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复仇之路:人文主义与基督教双重文化视野下的哈姆雷特

2012-08-15 00:54
潍坊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哈姆雷特人文主义莎士比亚

高 佳

(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44)

引言

《哈姆雷特》自从问世的四百多年来,一直受古往今来的研究者的关注。莎士比亚为丹麦王子为父复仇这一传统题材赋予了新的内容和形式,在塑造哈姆雷特这个经久不衰的典型形象时,融入了自己的人文主义理想和基督教文化气息,揭露了尖锐深刻的社会矛盾,更对人性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哈姆雷特》被公认为代表了莎士比亚悲剧的最高成就,研究此剧的论文和专著不计其数,足以印证该剧丰富的内涵和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关于哈姆雷特的形象是评论家们最常论述的问题,具有很大的研究空间。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曾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点哈姆雷特的味道。”目前现有的研究关于哈姆雷特形象分析,主要有以下几种看法:(1)“复仇王子”说;(2)“人文主义者典型”说;(3)“封建王子”说;(4)“伟大的侏儒和渺小的巨人”的混合体;(5)“人性丑恶论者”说。[1]但是近些年来,又有不少学者从新的角度解读哈姆雷特,不乏学术新意。我国莎学界长期以来普遍认为哈姆雷特是人文主义者的典型形象,代表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理想,勇敢地反封建反教会。而有些学者则另辟蹊径探讨哈姆雷特“非人文主义”的一面,比如,有学者认为“表面上看,克劳狄斯是该剧的恶魔性人物,其实,真正具有强势恶魔性特征的是复仇者——哈姆雷特”。[2]

本文认为,哈姆雷特在该剧中的形象的复杂性和深刻性不是单纯“人文主义者”或“非人文主义者”能概括的,二者均有失偏颇,因为哈姆雷特的思想倾向和形象是随着剧情的发展处于一个动态的变化之中,既不是有些学者所大加赞赏的光辉的人文主义形象,又不能完全被视为一个恶魔性的人物。中国莎学家孙家秀曾说:“哈姆雷特是中世纪封建主义向近代黎明过渡时期的产物。同时,又是以文艺复兴运动中人文主义代表为雏形的。这样,他这个形象内涵的特征就是‘新’与‘旧’的并存。互相矛盾,互相阻碍或转化。”这里所说的新与旧的并存正是哈姆雷特身上人文主义思想和基督思想的并存。两者此消彼长地互相阻碍或转化形成了哈姆雷特由善变恶,由积极主动变消极被动的心路历程的轨迹。以往的研究对这个变化过程是忽视的,正是基于这一点,本文尝试从人文主义——基督教双重文化视野分析哈姆雷特在这场皇室突变的悲剧中复仇前后的内心状态的变化过程,进一步揭示莎士比亚对人性善恶、人类命运的深刻探讨和关怀。

一、人文主义信仰的幻灭

哈姆雷特在王室突然遭受变故之前,在人文主义思潮的堡垒——德国威登堡求学,接受的是先进的人文主义教育,他有着高贵的王子身份,是“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3]107世界在他眼里是“一座美好的框架、一顶壮丽的帐幕、金黄色的火球点缀着的庄严的屋宇”,他热烈地赞美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3]79这时人不再是中世纪所宣扬的“上帝的仆人”。人应该是自己的主宰力量,生活要由自己来安排,道路要由自己来选择,人的价值要得到尊重。哈姆雷特在对待友情和爱情的态度上均体现出了这种平等相待、互相尊重的价值观。当霍拉旭从威登堡回来拜见他,并称“我永远是您的卑微的仆人”时,他坦承说“不,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和你朋友相称”;他相信并追求与奥菲利娅美好的爱情,冲破世俗门第观念的束缚,并大胆向其表白自己真实的情感:“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可是我的爱没有改变。”[3]68而且虽然贵为王子,他的平等待人、反对奴役他人的形象使“一般民众对他都有很大的好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父亲突然死亡,叔叔乱伦娶母,整个国家陷入一片腐败的混乱之中。面对巨大的变故,哈姆雷特极度痛苦、失望和愤怒,并对母亲匆忙嫁于叔叔的行为痛心疾首。按照英国传统的法律和法规,寡妇和前夫的兄弟结合是禁止的。顿时整个世界变得黯然失色,“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在他眼中“丹麦是一所监狱”,乃至“世界是一所很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地牢;丹麦就是其中最坏的一间”[3]76而且他开始痛恨起人类:“上帝啊!上帝啊!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这表明他对这个世界极其厌恶。哈姆雷特徘徊在崩溃的边缘,甚至萌生了轻生的念头:“但愿这一个太坚实的肉体会溶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杀的法律。”[3]19哈姆雷特这种对死亡的看法源于基督教的死亡观念。按照《圣经·旧约》说法,上帝作为创世之神,是生的源头,离开他就无从享有生,是上帝而非人能够赐予生命并索回生命,只有上帝才使生具有了价值和功用。[4]

当哈姆雷特从父亲鬼魂处得知老国王被毒害的真相时,他开始出现精神危机。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哈姆雷特的信仰缺席,他的内心深处正在发生着一种由善向恶的渐变过程,而且,这种心理上的渐变在外界环境的不断刺激下在哈姆雷特的行为上明显地表现了出来。他一方面相信父亲的鬼魂,另一方面又有鬼魂可能要把他“引诱到沉沦的路上”的顾虑,所以决定凭一本戏对鬼魂吐露的真相加以证实。这是哈姆雷特身上新与旧并存的一个重要体现。

对于“生存还是毁灭”这一问题的提出,是哈姆雷特由善向恶转变的一个分水岭。从他通过“戏中戏”证实了克劳狄斯弑兄夺位的真相的那一刻起,他的内心更多地充斥着的是对任何邪恶行为的愤怒之情与复仇的强烈欲望。所以当他在提出“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3]103时,就向我们传递了一个信息:他已经选择了坚定地活下去,奋力反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作为一个基督徒,哈姆雷特不能自行了断自己的性命。他在犹豫,在徘徊,其原因也曾一度成为研究者的焦点。黑格尔在谈到哈姆雷特的性格时说:“哈姆雷特固然没有决断,但是他所犹疑的不是应该做什么,而是应该怎样做。”[5]这个概括很到位,但黑格尔没有进一步阐释“什么”和“怎样”的问题。有些学者认为哈姆雷特应该做的是为父报仇,重整乾坤,而且要生存的有意义;而至于怎样做的问题,则认为哈姆雷特选择了自我牺牲使灵魂得以升华。而本文认为哈姆雷特在接下来实际的复仇过程中,是因为心中被激起的“恶”的念头占了上风,而导致他把个人的仇恨和报复置于了“重整乾坤“的重任之上。

二、内心世界善与恶的较量

关于哈姆雷特延宕的原因,从性格、宗教、政治、责任等角度解释者众多,莫衷一是,正是所谓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在克劳狄斯祈祷忏悔时,本可以一剑将其杀害,为父报仇,成功完成救国于危难、救民于水火的重任,重新恢复丹麦国泰民安的局面,但是他放弃了。笔者认为是哈姆雷特浓厚的宗教意识以及内心深处由“善”及“恶”的转变使他错失了这个良机,他的内心涌动的想法:

他现在正在祈祷。我正好动手;我决定现在就干,让他上天堂去,我也算报了仇了。不,那还要考虑一下:一个恶人杀死我的父亲:我,他的独生子,却把这个恶人送上天堂。啊,这简直是以恩报怨了……不!收起来,我的剑,等候一个更残酷的机会吧。当他在酒醉以后,在愤怒之中,或是在乱伦纵欲的时候,有赌博、咒骂或是其他邪恶的行为的中间,我就叫他颠踬在我的脚下,让他幽深黑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永坠地狱。”[3]139

可见,此时的哈姆雷特已经不满足于剥夺克劳狄斯的性命了,他有着更为邪恶的念头:使克劳狄斯在世遭受更多的痛苦,死后灵魂永坠地狱,万劫不复。这是哈姆雷特光辉的人文主义形象开始向恶转变的一个重要体现。在克劳狄斯弑兄夺位、乱伦娶嫂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哈姆雷特采取了以恶制恶的手段。这有违于《圣经》中至始至终都鲜明地贯穿着的仁爱、宽恕和博爱的基督精神。哈姆雷特身上恶的基因被克劳狄斯的阴险与狠毒激活了,被类似监狱般的丹麦激活了,使他忘记了任何善意的宗教教义,人类任何善良的天性以及他想借复仇之机大开杀戒的本意。众所周知,基督教中有“原罪”的思想,哈姆雷特曾向奥菲利亚说道:“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罪恶的本性。”[3]106弗洛伊德对其进行了解释,在他看来,由于人类始祖的犯罪,在人类身上都潜伏了这种恶的基因。这种基因平时并不显露出来,但一旦遇到诱发的“气候”和“环境”时,就显现出来。[6]

而如果哈姆雷特本着基督仁爱和宽恕的精神,在克劳狄斯忏悔时,将其送上天国之路,不仅可以顺利复仇,而且还能够成功扭转国家的命运,匡正时弊。然而,人性中潜在的“恶”在哈姆雷特这位高贵的王子身上体现出来了,其道德义愤逐渐失去正当的根据,他未能战胜内心的恶以及外界的险,最终丧命于邪恶的阴谋之中,导致了的皇室大杀戮,演绎了一场整个皇室悲壮的覆灭之灾。

可见,在哈姆雷特已经证实克劳狄斯弑父夺位的恶行之后,尽管他在思想上急于报仇的想法强烈,但宗教信仰以及以恶制恶的态度使他在复仇良机面前犹豫起来,放弃了第一次结束克劳狄斯性命的机会。随后,第二次“机会”来临了。当哈姆雷特准备用刀子一样的话斥责母亲的灵魂时,躲在帐后的波洛涅斯惊叫起来。此时哈姆雷特以为躲着偷听的是克劳狄斯,于是没有丝毫的迟疑与犹豫,一剑将其送到了地狱。在哈姆雷特意识到杀死的其实是波洛涅斯之前,这一剑在他心目中无疑是完美的,不仅完成了肩上“重整乾坤的重任”,而且他恶狠的念想(克劳狄斯死后灵魂永坠地狱)得到了实现。然而,阴差阳错,他杀死的是个生前“愚蠢饶舌的家伙,爱管闲事的傻瓜。”所以,哈姆雷特的以恶制恶的复仇计划落空了,自己知情者的身份也败露了,处境变得更加危险,复仇之路也愈加艰难起来。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倾向也在发生着不易觉察的转变。

吉尔登斯吞和罗森格兰兹是国王的两位朝臣,也是哈姆雷特少年时的好友,曾结下“亲密的情谊”。但作为国王忠实的女仆,两位大臣曾奉命刺探哈姆雷特发疯的虚实,这在哈姆雷特看来是一种卖友求荣的丑恶行径,是对朋友的背叛。在他们护送哈姆雷特去英国的途中,当哈姆雷特发现国书的秘密后,便伪造出了命令英王处死两个朋友的国书。在哈姆雷特看来,两个人的下场是咎由自取,他认为:“我在良心上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是他们自己的阿谀献媚断送了他们的生命。两个强敌猛烈斗争的时候,不自量力的微弱之辈,却去插身在他们的刀剑中间,这样的事是最危险不过的。”[3]224身陷险境,险些丧命的哈姆雷特,此时表现出一种逆我者亡的残酷。挣扎于复仇与险恶现实的夹缝中,哈姆雷特离自己的人文主义者的光辉形象渐行渐远,模糊了道德观念,失去了《圣经》中所提倡的仁爱、宽恕之心,心中的善被恶取而代之,陷入以恶制恶的报复之中,逐渐走向了沉沦。

因为戏中戏,误杀波洛涅斯的缘故,哈姆雷特的复仇计划暂时夭折,而且险些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不幸中的万幸,哈姆雷特平安逃过克劳狄斯所密谋的海上一劫,平安返回丹麦。当从密封的国书中得知克劳狄斯命令英国国王将哈姆雷特处死时,哈姆雷特复仇的思想重新燃起:“他杀死了我的父王,奸污了我的母亲,篡夺了我的嗣位的权利,用这种诡计谋害我的生命——凭良心说我是不是应该亲手向他复仇狠?如果我不去剪除这一个戕害天性的蟊贼,让他继续为非作恶,岂不是该受天谴吗?”[3]224

马中元教授将哈姆雷特的复仇行动分为两种:一是体现在思想上的,一是真正付诸行动上的。[7]而这一次可以说是哈姆雷特最后一次思想上的复仇。自从哈姆雷特经历了海上一劫之后,思想变得消极起来,也没有任何行动上主动出击的复仇计划。曾经寄希望于人力的他,现在则完全否认人力。他将一些偶然的因素,突发的状况都归结为上帝的旨意,而无需人审慎努力。当他因一时鲁莽行事而发现公文的秘密时,说道:“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3]221当恰巧发现父亲的私印就藏在自己的衣袋中时,他感叹道:“啊,就在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一切都是上天先预定的。”[3]223最后,当好朋友霍拉旭劝告哈姆雷特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放弃参加克劳狄斯策谋的比肩比赛时,他的态度是:“不,我们不要害怕什么预兆,一只鸽子死生都是上天预定的。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3]232

哈姆雷特以上的心理状态无疑与刚开始从鬼魂那里得知父亲被害的真相后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时为父报仇迫切的誓言或许在经历了一场场生死、一场场阴谋的风波之后,淡化了,模糊了。此时的哈姆雷特只是在被动地等待着上帝、命运的安排。在基督教中,上帝是万能的。他控制着一切,掌握着一切人的命运。中世纪的封建统治者和教会否定人的价值、尊严,宣扬人只是上帝的羔羊,因此,中世纪世界观认为包括人在内的整个世界的主宰者是神。此时的哈姆雷特选择被动地落入克劳狄斯最后的的圈套,从此不再会有“生存或毁灭”发人深省的思考,而是默然接受命中注定的毁灭。在最后的决斗中,虽然根据形势的需要杀死了克劳狄斯,但也被一同毁灭。

结语

这场因克劳狄斯篡位谋权的一己欲望而引起的王子复仇最终给整个皇室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早在中世纪,人们已经从历史中看到:毁灭人类的灾难常常是人类自身造成的。在这场悲剧中,克劳狄斯这个始作俑者的灵魂永坠地狱,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而以哈姆雷特为代表的善的若干人,有的成为冤死的鬼魂,有的弃善从恶,终究也难逃死亡的劫数。这样一场惨烈的皇室悲剧令人扼腕长叹,使人重新审视人性中的善与恶。

莎士比亚的作品之所以深刻,不仅是因为他创作思想中的基督教渊源,更是因为他的人文主义关怀,正如普希金在谈到莎士比亚艺术的本质时曾精辟地指出:“莎士比亚在悲剧里所展示的是什么?悲剧的目的是什么?是人和人民。人类的命运,人民的命运……这就是莎士比亚所以伟大的地方……”[8]莎士比亚辩证地认识人类自身(善恶一体性)、人与上帝、人与社会的关系,关注人的命运,探寻人类的前途,使得《哈姆雷特》一剧能够穿越时空的限制,经久不衰。

[1]岑莉.“哈姆雷特”形象分析[J].时代文学,2010,(14):163.

[2]俞建村.论哈姆雷特及人性中的恶魔特征[J].戏剧文学,2009,(3):48.

[3]莎士比亚.哈姆雷特[M].朱生豪,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4]马红玲.论《哈姆雷特》中的基督教文化[J].时代文学,2006,(2):65.

[5]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6]肖四新.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人道主义——基督教人道主义的延续和发展[J].国外文学,1996,(1):29.

[7]丁礼明.善与恶的对决——从基督文化视角审视莎氏悲剧《哈姆雷特》[J].华东交通大学学报,2005,(6):77.

[8]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纲[M].戴镏龄,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07-120.

猜你喜欢
哈姆雷特人文主义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素描)
民间资源、自然神性与人文主义立场——阿来小说论
表演哈姆雷特的经历
向威廉·莎士比亚致敬
对表演《哈姆雷特》的不同看法
宁夏人文主义戏曲现代化探索之路
哈姆雷特延宕问题再思考
“新史学”语境下的音乐新面孔——以16世纪意大利牧歌的人文主义倾向为中心
西方文论关键词:后人文主义
论《哈姆雷特》中良心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