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中文人的梦幻世界

2012-08-15 00:45魏晓虹
关键词:纪昀梦境文人

魏晓虹

(山西大学 学术期刊社, 山西 太原 030006)

《阅微草堂笔记》是清代纪昀创作的文言笔记小说。纪昀身为当时文坛翘楚,了解文人生活,向读者展示了文人丰富的梦幻世界。作者以笔记小说的手法写梦,梦境简略而概括,梦作为一种自由灵活的叙事方式,表现出当时文人独特的人生追求和情感世界。

一、科名梦

在封建社会中,科举考试是士子踏上仕途的主要出路。激烈的竞争给士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强烈的成功渴望使他们朝思暮想,士人们做了许多与科举考试有关的梦,梦被视为鬼神对士人前途和命运的暗示。《阅微草堂笔记》中士人阶层的梦真实地反映了文士心态和生存需求,科名和官禄是他们的人生追求。纪昀通过梦的故事反映了士人普遍的价值观。

《滦阳续录》(三)记录了编修汪守和的梦:

汪编修守和为诸生时,梦其外祖史主事珥,携一人同至其家,指示之曰:“此我同年纪晓岚,将来汝师也。”因窃记其衣冠形貌。后以己酉拔贡应廷试,值余阅卷,擢高等。授官来谒时,具述其事。且云衣冠形貌,与今毫发不差,以为应梦。迨嘉庆丙辰会试,余为总裁,其卷适送余先阅(凡房官荐卷,皆由监试御史先送一主考阅定,而复转轮公阅),复得中试。殿试以第二人及第,乃知梦为是作也。[1]537

纪昀在科举考试中经常评卷或任总裁官,于是参加考试的人就梦见他了,是真正梦见了,还是阿谀之辞,很难断定。但考生梦见主考官,也算是日之所思夜之所梦吧!梦是人生理想的表达方式。梦常常是愿望的满足,是主观意图的显现。人们总是对梦作出符合自己愿望的解释,促进事态向着自己的愿望发展。

荣格说过:“古人都认为梦有重大的意义和实际的价值,他们都从梦里寻找将来的预兆。”[2]17梦带来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成为对命运的预示。心理学将这种情况称为“自我实现预言”(self-fulfillment prophecy),因为这个梦让人产生了希望、信念,于是努力追求希望和梦想,结果就实现了这个预言。这是一个梦想成真的美梦。读书人在梦境中寻求精神寄托,实现人生价值。

科名梦有正梦,也有反梦。《姑妄听之》(四)中景州人高冠瀛,他的母亲梦到礼部侍郎高江生之后,高冠瀛出生,并取名士奇,与高江生同名。高冠瀛潜心学习,擅长写文章,小试必考第一,而参加省试就名落孙山。算命先生推算,“谓天官、文昌、魁星贵人皆集一宫,于法当以鼎甲入翰林。而是岁只得食饩者。计其一生遭遇,亦无更得志于食饩者。盖其赋命本薄,故虽极盛之运,所得不过如是也。”[1]482高冠瀛命薄,虽有旺盛的时运,也只能考个廪生。

科考及第自然是千古文人的美梦,名落孙山也是读书人的悲哀,大多数人困顿科场,难遂春梦。士人一方面寒窗苦读,另一方面相信命运,认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梦境的虚幻性可以解构现实的真实与残酷,使士人得到心灵的慰藉。《滦阳消夏录》(五)中就有寒士之梦:

李又聃先生言:昔有寒士下第者,焚其遗卷,牒诉于文昌祠。夜梦神语曰:“尔读书半生,尚不知穷达有命耶?”尝侍先姚安公,偶述此事。先姚安公怫然曰:“又聃应举之士,传此语则可;汝辈手掌文衡者,传此语则不可。”聚奎堂柱,有熊孝感相国题联曰:‘赫赫科条,袖里常存唯白简。明明案牍,帘前何处有朱衣。’汝未之见乎?”[1]94

贫寒的读书人落第,梦到神对他说穷达有命,这些在科举考试中失败的读书人,把这种失败感归结为命运,这是神秘的定命论思想。定命论可以调节人的心态,把人的失败归结为命运,可以平息士人的躁进之心。定命论成为消除精神痛苦的麻醉剂。人的精神存在着一个能够自我调节的系统。梦“可以平衡有意识的心理状态造成的偏颇和紧绷,荣格认为这对于心灵整体的健康是有益的。”[3]63姚安公对纪昀说,落第之人说这些话也没什么,主考官说就不合适。主考官应当严格公正地评判试卷,不能以命运作出判断。落第的读书人经常感叹命运。当无法改变自身处境时,定命论就会乘虚而入,提供一种具有说服力的安慰,消除失败感。“在过去,通过科举以博得功名利禄、富贵显达,是中国人最大的‘觊觎’,而中国古典命定论在唐宋明清诸朝的盛行,与科举制度正有着唇齿相依的关系。当秀才、举人聚集在省城或京师等候考试时,‘个个有信心,人人没把握’,寒窗苦读的人力已尽,在焦虑和觊觎的双重心理下,‘窥天命’就成了一种迫切的需要。”[4]168梦就是窥天命的一扇窗户。

纪昀把久困名场、流离困顿的读书人有时归因为因果报应。《姑妄听之》(一)中的老儒周懋官久试不第,焚牒文昌祠,梦神曰:“尔功名坎坷,遽渎明神,徒挟怨尤,不知因果。尔前身本部院吏也,以尔狡黠舞文,故罚尔今生为书痴,毫不解事。以尔好指摘文牒,虽明知不误,而巧词锻炼,以挟制取财,故罚尔今生处处以字画见斥。”[1]392老儒因前生狡黠舞文,今生坎壈以殁。纪昀借梦告验证因果报应。

科举考试关系到文人一生的命运,文人们每逢考试或揭榜时心情焦虑,这种急切不安的心理必然会形之于梦中。士子科举及第就开始关心官职的大小和升迁,开始做官职梦。

二、学术梦

梦中的事物和景物是一种精神幻化现象。梦者一旦从梦中醒来,梦中的一切归于幻灭,不复存在了。这种虚幻性将梦境和现实巧妙结合,给人以似真似幻的离奇之感。《如是我闻》(二)中就有这样的梦:

有士人宿会稽山中,夜闻隔涧有讲诵声。侧耳谛听,似皆古训诂。次日越涧寻访,杳无踪迹。徘徊数日,冀有所逢。忽闻木杪人语,曰:“君嗜古乃尔,请此相见。”回顾之顷,石室洞开,室中列坐数十人,皆掩卷振衣,出相揖让。士人视其案上,皆诸经注疏。居首坐者,拱手曰:“昔尼山奥旨,传在经师。虽旧本犹存,斯文未丧;而新说迭出,嗜古者稀。先后恐久而渐绝,乃搜罗鬼录,徵台幽灵。凡历代通儒,精魂尚在者,集于此地,考证遗文;以次转轮,生于人世。冀递修古学,延杏坛一线之传。子其记所见闻,告诸同志,知孔孟所式凭,在此不在彼也。”士人欲有所叩,倏似梦醒,乃倚坐老树之下。[1]172

梦中人的话主要是肯定汉学批评宋学。纪昀以梦境来表达他的主张。这则笔记在叙事结构上类似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是入梦——梦境——梦醒的完整结构。游侠之士淳于棼醉入槐安国,被招为驸马,尽享荣华富贵后又失落地返回故乡。梦醒后方知荣耀及失落原来是酒醉梦,槐安国不过是槐树穴中的大蚁巢而已。纪昀笔下的故事是士人宿山中忽闻树梢上有人语,然后进入了石穴。石穴中聚集了精通汉学的灵魂,让这些灵魂投生,使汉学发扬光大,让世人知道孔孟依凭的是汉学而不是宋学。读书人突然从梦中醒来,仍旧倚在老松树下。纪昀不是对这种叙事结构的简单模仿,而是自出机杼,匠心独运,表达自己的思想。清代经学中有汉宋之争,纪昀素有右汉讥宋之名。纪昀借虚幻的梦境表达这种学术主张。

《槐西杂志》(二)中纪昀编织梦幻,以梦见书中人物抗议,来否定宋学。

偶在五云多处检校端学《春秋解》,周编修书昌因言,有士人得此书,珍为鸿宝。一日,与友人游泰山,偶谈经义,极称其论叔姬归酅一事,推阐至精。夜梦一古妆女子,仪卫尊严,厉色诘之曰:“武王元女,实主东岳。上帝以我艰难完节,接迹共姜,俾隶太姬为贵神,今二千余年矣。昨尔述竖儒之说,谓我归酅为淫于纪季,虚辞诬诋,实所痛心!我隐公七年归纪,庄公二十归酅,相距三十四年,已在五旬以外矣。以斑白之嫠妇,何由知季必悦我?越国相从,《春秋》之法,非诸侯夫人不书,亦如非卿不书也。我待年之媵,例不登诸简策,徒以矢心不二,故仲尼有是特笔。程端学何所依凭而造此暧昧之谤耶?尔再妄传,当脔尔舌,命从神以骨朵击之。”狂叫而醒,遂毁其书。[1]280

宋端学认为叔姬归酅与纪侯的弟弟纪季淫乱。士人夜梦叔姬强烈抗议宋儒的暧昧诽谤之辞,以证明:“宋儒则近名,不出新义,则不能耸听;不排旧说,则不能出新义”[1]280。纪昀作为乾嘉时代的大学者创作出独特的学术梦,这种阐述学术观点的梦幻故事在中国古代梦幻故事中非常独特。

三、哲理梦

梦是人生哲理与人生体验的一种表达方式。古人常用梦来表达人生观,以求摆脱人生的苦恼。《阅微草堂笔记》中的记梦笔记,往往蕴含着人生哲理,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出纪昀对人生的看法。纪昀借助梦境表现自己的人生困惑,寻求某种精神安慰。

在《槐西杂志》(三)中纪昀阐述了苦乐相对论:

于南溟明经曰:“人生苦乐,皆无尽境;人心忧喜,亦无定程。曾经极乐之境,稍不适则觉苦;曾经极苦之境,稍得宽则觉乐矣。”

在阐述哲理后,又以于南溟的一场梦为证:

尝设帐康宁屯,馆室湫隘,几不可举头。门无帘,床无帐,院落无树。久旱炎郁,如坐炊甑;解衣午憩,蝇扰扰不得交睫。烦躁殆不可耐,自谓此猛火地狱也。久之,倦极睡去。梦乘舟大海中,飓风陡作,天日晦冥,墙断帆摧,心胆碎裂,顷刻覆没。忽似有人提出,掷于岸上,即有人持绳束缚,闲置地窖中。暗不睹物,呼吸亦咽塞不通。恐怖窘急,不可言状。俄闻耳畔唤声,霍然开目,则乃卧三脚木榻上。觉四体舒适,心神开朗,如居蓬莱方丈间也。

是夕月明,与弟子散步河干,坐柳下,敷陈此义。微闻草际叹息曰:“此言中理。我辈沈沦水次,终胜于地狱之人。”[1]336

纪昀借梦境发表了处境、心境、梦呓以及苦乐相对、忧喜多变的议论。纪昀深谙人生苦乐,认为境由心造,苦乐忧喜亦无定理。通过对梦的描写,得出“我辈沈沦水次,终胜于地狱之人”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知足论,是化解痛苦的一剂良方,是给予处于困境中的人的一种精神安慰。这个奇特的梦境包含着一些世俗的哲理,表现了作者对人生的感悟。

四、诗歌梦

在中国古代文人梦幻故事中有很多吟诗的故事。人在梦中会产生艺术灵感,具有神秘主义色彩。

《滦阳消夏录》(二)中就有神秘的巧合故事:

沧州张铉耳先生,梦中作一绝句。曰:“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楼十二垂杨遍,何处吹箫伴月明?”自跋云:“梦如非想,如何成诗?梦如是想,平生未到过江南,何以落想至此?莫明其故,姑录存之。”桐城姚别峰,初不相识。新自江南来,晤于李锐巅家。所刻近作,乃有此诗。问其年月,乃在余梦后岁余。开箧以旧稿示之,共相骇异。世间真有不可解事。[1]29

张铉耳先生梦中作一绝句,颇为好奇。梦如非想,何能成诗?梦如是想,从未到过江南,怎么会想到江南呢?虽然很难知道梦中绝句是文人平时的构想,还是神秘力量的赐予,但确实是在梦中获得了创作灵感,“好诗常自梦中成”,梦与人的创造性是密不可分的。更神秘的是桐城姚别峰所刻近作,其中就有这首诗。打开书箱拿出张铉耳梦中之作,大家都很吃惊。梦中真有不可理喻的事情。

《阅微草堂笔记》追求离奇意趣,这样神秘的巧合还有:

戈孝廉仲坊,丁酉乡试后,梦至一处,见屏上书绝句数首,醒而记其两句曰:“知是蓬莱第一仙,因何清浅几多年?”壬子春,在河间见景州李生,偶话其事,李骇曰:“此余族弟屏上近人题梅花作也。句殊不工,不知何以入君梦?”前无因缘,后无征验,周官六梦竟何所属乎?[1]405

梦有着非理性的色彩,梦与现实常常有神秘的巧合。梦中的诗在现实中找到了与梦者素不相识的作者,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人类在不断地解梦,但还有一些莫名其妙不可解之梦。《滦阳消夏录》(一)中董曲江少年时的梦就不知所云:

少年梦人赠一扇,上有三绝句曰:“曹公饮马天池日,文采西园感故知。至竟心情终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五尺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赤麟开。黄金屈戍雕胡锦,不信陈王八斗才。”“箫鼓咚咚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州?春风豆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语多难解,后亦卒无征验。莫明其故。[1]2

梦是人们处于休眠状态下的大脑皮层活动,是无规则或不确定的心理活动,因而是非理性、非逻辑的,所以有很多梦不可解。这些诗语言隐晦,诗意难明。英国的查尔斯·莱格夫特则认为:“做梦就是一种想象活动”,“做梦是想象活动在睡眠时的一种形式”,因此,“梦就像一首无意的诗”。[5]37-39

五、古董梦

古董是人们孜孜以求的宝物,出现梦兆就得到宝物。《槐西杂志》(一)中有梦想成真、得到古董的好梦:

高西园尝梦一客来谒,名刺为司马相如。惊怪而寤,莫悟何祥。越数日,无意得司马相如一玉印,古泽斑驳,篆法精妙,真昆吾刀刻也。恒佩之不去身,非至亲昵者不能一见。[1]250

对于书画家高西园,梦司马相如来访,有梦兆于先,就得到司马相如的玉印。得到宝物,好梦成真。好梦得宝物也是一种常见的叙事模式。

六、爱情梦

用梦来表达最真挚的感情,梦是心灵的呼唤。从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到魏晋文人辞赋,梦作为情感的载体表达相思与爱恋,具有抒情色彩。这种传统延续下来。《阅微草堂笔记》中借梦境表现爱情,渲染叙事氛围,表现出浓郁的诗情。纪昀借梦境追忆美好的爱情,讲述自己的故事,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

纪昀是个多情文人,怜香惜玉,其情愫在容貌姣好的女子身上是比较慷慨的。在《阅微草堂笔记》里时常撷取恋情佳话点缀风流,消遣岁月。用梦境来表现,平添几分浪漫。

文学中有许多相思梦,如潘岳的《寡妇赋》:“情恻恻而弭甚,愿假梦而通灵兮;目炯炯而不寝,夜漫漫以悠悠兮。”“正是由于梦中的相思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充分满足相思主体的意愿,人们应然心理的表达才不愿脱此模式。”[6]《滦阳续录》(二)中梦遇文鸾。文鸾是一位美丽的侍女,欲从纪昀未成,忧郁而死。虽然未曾谋面,却与纪昀梦魂相会,虽然凝视无语,来去翩然,却引发了纪昀的相思爱恋,并“询其葬处,拟将来为树片石”[1]518。纪昀为文鸾题秋海棠诗曰:“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红一怅然。”

纪昀自己的梦,无论是相思或回忆,还是春梦初醒,多写对钟情女子的爱恋,写得清新不俗,坦率真挚。梦境本是虚幻的,一个想作纪昀婢女而未成的女子进入纪昀的梦乡,虚幻的、消逝的人和事唤起心底最凄美的感受,这是一段被阻隔的感情,不能爱其所爱,又不能忘其所爱,纪昀在自己编织的梦境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慰藉。梦境中蕴含着作者的感情,纪昀把个人情感用梦境来表现,梦境是一个没有礼法的自由境界,可以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情感。

纪昀的侍姬沈明玕,神思朗彻,“粗知文义,亦能以浅语成诗”。当她病重时,纪昀“以侍值圆明园,宿海淀槐西老屋。一夕,恍惚而两梦之,以为结念所致耳。既而知其是夕晕绝,移二时乃苏,语其母曰:‘适梦至海淀寓所,有大声如雷霆,因而惊醒。’余忆是夕,果壁上挂瓶绳断堕地,始悟其生魂果至也。”[1]508纪昀为此写下了两首记梦诗:“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惦记铜瓶坠地时。”纪昀的思念之情寄于春梦,由虚入实,梦中事成为眼前景,体现出虚实相生的浪漫色彩。对亡人的梦中思念,用诗歌表现得悲伤而缠绵。

纪昀善于把情事、梦境置于迷茫的时空中,使之与现实保持一定审美距离,以一种凄婉的情怀来吟咏、玩味,从而获得一种惆怅伤感的慰藉,读者在这种朦胧的梦境中获得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古代风流名士创作了很多梦中的浪漫爱情故事,但《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梦幻爱情,两篇都是作者自己的故事。其梦富有诗意,可谓是诗人之梦。

七、风流梦

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文人的情色欲望受到压抑。梦成为文人释放其欲望的自由空间。文人虚设了种种艳遇,常常在梦中实现。梦中的女性往往是神仙、妖精、鬼怪、狐魅。《滦阳续录》(二)中就有梦见狐女的美梦:

相传翰林院宝善亭,有狐女曰二姑娘,然未睹其形迹。惟褚筠心学士斋宿时,梦一丽人携之行,逾越墙壁,如踏云雾。至城根高丽馆,遇一老叟,惊曰:“此褚学士,二姑娘何造次乃尔?速送之归。”遂霍然醒。筠心在清秘堂,曾自言之。[1]522

才子佳人的风流梦是文人的梦想,而且是隐秘的、根深蒂固的欲求。礼法社会的伦理道德压抑了文人的情思。作者借助梦这种虚幻而扭曲的形式表现文人灵魂深处的欲求。梦表现人的想象和情感。文人渴望浪漫的人狐艳遇,是妄念中的美妙梦想。梦境“可以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来展示人的情绪体验与情感流程,反映人的内心隐秘。所谓‘梦中见隐衷’……就说出了这一众所认同的事实。”[7]

文人不但梦到狐女,而且梦到艳妇。《如是我闻》(一)中刘善谟人称刘鬼谷,住在凤眼张三的故居中“数梦艳妇来往堂庑间”,自称“何物淫鬼,敢魅刘鬼谷!”田白岩曰:“此妇在时,真鬼谷子,捭阖百变,为所颠倒者众也。假鬼谷子何足云!京师之大,何必定与鬼同住?”[1]138风流文人,梦中有埋香黄土二十年的艳妇。

梦是心理活动的外化。“梦都是本能欲望的满足,心理的生活既入夜而脱离现实,便有可能回复原始的机制,于是梦者所希望的本能满足就可以通过幻觉见诸事实了。”[8]12梦是潜意识层面上欲望的满足,一些性幻想和浪漫的艳遇往往在梦中出现,被社会道德所局限的愿望成为人梦中的隐性内容。这些美梦是男权意识的主观企盼,这些梦反映了在社会道德压抑下的心理和欲望,满足了在现实中无法满足的心理需求。

从精神分析法来看,梦是欲望的满足。无论是高尚的人还是卑微的人,都有太多的难以启齿的欲望,有些欲望在现实生活中是无法满足的,只有在梦中得以实现,以达到心理平衡。

八、相思梦

极度相思引发心理疾病,已是心理疾病常见的病例。东汉时期的思想家王廷相认为:“梦,思也,缘也,感心之迹也。”[9]374梦常常由思引起。

《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相思梦也浸染了当时的世情。清代男风盛行,纪昀记录了同性恋者的相思梦,表现了梦境中的爱与死。《滦阳消夏录》(三)中一书生嬖一娈童,相爱如夫妇,童病殁,书生梦寐见之,灯月下见之,渐至白昼见之,相去恒七八尺。问之不语,呼之不前,即之则却退,终成心疾。日夜思念,夜间之梦是白天相思的延伸和继续,并出现了幻觉。符箓劾治无验,道教法师治不了,佛教老僧进行了心理疗法。老僧认为:“是心所幻,但空尔心”,必须消除极度的相思,解其心结。老僧从四方面进行心理疏导:一是死后的娈童令人恶心。“其身渐至僵冷,渐至洪胀,渐至臭秽,渐至腐溃,渐至尸虫蠕动,渐至脏腑碎裂,血肉狼藉,作种种色。其面目渐至变貌,渐至变色,渐至变相,如罗刹,则恐怖之念生也。”二是假使娈童活着,长大后令人生厌。十几岁的美少年,在男孩与男人的边缘,娟丽如美女,这种在两性边缘的美,才是同性恋者所迷恋的。倘若此童健在,“渐至壮伟,无复媚态,渐至鬑鬑有须,渐至修髯如戟,渐至面苍黧,渐至发斑白,渐至两髩如雪,渐至头童齿豁,渐至伛偻劳嗽,涕泪涎沫,秽不可近,则厌弃之念生矣。”三是假使书生先娈童而死,娈童容貌姣好,被他人所引诱而背叛,令人生气。“荐彼枕席,我在生时种种淫语,种种淫态,俱回向是人,恣其娱乐;从前种种昵爱,如浮云散灭,都无余滓,则愤恚之念生矣。”[1]46四是假使娈童健在,生出异心,令人怨恨。娈童恃宠跋扈,追求富贵,弃我他往,相遇如陌路,则怨恨之意生也。老僧深谙书生心理,既然如此,乘他娟丽之时入土为安为好,书生在老僧的心理疏导下从情的困惑中得以解脱,书生的梦境与幻觉数日竟灭迹也。纪昀用简略的文言,设想出娈童种种可能污秽丑陋之形貌,冲淡了书生的爱恋,相思梦烟消云散。由此看来,“释梦和心理治疗都不是一门科学,而是一种艺术”[3]181。老僧通过梦的内容找到心理疏导的方法,以佛教的“色空”观绝其悲思。纪昀对同性恋饱含贬义的描述,表现出他力挽颓风的救世苦心。

“相思病与相思梦幻,往往密切关联,幻梦多为病态的一种集中表现或某种征兆。”[10]123使强烈的相思之情逐渐冷却,就是医治相思病的方法之一。老僧就是使用这种方法进行心理治疗的。

梦是一种复杂的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梦反映文人的人生追求和情感世界,可以构想出离奇的情节。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内容丰富的文人梦,从中可以观照文人的精神活动,认识梦的背后文人的追求、情趣及欲望。

[1]孙致中,吴恩扬,王沛霖,等.纪晓岚文集(第二册)[G].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2]荣格.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M].黄奇铭,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

[3]安东尼·史蒂文斯.私密的神话[M].薛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4]王溢嘉.中国人的心灵图谱:命运[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5]查尔斯·莱格夫特.梦的真谛[M].斯榕,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87.

[6]王立.略论梦与中国古代文学[J].贵州社会科学,1999(4).

[7]王立.相思梦与游仙枕——梦与中国古典文学二题[J].山西师大学报,1991(4).

[8]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9]王廷相.慎言(卷五·见闻篇)[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0]王立,刘卫英.红豆:女性情爱文学的文化心理透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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