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璐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20世纪80年代中期,正是中国小说艺术的变革期,大量现代外国文学大师涌入了当代作家们的视野。《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对彼时初试创作的新锐作家苏童形成了重大影响,从1984年的《桑园留念》到1994年的《城北地带》,苏童这10年来所经营的“香椿树街”少年系列小说,却很难单从解读文本的角度去细究塞林格笼罩在苏童创作上的影子。本文试比较指出:塞林格所创造的青少年形象虽然启发了苏童的创作实践,但是苏童从自身观察角度出发,开创了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
塞林格经常有目的地选择并且运用意象,构建了许多象征符号:风衣、反戴着的红色猎人帽象征着霍尔顿特立独行的个性;麦田里的守望者象征了对少年世界价值的维护和对成人世界的抗拒;自然历史博物馆表达了霍尔顿希望拥有某种亘古的纯洁的世界。这些意象,表达了霍尔顿的人生理想与追求,也代表了他个人的内心世界。
正是塞林格这样的描写手法为苏童的小说叙述提供了新的视野。在苏童的“香椿树街”少年系列小说中,“回力牌球鞋”、“深蓝色海军裤”、“海魂衫”等这些事物,对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青少年而言都是极具时间意义的象征,是对那个年代特殊的记忆。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两位作家虽然同时借由意向塑造少年形象,却又在具体选择与描述上呈现出这样的差异性呢?诚然,这与各自所处时代背景有极深刻的渊源。塞林格处于美国政治急剧“向右转”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整个美国的社会空气一度显得沉闷,人们的处世态度是谨小慎微,主要致力于追求舒适而富裕的生活。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社会氛围的影响,塞林格才把心中对“富裕加顺从”而又令人窒息的社会之不满与诉诸笔下,寄托于本就正值叛逆青春期的少年霍尔顿身上。而苏童作为一个记录与反映我国“文化大革命”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作家,显然也深受当时的社会政治与文化氛围的影响。当时的中国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也处于政治高压下,人们普遍保守,噤若寒蝉,为了更好地反映这一民族特殊性,苏童选择了一些极具代表性与时代感的事物,采取一种更为符合当时人们心态与行为方式的描述手法,以唤起读者内心中对于那个特殊年代的记忆。
青少年通过自己直观的感受与社会经验,日渐完成了对自我人格的了解与定位,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告别了初始的迷蒙混沌而日益清晰并富于实际可行性起来。这股力量表现在霍尔顿身上的是他作为一名学生个体对贵族学校生活的反叛与逃离,对传统成人价值观念的抗拒,以及内心深处对童真、纯粹理想的维护,而表现在香椿树街上的少年们身上,则是对集体认同感的向往却仍是无法借此排遣消耗光的孤独、寥落之感。
而这种对少年们群体意识的萌发,渴望被了解与接纳的内心真实的描述,则正是苏童超越于塞林格之处。香椿树的少年们由于地缘、人缘等因素而选择集结成各式各样的小团体,多以群体性的方式出场,或以朋友,或以党派,或以亲人关系。他们互相拉帮结派,参与了打群架、集体殴斗等群体性活动,以集群的方式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中,因而呈现了一幅多角色、多角度的立体图景。如:小拐的哥哥为了替小拐报仇参与帮派斗争而死去,李达生、红旗等人加入的斗殴帮派,等等。
《麦田里的守望者》开篇就以一名高中生霍尔顿的口吻叙述他在第四次被学校开除前,在繁华的纽约街头一天两夜的生活经历、见闻与所感,读者更像是在霍尔顿的带领下有序地对纽约的图景做了个大致的浏览,呈现的是单线式的结构。而苏童以群体少年形象互相关照地进行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表现,向我们呈现了由群体少年构成的生龙活虎的青少年世界。这样的写作手法虽然移用了塞林格的少年视角,但突破了塞林格对少年个体的单线式描写,无疑更为周全与丰满,是为苏童创新与超越之体现。
为了表现这种青少年处于特殊时期,关于生命意识的觉醒,少年懵懂的生死观,以及逐渐凸显的对自我价值与存在感的追寻与确立,两位作家却显然呈现了不同的力度与维度。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的生死观是模糊摇摆的,更多的只是停留在对死亡的想象性体验上,这种主动地思考死亡,体现了青春期少年对于生命的探索,它指向生命本体。他常思考“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这当然与西方世界崇尚理性主义与个人精神的民族传统性格成正相关的联系。理性主义虽未在西方历史社会的前进道路上形成一股显见的势力,但却深深浸润到了人民的思维里,以至于在这种思想为指导的西方人能出离事物本身去对待问题,寻求一种终极意义上的解决方式。
而在《少年血》中,香椿树街上的少年们也有过类似于霍尔顿般对生命意义的思索与探求之外还将死亡与犯罪联系在了一起。在《城北地带》中的红旗因为冲动与无知将无辜少女美琪残忍强暴,终而锒铛入狱。较之塞林格笔下的霍尔顿,苏童笔下的少年无疑更血腥、更狂暴,这也充分地从个体微观层面上展现了“文革”社会背景下的青少年们的生活图景,或者说对少年们生活状况的描绘不过是对当时社会大环境的一种窥探。在那个“文革”刚结束的年代,百废待兴,人们的身心都经历了深浅各异的伤痛,这便使事情延伸到了它的反面,难免走向了另一种极端。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塞林格表现的是青春期少年对于性的矛盾态度,模棱两可,暧昧不清。一方面,霍尔顿渴望获得性的体验,另一方面,他又憧憬美好纯洁的精神之恋。因此,霍尔顿常常陷入对性的渴求与压制、规范与放纵的矛盾冲突中。
而苏童小说中的少年对待性的态度则显得相对裸露与直白,如《舒农或者南方生活》中的舒工和涵丽,《城北地带》中的红旗和美琪等直接尝试了性,虽然结局各异,但对于性这一成长必经的问题,他们与霍尔顿面对性的矛盾心态完全不同,而是更富于行动力。
这是因为两位作家各自所处社会意识形态与时代的不同。塞林格和苏童对人物在性意识觉醒问题上的设置,其初衷与目的在更大程度上都是为了丰富人物性格,使得其形象更为真实而立体。塞林格塑造的霍尔顿本身就是一个抱有纯粹诗意憧憬的少年,因而他的迷茫摇摆的性意识是相当符合他的精神洁癖这一特质的。而苏童笔下尚处于“文革”阴霾之中的青少年们则明显不同。与其说他们在人性扭曲的残酷现实中被扼杀了对生命的诗意期许,倒不如说他们由时代造就的心理特质彰显得更为鲜明,他们并无理性思辨的过程,也缺乏精神意气合理规范自己的行为,更多的则是被压抑的人性的反弹与扭曲,简单粗暴地宣泄。这也与苏童揭露“文革”对人性残害至深的创作意识有着直接关联。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当中,我们并不能从文本阅读过程中找出女孩之间直接的人物关联,作品以霍尔顿为中介,描绘了几个少女形象。比如:霍尔顿的妹妹菲苾,老朋友萨丽,甚至是那个妓女,她们之间本身并没有具体而独立的情感发展脉络。而在苏童的《少年血》中,除去少年们血气直率的生命景观的展现,更呈现了少女个体的生命活动,出现了专门描写少女世界的文字,如:记叙少女红朵生活的《西窗》,描写少女苗青与珠珠友情的《像天使一样美丽》等“纯女孩”生活的作品。
通过苏童对少女世界的勾画,我们看到了平行于少男世界的另一种生命图景。少女的友谊基于求同,强调的是绝对的彼此占有与统一,有着极高的排他性,也有着极大的为对方牺牲自我的要求。因而一旦有了分歧与矛盾或者第三方的介入,女孩们之间本就脆弱的友谊很容易就面临割裂,形式上势不两立不说更可能从感情上进行愚蠢的彼此伤害。
在《少年血》当中对少女形象的立体塑造上,苏童不止于此,更从侧面谕旨出发,丰富了少男形象。这种最初形态的两性意识造就了更为完整、饱满的文本世界,这不仅是对塞林格少年视角的巧妙移用,更是在人文关怀精神的统摄下,结合实际所做的有益创造,最终使得小说更饱满、更深入人心,呈现一种全新的审美经验与享受。
综上所述,苏童虽然深受塞林格运用少年视角介入人生进行创作的手法影响,展现出了青少年孤独寂寞的心灵,矛盾迷茫的性意识,以及对自我生命存在感进行探寻的独特心理,宣扬的是青少年对成人世界虚伪造作的批判,以及对纯洁与自由无比向往的价值观念,但更为重要的是在此基础上所取得的超越与创造。
[1]周新民.塞林格与苏童:少年形象的书写与创造[A].外国文学研究,2009,3:124.
[2]转引自[美]保罗·亚历山大著.孙仲旭译.守望者:塞林格传(序言)[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3]苏童.城北地带[Z].钟山,1993,(4):56-63.
本篇论文得到了浙江省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杜隽老师的悉心指导,特在此向老师致以由衷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