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涌泉 洪 钰
(浙江大学 古籍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0028)
近些年,随着经济快速发展,各地文化建设热情也空前高涨,地方文献的整理与出版呈现一派繁荣景象。但由于缺乏统一规划,整理者不得其人,许多地方文献整理成果错误很多,不但浪费资源,而且谬种流传,有识之士对此深感忧虑。本文想以2005年杭州出版社出版的《西溪梵隐志》(褚树青等标点,收入赵一新总编的《杭州佛教文献丛刊》第十册)为例,就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举例作一说明,希望能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和后来的整理者、出版者的警惕。
《西溪梵隐志》,清顺治间浙江海宁吴本泰编撰,分纪胜、纪刹、纪诗、纪文四卷。现存顺治、道光、光绪三种版本。顺治本卷首有吴本泰顺治辛卯(1651)秋八月的序文,另有钱朝彦癸巳(1653)六月作的《梵隐志叙言》,这应是该书最早的刻本。道光本刻于“道光庚戌”,即公元1850年,系钱塘吴彤文重刊,该本不仅改正了顺治本的不少疏误,内容上也有较大的增补。不过道光本也有改而未当或误刻的情况。光绪本刻于“光绪辛巳”,即公元1881年。光绪本卷数、条目和内容与顺治本基本相同,应系据顺治本重刊。光绪本虽然也纠正了顺治本的一些错误,但也增加了不少新的疏误。褚树青等标点的《西溪梵隐志》标点本(以下简称褚本)作为该书的第一部整理本,对于配合杭州市西溪湿地的开发自然是有益的。但该本的整理工作做得很粗疏,不但沿袭了底本的大量讹误,更增添了无数新的错误。现试择其荦荦大者者,分承谬、误断、误录三个部分,举例加以讨论(引文中一些与每条讨论主题无关的标点文字疏误,一般径加改正,以免枝节)。
选择好的底本,这是古籍整理的先行工作,也是决定整理工作质量的关键环节。然而褚本既无前言、后记,也没有片言只语对其所据底本的交代。考其内容和先后顺序,可以断定褚本是以光绪本为底本排印的。但褚本并没有参考更早的顺治本和道光本,整理工作又做得很粗疏,因而光绪本原文有误的,往往承沿而不改。例如:
例一、卷首慕天颜《西溪梵隐志序》:“自敦煌始译《法华》,晋僧昙翼伏处是山,著灵异之迹。其徒杖履相从,溪云若接;晨钟夕磬,谷隐巢居,虽吴地之奥区,实梵天之小隐。”
例二、卷一“朱桥百丈山墓记”条:“公嗜古勤学,不娴于时。”
按:“娴”指娴习,“不娴于时”不通。查“于”字光绪本作“於”,道光本作“于”,顺治本作“干”,“干”字是也。“不娴干时”谓不懂得迎合世俗之道,文义顺适。道光本“干”字误刻作形近的“于”,光绪本又繁化作“於”,褚本则承误排作简体“于”,大谬。
例三、卷二“浪雪居”条:“浪雪居,在溪上叠嶂下,青芝之麓,逼邻石筠,对畤块庵。”
又“对畤”光绪本如此,顺治及道光本作“对峙”,“对峙”是也。褚本亦承光绪本之误。
例四、卷四顾简《古福胜院记》:“溪巢,虚闻老人栖隐处。”
按:“虚闻”顺治本、光绪本皆同,“闻(聞)”实为“閒”字刻误,道光本正作“虚閒”。同书卷一“诗僧塔” 条:“在溪巢庵左。僧大善——字虚閒——葬所。”又“古福胜院”条:“大善,字心宗,号虚閒子,钱塘魏氏子。”又卷四释大善《溪巢自述》云:“明溪巢有头陀行者,自称閒人,著书又称虚閒子,世不知其何许人也……自卜溪巢,四十年影不出山,日惟课梅课竹,闭户著书以自娱。人有叩曰:‘凡耶?圣耶?’则曰:‘我不在此住。’或固叩之,笑指梅竹,则曰:‘閒人而已。’今头陀病且老,人有强叩者,乃自作传,又叙行脚。知其为云栖高足,名大善,字心宗,钱塘魏氏子。”凡此皆可证道光本作“虚閒”是也。而褚本承误不能发正。
又按:卷三《安乐松轩》诗:“风林不秘声间法,瓶水瓶花袅篆烟。”“间”字光绪本本作“閒”,“閒”可读作“间”或“闲”,然“声间”“声闲”皆费解。查顺治本、道光本皆作“闻”,“声闻”是也。光绪本“閒”乃“闻(聞)”字刻误,可与上例互勘。
按:例中“干”字光绪本作“幹”,“幹旋”不辞。查顺治本、道光本此字皆作“斡”,“斡旋”指运转,“斡旋元化”犹言运转天地,正与文义密合。《三国演义》第三七回:“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斡旋”义同。褚本承光绪本简化作“干”,大谬。又末句“已”字顺治及光绪本作“巳”,乃“己”字刻误,道光本正作“己”不误。褚本作“已”,非是。《论语·卫灵公》:“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刘向《新序·杂事三》:“故王者劳于求人,佚于得贤,舜举众贤在位,垂衣裳,恭己无为,而天下治。”皆可参。
附按:例中“于乎”各本皆作“於乎”,“於乎”同“呜呼”,“於”音wū,叹词,这一音义的“於”不得简化作“于”。褚本亦类推简化作“于”,大谬。
例六、同上篇:“始蒙宁国王先生化缘,修换正殿柱木。继有居氓祝松年捐,今塑岳圣像,整辑廊庑神物。”
按:例中“今”字顺治本、道光本皆作“金”,“金”字当属上读,“捐金”指捐助钱财,“金”字是。光绪本“金”音误作“今”,褚本承误而以“今” 属下读,谬。同卷吴应宾《复古法华寺碑记》:“众仍请之郡守庞公,承宠捐金给额,改为‘复古法华寺’。”亦用“捐金”一词,可参。
例七、卷四郎瑛《重修东岳行宫碑记》:“今年三月,余往谒之,见宋碑露于日下,召祝郑仕成语曰:‘石久风雨,坏无日矣,即蔽护之可也。’明日适当会期,轰然碑碎,众方惊骇……又明日,祝来言其故,乞文彰之。予以前言偶中耳,夫何能文。辰余,祝又乞曰:‘碑之毁也,不伤人,神实司之。先生其无靳于言,以昭灵异。’子怃然曰:‘明皇东巡,适庙坏而阻行;光武渡河,随人言而冰合。帝王之所以一进一退,而成其名业者,天固为之,实人成之也。’是役也,神若启余,余敢负于神,负于人也哉!”
按:“子怃然曰”句的“子”字指向不明,费解。查顺治本、道光本此字皆作“予”,“予”即上文“予以前言偶中耳”句之“予”,乃本文作者郎瑛自谓也,“予” 字义安。光绪本形近误刻作“子”,褚本承之,而不察“子”字义之不可通也。
例八、卷四吴本泰《朱桥百丈山墓记》:“德厚者泽长,故其(朴庵葛公)曾孙圮瞻先生崛起焉。先生由乡解历司农,贤声藉盛,设教于南屏,四方称曰‘湖南夫子’。”
按:“圮”字光绪本如此,顺治本作“圯”,皆误;道光本作“屺”,是也。“屺瞻”语出《诗·魏风·陟岵》:“陟彼屺兮,瞻望母兮。”后因以“屺瞻”比喻思亲,后常有人以此为名,当即葛屺瞻取名之所本。查清迈柱等监修《湖广通志·名宦志》:“葛寅亮,字屺瞻,钱塘人,万历辛丑进士,撰《湖南讲九卷》、《金陵梵刹志》。”(商務印書館1983) 亦其证。褚本亦承光绪本之误。
例九、卷四严武顺《花坞莲居静室记》:“时众庵主复舍,供书本藏经之半而如。沈居士发愿募续,将莲藏全收,不独转一法华已也。”
褚本唯一的一条校记是在卷二“法华律院”条:“顺治改元,里人廷请介彬质公传持教观。”“廷”字光绪本如此,褚本于“廷”字后括注云:“疑‘延’字之误。”“廷”字顺治及道光本正作“延”字,“延”字是也。如果褚本参照了顺治本或道光本,便不至于限于怀疑了。可惜即使这样的校记褚本也仅是灵光一闪,便被大量的谬误湮灭了。
标点是整理古籍的重要组成部分。然后给古书作标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地方文献史料中往往夹杂有大量古代当地的地名、人名以及方言俚语之类,要正确标点更是难上加难。《西溪梵隐志》中既有许多古代西溪附近的地名、人名之属,也有大量的佛教术语,一些诗文中又多用典故,这些名词术语和典故今天的人们听起来有的已经很生疏,如果不细细推敲琢磨,便容易产生标点的错误。褚本的标点者似乎非常欠缺上述方面的知识储备,而又不愿意去翻检一些相关的工具书,仅凭自己的语感便轻下句读,于是产生的断句疏误确实是触目皆是,不胜枚举。下面我们择其要者,分为六个方面举例加以说明。
例十,卷二“水月庄”条:“在蒋庙西北,钟家桥南。堂供佛像,庭祀英济侯。宋时,郡城水月寺田庐也。秋雪、戒子、九龄、薪传重修。”又同卷“慈觉庵”条:“在秋雪东里许。……秋雪、戒子、等愚、净明、等元、长明隐修。”
按:“秋雪”应是指西溪秋雪庵,为西溪著名寺庙;“戒子”指佛教受戒之弟子;“秋雪戒子”是指在西溪秋雪庵出家修行的僧徒,“秋雪”“戒子”本身俱非人名。褚本在“秋雪”“戒子”后皆用顿号点断,则与下文的九龄、薪传、等愚、净明等并列,似乎都成了人名,非是。
例十一,卷二“护生庵”条:“在生生庵之对岸。乃獐叫庙,上人楷庵发心捐赀买,陈氏建犄角护生。”
按:据上文标点,似乎“护生庵”就是“獐叫庙”,但“庵”“庙”功用有别,不见得是异称。其实“獐叫庙”为另一寺庙,其后的逗号当删,原文谓捐资建造“护生庵”的楷庵是“獐叫庙上人”。标点者不明“护生庵”“獐叫庙”之不同,乃牵合为一,谬也。
又“陈氏”后道光本多一“地”字,当据补,原文当读作:“乃獐叫庙上人楷庵发心捐赀买陈氏[地],建犄角护生。”同卷上一条“生生庵”下云:“在云溪庵左。亦慕公买陈氏地建,即请郑庵上人主之。盖因云溪之不临池也,而又建此临池一庵,为云溪外护。”可参。盖“生生庵”、“护生庵”所在基址原本皆为陈姓人家所有,但庵固非陈氏所建也。
例十二,卷四洪瞻祖《西溪旧志》:“惟宋留下西堰,水口曰‘秦亭山’。碧云里许有寺,佛慧攸同报先。又西二里,曰‘桃源岭’,方井在焉。法华广袤,岱灵挺纪,肸蠁通阛。高峰缅塔,龙归并坞,亘以朱仙。华亭憩道,石杵睎岭,九沙所延二桥,沿仰三园达柏,至于梅花泉。厢牌既酤,村带既馌,爰度安前西溪之镇南,册仓侍里为钦贤。”
按:“安前”为地名,“南册”为当时留下镇常平仓(古代调节米价的仓储)名,同书卷一“留下镇”条:“仓一:故为西溪务,今改建常平曰南册,俱钦贤里。”可参。“惟宋留下”起是一段韵文,每三句一韵(押ɑn韵),褚本不达于此,句读全乱了套。原文应改读作:“惟宋留下,西堰水口,曰秦亭山。碧云里许,有寺佛慧,攸同报先。又西二里,曰桃源岭,方井在焉。法华广袤,岱灵挺纪,肸蠁通阛。高峯缅塔,龙归并坞,亘以朱仙。华亭憩道,石杵睎岭,九沙所延。二桥沿仰,三园达柏,至于梅花泉。厢牌既酤,村带既馌,爰度安前。西溪之镇,南册仓偫,里为钦贤。”文中的“偫”褚本误作“侍”,兹据各刻本改正;又“缅”字顺治及光绪本同,道光本作“偭”,“偭”有面向、背对义,似于义为长。
例十三,卷二“芦庵”条:“万历初年,正等寺僧如觉,因龙归坞迁此庵……崇祯改元,其嗣性圆寂,瑞克缵其业,拓庵成院。”
按:“其嗣” 以下费解。其实原文当改读作:“崇祯改元,其嗣性圆、寂瑞克缵其业,拓庵成院。”“嗣”即法嗣,佛教中指承继其宗旨者。“性圆”和“寂瑞”应为“如觉”两个弟子的法名。褚本不达于此,把“寂瑞”法名一分为二,大谬。
例十四,卷四吴本泰《大苏林碑记》:“大苏永永与南岳并峙,已师郡中刘氏。子讳海云,法雨其字。父庭,母廖。弟昭法,名智琳,弟之子成鼎,即九牧。”
按:首句“大苏”指“大苏林”,次句“已”应属上读,为句尾语气词;第三句“子”字亦当属上读,“师”指“大苏林”的创建者法雨禅师。又“弟昭”后的“法”字当属下读,“法名”为佛教语,指皈依佛教后由法师起的名字。同篇上文云:“大苏林者,法雨禅师手创草庵也……得古赵山寺基,斥土鸠工,躬自拮据,不繇营募,赖季弟昭及法嗣含虚,殚厥赀力,襄之落成。”“弟昭”即上文“季弟昭”也。原文应改读作:“大苏永永,与南岳并峙已!师郡中刘氏子,讳海云,法雨其字;父庭,母廖;弟昭,法名智琳。”
例十五,卷四钱士升《古法华寺缘疏》:“今僧腊益高苦行,益力而所发弘愿,益复坚固。”
按:引文应改读作“今僧腊益高,苦行益力,而所发弘愿益复坚固”。“僧腊” 指僧尼受戒后的年数,文中指法华寺主济舟长老的年岁。褚本盖不明“僧腊”之义而误读。
例十六,卷四虞淳熙《福清庵疏》:“而九沙外,环一院,内摄宛福城之化,袭清凉之号,惟福清禅院为华严宗云。盖天历始布杂,华贞观首创竹院易名传教,使钱塘人得闻此经者,斯其前驱也乎。”
按:“盖天历”以下二句不知所云。实则“华”字当属上读,“杂华”指《杂华经》,为《华严经》的异名;“竹院”、“传教”则皆为“福清庵”的旧名。同卷载毛奇龄《修复福清禅院碑记》云:“按院创自唐贞观,以‘竹院’名;而僖宗中和间,有禅师性空居之,改名‘传教’,种竹万竿,遂为胜场。历传至元天历,复竖殿堂于万竹中,间以杂梅,一时游者多为诗镌其堂。”可证。故原文当读作:“盖天历始布《杂华》,贞观首创‘竹院’;易名‘传教’,使钱塘人得闻此经者,斯其前驱也乎?”“天历始布《杂华》”盖谓福清庵元明宗天历年间始归信华严宗也。标点者不明“杂华”之意,遂割裂为二,则不可解矣。
附按:前数句亦费解,当改读作“而九沙外环,一院内摄,宛福城之化,袭清凉之号”。同书卷一“九沙”条云:“九沙为沿山路,南宋车驾入禹航洞霄宫道也。凡十有八里,络以小河,夹岸皆茶竹梅栗。”又卷二“古福胜院”条云:“涧外环以腴畛,畛外环以九沙。”与“九沙”相应,西溪古盖有“九院”,本篇下文云“自后郡城有高丽、华藏诸刹,皆九沙一沙一院之下院耳”,可证,故此云“九沙外环,一院内摄”。而“福城”“清凉”则皆为与佛教相关的地名。
例十七,卷四吴应宾《复古法华寺碑记》:“今而后,当知法华之土一,一尘中有无量如来,转大法轮。法华之刹一,一空中有无量菩萨,兴大供养。入此观门诸我,我所一时消殒,了不可得。后之檀越之僧,若刹那顷作是念言此。我所布施,物我应有分,此我所劝请,物我应私享。当知尔时一,一念中有无量毒龙,以贪欲火烧其慧命。”
按:这段文字应改读作:“今而后,当知法华之土,一一尘中有无量如来转大法轮;法华之刹,一一空中有无量菩萨兴大供养。入此观门,诸我、我所一时消殒,了不可得。后之檀越之僧,若刹那顷作是念言:此我所布施物,我应有分;此我所劝请物,我应私享。当知尔时一一念中有无量毒龙,以贪欲火烧其慧命。”其中的“一一”与“无量”相对,“一一”意谓逐一、每个,极言其少,“无量”极言其多。“诸我”后的“我所”指与“我”相对之外物。如此等等,所述皆为佛教理念。而褚本不达于此,胡标乱点,则不知所云矣。
例十八,卷四钱士升《古法华寺缘疏》:“盖莲池大师修净立教,万行庄严,四方缁素雷动云集,迄今垂数十年。法派或合或分,而恪守遗教,梵唱诵诗,昼夜不懈。善知识目为法门,周、孔良非虚语。”
按:“善知识”以下二句费解,当改读作“善知识目为法门周、孔,良非虚语”。“善知识”泛指高僧,此句意谓高僧大德们把莲池大师看作佛教界的周公和孔子,极言莲池大师在佛教界声誉之尊崇。憨山大师《古杭云栖莲池大师塔铭》云:“先儒称寂音为僧中班、马,予则谓师为法门周、孔,以荷法即任道也。”可参。褚本把“法门周、孔”横腰截断,殊误。
附按:“诵诗”诸本皆作“诵持”,“诵持”意为诵念经文并持守之,褚本误录。
例十九,卷四陈组绶《龙归院缘起》:“僧非僧待僧者,亦以非僧待僧,只堕入恶趣耳。”
按:引文当读作:“僧非僧,待僧者亦以非僧待僧,只堕入恶趣耳。”上文云:“一瓢衲外,指云海我家,人情物态,无事与之作缘者,僧也。”接云:“客至,磬折道左,修主宾惟谨。”此即所谓“僧非僧”也。又接云:“仆马鲜华,怒气相伺,则煮茶献果,客亦甘饵弗怪。小有忤,则诟谇随之。”此即所谓“待僧者以非僧待僧”也。褚本以“僧非僧待僧者”六字连读,则原文不可通矣。
例二一,卷四王世贞《佛慧寺白业堂记》:“朗公不以充衣食供,而买地碧峰之址,大约亩三十,而微剪棘夷,块中为堂五楹。”
按:“而微”以下十一字不知所云,宜当改读作“而微剪棘夷块,中为堂五楹”。“剪棘”谓剪除荆棘,“夷块”谓平整土地(“夷”指铲平,“块”指土块),文义平实可解。唐韩愈《许国公神道碑铭》:“翦棘夷道,兵且至矣,请备之。”“夷道”指平整道路,“夷”字用法同。标点者不明“夷块”之义,而以“块”字属下读,大谬。
例二二,卷四吴应宾《复古法华寺碑记》:“众仍请之郡守,庞公承宠捐金给,额改为复古法华寺。”
按:例中“额”非匾额之额,而是名额之额,当属上读。古时寺庙需由官方额定人员编制,称为“给额”。褚本“给”“额”分属上下句,谬。
按:“栖迟”乃游息之意,而“万寿”系指万寿庵,二者质性不同,难以并列,故首句宜改读作“栖迟万寿一坐具地”。褚本不明“栖迟”之义而误读。
按引文应改读作:“阴相默佑,上扶圣寿齐箕翼之长,帝业巩山河之固。重臣钧筭,与国同休。”“寿齐箕翼之长”语出《荀子·富国》:“为名者否,为利者否,为忿者否,则国安于盘石,寿于旗、翼。”杨倞注:“旗,读为箕。箕、翼,二十八宿名。言寿比于星也。”褚本不明出处,胡点一气,则原文不知所云矣。
例二五,卷四郎瑛《重修东岳行宫碑记》:“士有疑曰:‘岱宗,载之舜典明矣。不崇朝而雨天下,见于《春秋》、《传》:祈雨旸者,理也。祈寿、逐疫,招魂、追远,假死生利害以惑众,毋亦溷于淫祠之类欤?’”
按:“《 春秋》、《 传》”当改作“《 春秋传》”,但据上文标点,不知见于《春秋传》者究为何语。查《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不崇朝而徧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而“祈雨旸者,理也”云云并非《春秋传》语,而是“士”自己的话。故原文相关文句当改读作:“不崇朝而雨天下,见于《春秋传》。祈雨旸者,理也。”褚本不明引文所本,于“传”后施冒号,非是。又“舜典”乃《尚书》篇章之一,应加书名号。
例二六,卷二“浪雪居”条:“石筠亦多高士,晦养岩扉,每花晨月夕,杖笠往来,商道无倦。”
按:上文云:“浪雪居,在溪左迭嶂下,青芝之麓,逼邻石筠,对峙凷庵。”所谓“石筠”系指石竹,乃景物名而非地名。如此,则“石筠(石竹)亦多高士”讲不通。其实原文“石筠亦多”四字后当改施句号,“高士”则应改属下读。
例二七,卷四吴本泰《大苏林碑记》:“昔也钲鼓旌旗,今也钟鱼瓢锡焉。知此后不更为战斗之场、歌舞之苑乎?”
按:次句末字“焉”语气不顺,应改属下读,作疑问代词,相当于“哪里”。“焉知此后不更为战斗之场、歌舞之苑乎?”是反问句。而“昔也钲鼓旌旗,今也钟鱼瓢锡”则为对偶句。褚本不明语法,以“焉”属上读,则上下文句皆不顺。
例二八,卷四洪瞻祖《西溪旧志》:“山桥届湖,三表安乐井寺非双白粟董凿。南梁百丈导溪,为江介清穆,赵褒封师,保以敉大邦。”
按:上揭引文穿插地名人名,文句艰涩,不知所云。其实这是一段韵文,三句一韵,押ɑnɡ韵,原文应改读作:“山桥届湖,三表安乐,井寺非双。白粟董凿,南梁百丈,导溪为江。介清穆赵,褒封师保,以敉大邦。”其中的“白粟”当作“白栗”,同书卷一“白栗山百丈里”条:“镇西南又二里,曰白栗山。山前即百丈里。宋开庆间,董氏三荆宦成,递捐赀以通江道。今石桥百丈之址犹存。”“白栗董凿”即指此而言。褚本不明其为韵文,宜乎其句读之多谬也。
正确录文是古籍整理的基础一环。但地方文献史料中夹杂的大量古代各地的地名、人名及方言俚语,今人看起来往往很生疏;加上作者或刻工时或用一些不见于高头讲章的方俗用字,而出版者通常又要求用简体字排版,于是更增加了正确录文的难度。所以要给地方文献史料录文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西溪梵隐志》作为一本西溪地方的志书,古地名、人名、方言、俗字触目皆是,正是这样一部不太容易正确录文的文献。然而褚本的标点者似乎非常欠缺小学方面的根底,工作态度又很不认真,却又喜强作解人,于是录文多谬误也就是必然的了。褚本这方面的错误同样是举不胜举,这里我们也仅择要举例加以说明。
例二九,卷首钱朝彦《梵隐志叙言》:“《梵隐》一志始衲子心海,数年来松道人成之。”
按:松道人,褚本正文每卷卷首又有“松庵曰”云云,所谓“松”字各刻本实皆作“”。查“”字较早见于金韩道昭编的《改并四声篇海》,该书卷七木部引《 川篇》:“,音雨,松也。”其中的“ 音雨”乃“ 音两”之误,而此“”乃“”的讹俗字。故宫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上声养韵力奖切:“,松脂。” 即此字。“”又为“ 樠” 的讹俗字,说详杨宝忠《疑难字考释与研究》(页370,中华书局2005),此不赘述。但《西溪梵隐志》中的“”字似与《改并四声篇海》的“”字无涉,疑为吴本泰自创的俗字(盖从木从雨会意)。褚本因《改并四声篇海》“”字释“松也”,而不顾其读音完全不同,遂径改“”为“松”字,大谬。
例三十,卷首吴本泰《西溪梵隐志》自序:“衲师心海广宾草《法华伽蓝记》,排纂颇赅,未及成书,化去。”又卷三《河渚渔歌》,作者署“释广宾”。
例三一,卷四吴本泰《秋雪庵碑记》:“以余所睹,澄清者,即八功德水;纷惠者,即天曼陀罗;轩跱者,即宝纲楼阁。”
按:“惠”字各刻本实皆作“旉”,“旉”并非“惠”字,而是“敷”的古字。标点者不识“旉”字,以其与“惠”字形近,遂改录作“惠”,谬。又“宝纲(綱)”各刻本实皆作“宝網”,褚本误录。
例三二,卷四徐继恩《新伊法师圹志》:“后得本金铆,即今募塔奉师瘗者也。”
例三三,卷四释寂然《凷庵记》:“灵竞磊砢,枝分萃丛,列于钱塘而两湖吞也。”
例三四,卷二“龙归院”条:“宋绍兴间,帝幸洞霄宫,天间灵物,自辇道中窃辔入坞,因改古寺为‘ 龙归’。”
按:前一“间”字光绪本作“閒”,后一“间”字光绪本作“閑”,顺治本、道光本同。“閒”“閑”指空闲、清闲一类的意义可以通用,皆可简化作“闲”;但“閒”指间隙、空间和“閑”指护栏、马厩一类的意义时二字不通用,“閑” 不可简化作“间”。上揭引例“天閑” 指皇帝养马的地方,“閑”指马厩。标点者不达于此,误以“天閑”为天间,遂把“閑”简化作“间”,大谬。
又卷四冯梦祯《圆通庵东晖禅师塔记》:“日执役,夜力参,寒暑靡闲。”其中的“闲”字光绪本实作“閒”,顺治及道光本作“間”,此“閒”或“間”指阻隔、间隔,后世通常写作“間”字,简化字则应作“间”。褚本简化作“闲”,亦谬。
又卷四释寂然《凷庵记》:“岁未及艾,故识半凋,获闲放邱林有几?予亦胡德,独乐斯凷哉?念幼孤且病,师又早背,淘煅(陶煅)失时,胹调无方,茕茕劳悒,至早惫无用,勿克躬偕有德徒间于岩,实自耻耳。”其中的“闲”与“间”刻本实皆作“閒”,文中当皆为清闲义,简化字皆应作“闲”。原文“勿克”以下当改读作“勿克躬偕有德。徒閒(闲)于岩,实自耻耳”。褚本一简化作“闲”,一简化作“间”,或不明文意之故欤?
例三五,卷四释寂然《凷庵记》:“念幼孤且病,师又早背,淘煅(陶煅)失时,腼调无方,茕茕劳悒,至早惫无用,勿克躬偕有德。”
按:“腼” 字辞书释害羞貌,“腼调无方”费解。查各刻本“腼”字实皆作“胹”,“胹调”本指烹调食物,文中喻指治理政事。宋王安石《送刘贡父赴秦州清水》诗:“刘郎高论坐嘘枯,幕府调胹用绪馀。”“调胹”“胹调”义同。褚本误“胹”为“腼”,当属粗疏之失。
例三六,卷一“放山台”条:“旧有大士阁,三面皆山,当窗豁如。乃穿木立屋,卧扉托足,颜曰‘放山快此’。曰放山到眼也。”
按:后一“曰”字各刻本皆作“日”(与上“曰”字字形明显不同),“日”谓每日,文意顺适。褚本录作“曰”,或亦粗疏之失。
例三七,卷四徐甲《西溪法华坞总纪》:“及历高阜,忽见莲幢族涌,窣堵焕然,为古法师普同藏瘗处。”
按:“族”字各刻本实皆作“簇”,褚本误录。
例三八,卷四黄汝亨《永兴寺碑记》:“西溪名利,曰永兴寺,当灵竺之后山。”
按:“利”字各刻本实皆作“刹”,褚本误录。此二例亦粗疏之失。
按:“佛龛”各刻本实皆作“佛陇”,“佛陇”不误。天台山西南隅有一峰名佛陇,游其山者多见佛像,故名。天台山为天台宗的发源地,论者或即以“佛陇”为天台宗或其创立者隋高僧智者大师的别称。引文中“曲水”指古德法师(即同条上文所称之“古德老人”)住持之西溪曲水庵,“花坞”则代指在花坞的“斋”。“古老以曲水为佛陇”指古德法师把曲水庵视作“佛陇”衣钵的传承者;“炜师以花坞为曲水” 指炜师把斋视为曲水庵衣钵的传承者(同条上文称斋心光师“为古德老人传衣”),故下接云“灯灯相继,絶后光前,法华三昧,得力久矣”。褚本“佛陇”作“佛龛”,盖标点者以“佛陇”义不可通,遂臆改作“佛龛”,却又不加以说明,大误。
例四十,卷一“横山草堂”条:“山云澹澹山溪冷,华向此间立清影。怜花忆花还自省,我于花神有深领。辟如洛水之丽人,体闲仪静出风尘。忽然相遇岩之畔,岂似人间虢与秦。君不见夜月空山一海棠,苏子当年也伤神。”
按:这是一首七言古诗,诗中频频变换韵脚。其中末句“伤神”各刻本实皆作“断肠”,“断肠”不误。原诗末联换韵,“肠”与上句“棠”押韵,而非与其前的人、尘、秦押韵。褚本作“伤神”者,盖标点者以“肠”字与前二联失押,故滥施斧钺,可谓无知而妄改。
例四一,卷四《北高峰梦感记》:“近有邪魅肆狐,借吾之名,妄求祭享,吾当驱除耳。”
按:“借”字各刻本实皆作“假”。“假”“借”义同,而后世多用“借”字。标点者习于今而忘于古,遂臆改作“借”,不妥。
上面我们分三个方面讨论了褚本《西溪梵隐志》标点校录中存在的问题,限于篇幅,这种讨论只能是举例性的。其实,褚本存在的疏误还要多得多。以前人们往往用“错误百出”来强调某一本书疏失之多;而褚本的疏误如果用“错误千出”来形容,那决不会是一个夸张之辞。这一事实告诉我们,地方文献的整理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既需要整理者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学养,有良好的语言文字方面的基础,更需要整理者以戒慎戒惧之心面对我们的祖先留下的遗产,以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做这项工作。只有这样,才可以不犯或者尽可能少犯错误。否则,重悂貤谬,害己害人,想必我们的先人在九泉之下也是会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