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晓艳
(西南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0715)
俄国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罪与罚》可谓是心理小说的一个里程碑。从某种程度上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仅是一位小说大师,而且还可以说是一位人类学家。因为他的作品,完成了关于人的伟大发现,在他的作品中,他塑造了一个个精神分裂的人,他笔下的人物都是一些具有双重思想、双重性格的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的世界里,他毫不隐讳地暴露着人性的最善与最恶的深刻对立,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开端,文学创作开始了人的内心的新纪元。《罪与罚》就是这样一部揭示人的内心矛盾冲突的心理小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情节性不是很强,他把关注点放在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上,以心理活动流程来结构整部作品。在创作《罪与罚》的过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凸显主人公拉斯科里尼科夫激烈的内心矛盾,不仅采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而且为主人公设计了大量的梦境,这种借梦境来揭露人物心理活动的写作手法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他作品中也频繁出现,可以说是文学创作领域中一次全新的、成功的尝试。《罪与罚》中出现了许多的梦境,其中大多是关于主人公拉斯科里尼科夫,因为他的心路历程最为复杂。关于拉斯科里尼科夫的梦境大概有四个,其中三个对于塑造拉斯科里尼科夫的双重性格起着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不同阶段的梦隐喻了拉斯科里尼科夫不同的心理状态,可以说“梦境”是结构整部小说不可或缺的一条线索,同时从这些梦境中我们还可以洞察出俄罗斯传统文化与宗教的魅影。
拉斯科里尼科夫是一位学法律的穷大学生。在他亲眼目睹了俄国残酷的社会现实后,开始了对社会的反抗,在反抗的过程中,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平凡人,所以要干一番不平凡的事业,于是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超人理论”,并且开始将理论付诸行动。当他在这种理论的指导下完成了反抗社会(最初,拉斯科里尼科夫自认为这就是一种对社会的有效反抗)的第一步(将他的女房东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和她无辜的妹妹莉扎薇塔杀害)后,他的内心承受着来自社会规范、伦理道德的压力以及灵魂的拷问,于是逐渐对这一理论产生了怀疑,最后在索尼娅的基督教思想的帮助下,拉斯科里尼科夫自首,接受了惩罚,开始了流放的赎罪人生,最终走向精神的复活。可以说整部小说,实际上就是拉斯科里尼科夫的“超人理论”开始构建实施、怀疑到最后破产的三次转变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者设计了四个梦境,其中三个梦境依次暗示了拉斯科里尼科夫对其“超人理论”从具体的实践、怀疑到最后彻底否定的三次态度转变。
《罪与罚》最初发表在1866年的《俄罗斯通报上》。此时的俄国刚刚废除农奴制(1861年农奴制改革)。但是这次改革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残酷的现实无情地粉碎了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内的所有俄国人对新时代的幻想,一部分走在寻求改革道路上的青年感到颇为失望,于是重新跌落怀疑的谷底,这种失望情绪还滋生了另外一种思想:个别青年开始进行个人主义的、毫无结果、毫无出路的反抗。《罪与罚》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孕育而生。拉斯科里尼科夫居住在彼得堡,是一位生活在社会底层、被欺凌、被压榨的学法律的大学生,每天都在为交房租和继续生活而发愁,甚至有时还要面临被女房东阿廖娜·伊万诺夫娜赶出来的危险。他的母亲和妹妹也过着同样辛苦的生活,为了帮助他继续完成学业,妹妹忍辱负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想选择嫁给自私、贪婪、虚伪的律师卢任。此时的拉斯科里尼科夫开始产生了要杀人的“思想”,他的“超人理想”已颇具雏形,但仅仅是一个“理想”。在他第一次去放高利贷的女房东阿廖娜·伊万诺夫娜那里抵押东西以后,在一家小饭馆里听到了一个大学生的议论。而那个大学生恰好也有类似的想法,然而他并不想真的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但是当九等文官马尔梅拉多夫出场以后,拉斯科里尼科夫逐渐开始思考实施这一理论。九等文官马尔梅拉多夫在酒馆向拉斯科里尼科夫讲述他的女儿为了一家人的生存而不得已沦为妓女的命运,一位父亲向一个陌生人讲述自己女儿“不得已的堕落”,一般作品中很少有作者能对人生的痛苦与无奈、屈辱与悲哀进行如此直接的、深刻的揭露。再后来,拉斯科里尼科夫对索尼娅说过:“投水自尽,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倒更正确些,正确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索尼娅只问了一句:“那他们(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三个孤儿)呢?”这句反问多么有力啊!在那个环境中,对于穷人来说,连自杀的资格都没有,连自杀似乎都是那些生活无法得到保障的人的奢侈品。对于索尼娅来说,她面临的几乎是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不出卖自己,亲人会饿死。拉斯科里尼科夫的妹妹达尼娅为了哥哥而宁愿牺牲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嫁给自私、无情、虚伪、冷漠的律师。此时,无论是索尼娅还是达尼娅,她们都陷入了人生的僵局,都是这个社会的牺牲品。马尔梅拉多夫说过:“得让每个人至少有个可以去的地方。”但是她们都无处可去,当这一切人的命运交织成一个无法冲破的僵局出现在拉斯科里尼科夫的眼前时,拉斯科里尼科夫在对下层人民产生同情的同时,创造出自己的一套理论:人分为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前者只能听命于人、逆来顺受;后者可以超越道德法律表现自由意志,为所欲为。于是,预示着他“超人理论”即将付诸实施的第一个梦出现了。在梦中,他梦到了他的童年,一匹小驽马拉着超负荷的大马车艰难前行,但是一群丧尽天良的人却不停地毒打它,最终在一群冷漠的看客的注视下,小驽马被打死。这个场景的出现实际上就预示着拉斯科里尼科夫在他的“超人理论”的指导下,即将开始实施他的杀人计划,为实现他的“理论”迈出了第一步。
梦境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内心活动的。弗洛伊德对于梦的解释是梦在人的潜意识中反理性欲望行为的一种表现。它正如我们的心理症状或失误一样,表现出我们在清醒时不允许自己承认的、被压抑的但同时确实潜藏于心底的欲望。弗洛姆认为“这些压抑的观念与感觉在睡眠时间苏醒,并发现表达的方法,我们称其为梦境”[1]36。我们的梦的内容的动机力量是我们内心的、潜意识的、非理性的欲望,“潜意识的冲动乃是梦的真正的创造者”[2]12。在睡梦中出现了不希望存在,或不敢在自己清醒时承认的欲望。比如反理性的憎恨、野心、嫉妒、羡慕等,各种从个体意识中排出的欲望,有可能通过梦境将其再现。弗洛伊德认为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存在这种非理性的潜意识欲望,只是鉴于社会规则、法律规范、伦理道德抑或社会的要求,我们下意识地要将其压抑下去,防止其在现实中爆发,但是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压抑,它还是存在,无法消除。当我们进入睡眠状态时,我们的意识控制力非常薄弱,因此存在于我们内心的非理性的潜意识欲望在我们的梦中复活并且肆无忌惮地活动。梦中的小驽马被杀实际上就是拉斯科里尼科夫潜意识中的杀人理念在梦境中的复活,此时的小驽马实际上就是女房东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因为当拉斯科里尼科夫从梦境中醒来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反问自己:“天哪,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照准脑袋砍下去,砍碎她的头盖骨……会去撬锁、偷窃、吓得发抖吗?难道我会浑身溅满鲜血……还拿着斧头……上帝啊,难道真的会这样吗?”[3]65他随即想起来就在昨天,下楼梯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说过“这是肮脏的、卑污的、恶劣的……要知道,清醒的时候,单是这么想一想,我就感到恶心,感到恐惧”[3]65。由此可见,当拉斯科里尼科夫的这种罪恶性的、反理性同时又反人性的潜意识欲望被有意识地压抑时,它急需通过一种可行性方式表达出来,于是受压抑的欲望在拉斯科里尼科夫睡着时就趁机复活,为了维持睡眠的生理需要,需要欲望得到满足,所以就产生了一匹小驽马被一伙人拿乱棍打死的梦境。
别尔嘉耶夫在其著作《俄罗斯思想》中说:“俄罗斯民族是最两极化的民族,它是对立面的融合。它可能使人神魂颠倒,也可能使人大失所望……它最能激起对其的热烈的爱,也能激起对其的强烈的恨。”[4]2俄罗斯精神中的这种两极化与俄罗斯的地理位置有关,“俄罗斯民族不是纯粹的欧洲民族,也不是纯粹的亚洲民族。俄罗斯是世界的完整部分,巨大的东方—西方,它将两个世界结合在一起。在俄罗斯精神中,东方与西方两种因素永远在相互角力”[4]2。因此,在拉斯科里尼科夫身上同样体现了这种俄罗斯的精神,下层人民的苦难命运激起了拉斯科里尼科夫对其深切的同情和“热烈的爱”,但是同时也激起了他对社会的“强烈的恨”,当这种恨逐渐占据上风时,他潜意识中的“超人理论”就会转化为具体的行动。
当拉斯科里尼科夫为了实现他的“超人理论”而迈出第一步,杀了女房东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后,他的内心陷入了深深的自我谴责中,善的本性使他无法跨过道德的底线。特别是当他想到生活在贫穷中的母亲与妹妹、温顺善良的索尼娅,他要怎样向他们交代他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时,于是对他的“超人理论”开始产生了质疑。这种内心的矛盾在他的梦境中呈现出来:梦中他跟着一个小市民走进了一个很熟悉的院子,当他走进一间卧室时,他的心情逐渐紧张起来,这时,他看到在墙角落里,一件肥大的大衣挂在那儿,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掀开了大衣,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角落的椅子上坐着被他杀死的女房东阿廖娜·伊万诺夫娜,老太婆并没有被他杀死,此时的拉斯科里尼科夫又拿出了斧头朝阿廖娜·伊万诺夫娜砍去,然而她动都不动,无论拉斯科里尼科夫怎么砍她都砍不死,不仅如此,老太婆还坐在那儿冲他笑……作者设计这个梦境实际上就是在暗示拉斯科里尼科夫杀人后内心的悔过之情。因为梦境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内心活动的,梦中所展示的是人们潜意识中的欲望,这种欲望早已在心中萌生,于是在睡眠中通过梦境展示了潜意识的整个面貌,我们梦中所看到的东西正是我们的愿望与之相关的东西,是我们内心的、深刻的、真谛的东西。由此看来,“梦可能有点先见之明”[5]77。因此,这个梦境中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夫娜的复活与不死实际上就是拉斯科里尼科夫当下内心最渴望的,他在自以为是的“超人理论”的指引下杀害了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和她的妹妹,当这一切发生以后,他原来渴望实现的“普遍幸福”并没有真的实现,他们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而改善,他的内心并没有那种“超人”似的激动,反而使自己陷入了道德与人性的折磨之中,于是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超人理论”。这也说明拉斯科里尼科夫并非是一个完全丧失人性的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依旧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他承袭了俄罗斯传统的价值观念、道德准则和社会伦理观念,他的性格中有着传统人性善的一面。
从整个俄国思想史来看,俄罗斯没有出现过文艺复兴,因此不会产生文艺复兴式的人道主义,因此俄罗斯民族也就无法亲身体验西欧意义上的人道主义,但正因如此,俄罗斯体验到了人道主义的危机,随之产生的人性问题成为俄罗斯思想的主要特征,在别尔嘉耶夫看来,这个人性问题有时可以“有条件地”成为人道主义。因此,虽然俄罗斯民族是一个好走极端的民族,但是,“人性毕竟是俄罗斯具有的特征,人性是俄罗斯思想之最高显现……他们没有西方那种对冷漠的公正的崇拜。对他们来说,人高于所有制原则,这一点决定了俄罗斯的社会道德,对于丧失了社会地位的人、被欺负的与被损害的人的怜悯、同情是俄罗斯人很重要的特征”[4]87。
当拉斯科里尼科夫一旦意识到自己杀害了自己的同类时,他受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深植于灵魂中的人性的声音的谴责与鞭挞,这种痛苦所击穿的深度是国家法律机器所无法穿透到的。他看清了自己的灵魂,他不是超人,相反是一个卑鄙、残忍、自私的杀人犯。上帝的真理、世俗的法律、社会的伦理道德逐渐占了上风。在他杀人以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他不断地在安慰自己,“我决定在实行我的计划的时候,要遵循尽可能公平合理的原则,注意分量和分寸,还做了精确的计算:在所有虱子中挑选了一只最没有用处的,杀死了它以后,决定只从她那儿拿走为实现第一步所必需的那么多钱,不多拿,也不少拿……”[3]299虽然,拉斯科里尼科夫并没有利用他从女房东阿廖娜·伊万诺夫娜那里抢来的钱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使贫穷的母亲生活幸福、妹妹不用出卖自己的爱情,完成自己的学业——从这一点来看,拉斯科里尼科夫的杀人似乎带着形而上的特点,但是这并不能抹杀两个生命在他手中消失的事实。不管女房东活着时是一个压迫别人还是被别人压迫的人,她首先是一个“人”,更何况还有无辜惨死的莉扎薇塔,“人”的生命是高于一切的。
促使拉斯科里尼科夫对自己的“超人理论”产生质疑的原因除了其内心尚未泯灭的人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开始意识到了杀人这种带有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性质的个人反抗是无法让广大的下层人民摆脱现实压迫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立场,即彻底反对暴力原则,他认为那种为了实现自我而需要暴力的无政府主义是完全错误的。19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都在与帝国主义作斗争,尤其是1861年农奴制改革以后,广大的民众不但没有摆脱封建势力的压迫,反而陷入了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双重压迫中,理想的破灭使得他们暂时对国家失去了希望,开始信奉没有国家没有政权的理想,并且产生了无政府主义的极端形式。为了千万有生存价值的人(即无数的“马尔梅拉多夫”、“索尼娅”以及无数的妹妹“达尼娅”们)的生命而杀死一个“无足轻重”的、以放高利贷来压迫下层人民的凶恶的家伙阿廖娜·伊万诺夫娜——拉斯科里尼科夫的这种行为就是一种显著的资产阶级无政府性的对现实社会的个人反抗,但是这种反抗在实施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这种反抗是无效的,拉斯科里尼科夫对他的“超人理论”开始了质疑,伴随而来的就是犯“罪”之后灵魂受到的“罚”。
在拉斯科里尼科夫的自我反省和索尼娅宗教思想的指引下,拉斯科里尼科夫最终彻底否定了他的“超人理论”,精神走向了复活,这个最终的标志就是文本结尾即拉斯科里尼科夫回忆起来的那个梦境:全世界在一场可怕的瘟疫中毁灭,所有人必须死,除了少数才智超群的人。他还梦到一种侵入人体的微生物,使人们变成疯子。所有的人对于自己的理论和信仰坚信不疑。他们怀着失去理性的仇恨互相残杀。最终世界上只剩下少部分心灵纯洁、才智超群的人,他们肩负着繁衍新人种和创造新生活的使命,只有他们才使得世界焕然一新、彻底净化。
这个梦境出现在拉斯科里尼科夫被流放途中的医院里。有人认为这个梦境是人类可怕前景的象征和预言:这个“梦”的世界是一个“兽”性的人横行的世界,个性的绝对自由使得人性更加丑陋和阴暗。其实不然,这个梦境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的,涉及两个世界,前半部分的“世界”并非是人类前景的象征,相反恰好是拉斯科里尼科夫信奉“超人理论”时期的世界,“超人理论”实质上就是绝对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产物,人处于绝对自由主义的控制下,人性很容易脱离上帝和神人,将不可避免地堕落为非人性。拉斯科里尼科夫自认为他是“超人”、“不平凡的人”,他可以超越道德和法律,自由表现其意志,为所欲为,只要目标是高尚的,就可以不择手段。于是他把杀人当作一种试验,以此检验他是否属于“拿破仑式的强者”来改变现实,成为新世界的主宰者。梦境中出现的那些被微生物入侵的人——“对于自己所做的决定、科学结论、自己的道德观念和信仰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坚信不疑……大家互相指责、斗殴、残杀”——实际上就是最初坚信“超人理论”的拉斯科里尼科夫自己。由此看来,梦境中的前半部分不仅不是人类前景和未来的象征,反而是处于绝对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思想控制下的拉斯科里尼科夫对“超人理论”的信奉阶段,这个世界就是“超人理论”指导下的世界。
拉斯科里尼科夫的非人性和绝对自由主义在他的理论与实践中并没有贯穿始终,因为这一理论在他那些贫穷的亲人、家人、朋友以及下层平民的善良和富于同情心的本性中无法找到现实的依据。自我反省加上索尼娅宗教思想对他的救赎,使得拉斯科里尼科夫最终投案自首。在这一过程中,索尼娅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在她的身上有着明显的俄罗斯文学传统中女性崇拜的宗教文化根源,同时也反映出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正论思想。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很多作品中都流露出这种女性崇拜,这一方面可能来源于他的母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母亲是一位心地纯洁善良的女性,但她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苦难中度过。“通过母亲的遭遇,生活本身第一次向这位以描写道德问题著称的伟大作家提出这样一个重大问题:一颗纯洁并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心灵正在无辜地蒙受苦难,遭罹不应有的磨难正在发生缓慢的心理衰竭。伦理问题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思想的基础,母亲的形象渐渐成为精神美和道德完善的最高体现”[6]27。
另一方面,则来源于俄罗斯传统的宗教文化。俄罗斯文化中的女性崇拜来源于多神教和西方基督教文化传统,最终确立于索菲亚学说。索菲亚学说和柏拉图关于理念的学说有关。在俄罗斯文化传统中,索菲亚是理想的女性,是永恒的女性的象征,是上帝与世界的中介。人的堕落就是因为丧失了自己灵魂中的“索尼娅”,只有找到自己的索尼娅,才能找到回归天堂的路。拉斯科里尼科夫之所以要用杀人来检验他的“超人理论”,就是因为他脱离了上帝,丧失了自己的“索菲亚”,他内心的人性暂时堕落为非人性,他的世界暂时变成了一个就像梦境中出现的充满灾难和世纪末倾向的世界,他急需要从“索菲亚”那里寻求救赎的力量,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安排了索尼娅这样一个角色,让她来承担“索菲亚”的责任拯救拉斯科里尼科夫。虽然索尼娅在作品中是以妓女的身份出现,但是这是生活所迫,虽身处泥淖,但心灵高贵纯洁,她的心灵始终与上帝同在,在她身上体现出了人类崇高的价值:自我牺牲精神。通过对上帝的坚定信仰以及对苦难的默默承受,她以自身的存在丰富了俄罗斯文化中典型的精神苦行者形象的画廊。于是,索尼娅义不容辞地成为代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德标准和价值尺度来衡量拉斯科里尼科夫的价值。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是一个神正论者,而且也是一位人正论者。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相信人的内在神性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人在绝对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引导下,可能会走向恶的道路,但是即便如此,他的神性还是存在的,只是暂时被遮蔽而已。人面对种种生存困境和无法摆脱的僵局,在绝对自由主义的指引下不免堕落,但是,只要意识到一种救赎的必要性,内在的神性促使他们在“罪”之后灵魂上体验着“罚”的力量,这种精神上的“罚”的力量对象化地体现为受难,而苦难意识又是俄罗斯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俄罗斯民族最主要、最根本的精神是不断的、不可遏制的、随处存在的对苦难的需要。这种对苦难的渴望似乎是俄罗斯民族自古以来传染上的,苦难之流经过他的整个历史,不仅仅流自外在的不幸和灾难,而是源出于人民的心灵本身。俄罗斯人民的幸福中甚至一定存在着苦难,否则幸福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不圆满的,俄罗斯人民似乎在享受着自己的苦难,整个民族和单独的个别类型都是如此”[7]266。
于是在索尼娅的宗教思想的救赎下与受难的历程中,拉斯科里尼科夫带上苦难的十字架,流放西伯利亚,踏上赎罪的漫漫征程,最终从炼狱到达天堂,灵魂最终走向复活。在拉斯科里尼科夫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俄罗斯民族崇尚苦难的精神力量。
在他的最后的梦境中,非人性的人即将面临死亡,非人性的世界即将走向毁灭,一个新的、彻底干净的世界即将诞生。这个梦境实际上带有俄罗斯末日论的色彩,这里的末日论是积极的、创造性的,不是消极的,大部分俄罗斯思想中都带有这种希望。因此,在俄罗斯作家和思想家那里末世论占有很大的地盘,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例外,在别尔嘉耶夫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完全是末世论的”[4]198,末世论意味着虚伪和丑陋的世界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新的、美好的世界的诞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心理小说大师,这点毋庸置疑,但是只从心理层面分析其作品,还不足以概括其作品的性质,他的作品不仅仅是心理小说,而且还是文化哲理小说,因为有一点不能忽视,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在浓厚的俄罗斯宗教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可避免要受到宗教文化语境的影响,因此,在对《罪与罚》的梦境进行线索分析的时候,我们不仅要解开显梦的面纱,观察到面纱后面的隐义,还要发现支撑这些虚幻的梦境的俄罗斯文化传统及其宗教文化,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罪与罚》有一个更为彻底的了解。
[1]弗洛姆.梦的精神分析[M].叶颂寿,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
[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3]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M].非琴,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3.
[4]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M].雷永生,邱守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5]赖因哈德·劳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学[M].沈真,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6]格罗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传[M].王健夫,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
[7]赵桂莲.漂泊的灵魂[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