,又存在着注重个体和精神的自由学说,已经不能完全适应皇权专制统治,因此,汉代统治者开始对百家论取优劣。最终,经董仲舒改造过的儒学力拔头筹,摘得了意识形态的桂冠,成为汉代乃至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的主导思想。
东汉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以下简称《汉志》)正是在此意识形态的指导下编撰而成的。它作为我国现存的第一部完整的官方史志目录著作,不但对先秦至西汉时期国家所藏典籍进行了较为科学的整理和分类,而且对当时的各学派的流变状况做出了详尽的总结和评价,体现了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1]的学术特色。但是,由于其处在一个儒学独尊、经学繁盛的时代,不可避免地烙上了时代的印记。班固在《汉志》中将《论语》列于《六艺略》而非《诸子略》的儒家,使《论语》获得了“经”的地位;将孔子所在的儒家列于《诸子略》之首;用儒家的道德标准评价《汉志》中的各类典籍,都表现出了作为官修史志目录的崇儒倾向。由于班固刻意提升儒家的独尊地位,因此,《汉志》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思想上的局限性。
汉代统治者独尊儒学,用儒学排挤和控制百家,使学术和权力相互结合,把儒学快速发展成了经学,整个汉代思想文化进入了经学时代。经学的特殊地位决定了它必然对当时的社会产生强大的控制力,无论是汉代的政治、经济、法律、教育,还是诸子、史学、文学等,都笼罩在了浓厚的经学氛围中。
昔刘向、刘歆父子典校群籍,叙百家之源流,考学术之短长,写成了《别录》、《七略》。班固沿袭《七略》体例,编成了《汉书·艺文志》。《汉志》“七略”中的史书并未单独分类,而是散附于“七略”各类之中。如:《六艺略》于“春秋类”下附了十二家史书;《诸子略》中,“儒家”收有周史六韬六篇,周政六篇,周法九篇,河间周制十八篇,高祖传十三篇,孝文传十一篇,刘向所序六十七篇,共一百三十篇。“小说家”中收周考七十六篇,青史子五十七篇,共一百三十三篇;《数术略》的“历谱类”收《帝王诸侯世谱》二十卷,《古来帝王年谱》五卷。“刑法类”收《山海经》十三篇,共三十八篇。观之,《汉志》中史书数目众多,单独分类亦可,而班固缘何未立史部呢?
部分学者认为《汉志》未立史部是当时史籍数量太少所致。如果上溯到汉代以前,中国著史的传统由来已久。古代天子诸侯,必有国史以记言行。夏殷时代,就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周代史官亦设有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等。汉武帝始置太史公,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先后执掌其事。东汉时期,著史已经蔚然成风。单就《汉志》所载史书计算,总数也在千篇以上。近人姚名达在《中国目录学史》中说:“往往同一种中,又复杂附绝不同类之书,如附《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汉大年纪》 十二家之书于 《春秋》……若谓史书甚少,不必独立,则其他各种,每有六七家百余卷即成一种者;而谓以十二家五百余篇之史书反不能另立一种乎?”[2]由此可知,史籍之少并非《汉志》未立史部之真正原因,其实质是汉武帝罢黜百家之后,儒学独尊,经学成了传统文化法定的正统,居于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史学逐步沦为了经学的附庸。
《汉志·六艺略》所收典籍为儒家“六经”及《论语》、《孝经》、小学书。在六经中,每类除了儒家所尊的“经”书之外,其余皆为解“经”之“传”或“说”。所以,《春秋》类中所附的史书,被班固看做是解《春秋》之作。在经学独尊的时代,经学著作在各类著作中居于支配、统帅的地位,史学家也都以经书为宗镜,将其著述作为经学的辅翼和解释。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写道:“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3]可见司马迁创作《史记》也是以经学所阐发的君臣大义为指导原则的。汉代人未将史学视为独立的学科体系,也说明了当时史学观念以及价值体系并未完全的确立。汉代的史学家可以说就是经学家,他们是以经学的眼光审视史书著作的。对他们而言,阐发儒家正统思想才是著史的重要目的,《汉志》未独立史部亦如此原因。
西周以来,宗法思想对人们的约束力日渐削弱,沦落为社会底层的士人,纷纷提出了自己的社会主张和理论学说,诸子百家应运而生。天下一统之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和汉武帝的“独尊儒术”都对百家之学产生了削弱作用,诸子争鸣的局面开始渐趋没落。
《汉志》将《诸子略》列为第二,可以看出班固对学术思想和学术流派的重视。《诸子略》中共列十家,分别为: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和小说家。 《诸子略》小序说:“《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报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班固认为儒家之外的各家都直接发源于“六经”,是根据“经”而成“一家之言”的,取消了各家在学术上的独立性,使之沦为了经学的支流附翼。
自春秋战国以来,诸子之学的产生与发展,对中国封建社会的形成起着不可忽略的作用。自秦孝公任用商鞅实施变法,秦国经济迅速发展;到秦始皇吞并六国,统一天下后采用法家思想,稳定了大一统政局;再到汉初承秦制,后又以黄老思想作为治国方略,等等,都足以证明诸子之学并非六经之流裔,而是与儒学并驾齐驱的学术思想。
自武帝罢黜百家以后,诸子之学基本处于委顿状态。从《汉志·诸子略》所载书目可以看出,武帝以后儒家类最多,而道家仅有刘向《说老子》四篇,另有《老子》邻氏、傅氏、徐氏,其余各家更是少得可怜。汉代主要是从学术思想上对诸子之学进行整理,即“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以经学为标准,进行学术统一。而班固于《汉志》中对诸子之学进行的第一个整理举措就是压制道家。司马谈在《论六家指要》中视道家为诸家之源,司马迁在《史记》列传中以道家居于诸家之首,而班固认为“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与尊儒的思想相悖离。因此,《汉志》中班固对道家的地位是刻意贬抑的。他把道家置于儒家之后,仅认为清虚自守、卑弱自持,方能合于《易》之谦卦,为道家之所长。
此外,班固还对小说家进行了贬低。《汉志》说:“诸子十家,可观者九家而已。”班固评小说家:“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有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受“崇儒尊经”的影响,小说家的政教功能相对薄弱,只是经典之外的传闻野语,故不能入“可观者”之列。诸子之学溯其源并非“六经”之支流,班固在创作中迫于“崇儒尊经”的学术氛围,将其置于支流地位,对各家学术的评断存在着偏颇之处。
两汉是经学昌明的时代,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经学大师层出不穷,宗经成为了汉一代的社会风气。随着汉代经学地位的提高,文人的地位开始逐渐下降。方师铎曾引一学者之语:“战国末年纯文学家没有地位,文人起于春秋战国间,那时政论家已经取得独立的社会地位,但纯文艺家地位并不显要。这种情形到战国末年,屈、宋时代还是一样,就是西汉也没有多大改变。所以东方朔、郭舍人、枚皋一流人都见视如倡;司马相如虽有些政治才能,仍靠辞赋为晋身之阶;甚至连司马迁都叹道:‘固主上所戏弄,倡优蓄之。’”[4]由此观之,文学于汉代之时,只是文人跻身庙堂之上的工具,并非是为文学而文学,仍从属于经学的范畴之中。
《汉志》将诗赋单独列类为《诗赋略》,共收诗赋一百零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受经学“经世致用”的影响,“诗”、“赋”与政治教化,特别是儒家的“仁”、“礼”关系密切。文以道存,汉代文学的存在是为了阐述儒学的思想。作为“六经”之一的《诗经》,与文学的关系最为直接。因此,汉代形成了以《诗经》阐释为中心,以伦理道德规范为旨的经学化的功利主义文学观。把《诗》经学化,把《诗》同政治教化相连,发觉其中的“美刺”,成为汉代文人的创作初衷。《诗经》中的每句话在汉代都具有裁判一切礼俗政教的功能,正如《汉志·六艺略·诗》小序言:“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作为一代之文学的汉赋也被收入了《汉志》中,从此点上看,好像体现了汉代文学观念的独立性。实际上,班固将其单独列类的原因是汉赋中有大量的含韵之文,功能上与《诗经》相承,可用来进行政治教化。然而,此时汉代人的文体观念还处于比较模糊的阶段,仅就《诗赋略》收录作品可见一斑。 除“诗”“赋”之外,还收了骚、颂、歌、辞等非赋之作,更有非诗非赋的“声曲”类。《诗赋略》的划分说明汉代的“赋”只是一个汇聚了不同形式的文体的集合体的名称。班固独立“诗赋”,却未能辨清文体性质,可见他只是以经学的政教功能来看待它们,正如小序言:“始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明显地将其置于儒家之列,把赋置于孔门之中,以发挥“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的政治功能。尽管《汉志》中有文学的分类,但立足点不是文学本身,而是发扬文学的教化职能,是“经”之流裔,即文学为儒家经学的从属。
《汉书·艺文志》作为中国第一部官修史志目录,编纂质量到达了很高的水平,并被誉为“学术之宗,明道之要”[5]。其分类和编纂思想更是被后世官修目录所继承,在目录学史上的发凡意义和引领功勋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因为班固处在一个儒学独尊、经学为宗的政治思想环境中,将一切学术思想都归于儒家的学术体系之中,以经学为宗镜,以儒家标准为评价尺度,造成了《汉书·艺文志》在史学、诸子之学、文学的评价上的局限性,取消了三者的独立存在性,是《汉书·艺文志》的一大缺憾。
[1]章学诚.校雠通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
[2]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方师铎.传统文学与类书之关系[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
[5]章学诚.校雠通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