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命运的悲剧性存在——曹植《蝉赋》人生寓意解读

2012-08-15 00:51王利锁
天中学刊 2012年5期
关键词:悲剧性曹植命运

王利锁,曹 艳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人生命运的悲剧性存在
——曹植《蝉赋》人生寓意解读

王利锁,曹 艳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曹植的《蝉赋》不仅是一篇咏物赋,更是一篇寓言赋。曹植借蝉的形象来写照和象征人生命运,寄寓了他对人生存在命运悲剧性的深深思考与感叹。

《蝉赋》;曹植;人生命运;悲剧性

在曹植现存40余篇辞赋中,《蝉赋》虽称不上是代表作,却是曹植辞赋中寄言命意颇具特色的赋作。若从题材内容看,《蝉赋》属于汉晋时期比较流行的咏物赋,若从寄寓书写方式看,《蝉赋》则是具有明显寄言性质的寄言赋。为了解读方便,现将《蝉赋》全文抄录如下:

惟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隐柔桑之稠叶兮,快闲居以遁暑。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冀飘翔而远托兮,毒蜘蛛之网罟。欲降身而卑窜兮,惧草虫之袭予。免众难而弗获兮,遥迁集乎宫宇。依名果之茂阴兮,托修干以静处。有翩翩之狡童兮,步容与于园圃。体离朱之聪视兮,姿才捷于狝猴。条罔叶而不挽兮,树无干而不缘。翳轻躯而奋进兮,跪侧足以自闲。恐余身之惊骇兮,精曾睨而目连。持柔竿之冉冉兮,运微粘而我缠。欲翻飞而逾滞兮,知性命之长捐。委厥体于庖夫,炽炎炭而就燔。秋霜纷以宵下,晨风烈其过庭。气憯怛而薄躯,足攀木而失茎。吟嘶哑以沮败,状枯槁以丧形。乱曰:诗叹鸣蜩,声嘒嘒兮。盛阳则来,太阴逝兮。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1]92−93

该赋以拟人化的手法描写了蝉的品性、生活经历和命运遭际的变化。蝉秉天地自然之性,纳纯阴清素之质,潜身“太阴”大地之中,当炎炎仲夏之季,蝉破土而出,蜕变现身在阳光之下。它挥动华丽的双翼,在美树芳林中遨游徜徉,在修干高枝上昂首歌唱,在柔桑稠叶间闲居避暑,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餐风饮露,淡泊寡欲,怡然独乐,与众物无求,与世事无争,清洁高贵,品德纯正,内心耿介,俨然一位特立的贞士,渴望自在自乐、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以此成就自己的一生。但现实生活往往事与愿违,并不按照蝉的意愿运行,而是到处充满了危机和陷阱。当蝉“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隐柔桑之稠叶兮,快闲居以遁暑”时,危机也随之悄然袭来。黄雀贪婪的利爪正跃跃欲试,螳螂也挥舞着劲斧伺机而攻。惊恐之余,蝉鼓翼奋飞,欲躲避敌人的陷阱圈套,希望找寻到安全的栖身之地。可它万万没有想到,蜘蛛已织好毒网静候它的“飘翔远托”,草虫也已经磨好爪牙等待着它的“降身卑窜”。面对动物同类的加害与威胁,面对如此艰难的生存环境,无奈之下,蝉只好铤而走险,逃往人类居住的宫宇,希冀以人的善良来挽救自己的生命危机,却不料,人类比动物同类更可怕。翩翩精明的“狡童”像一个狡猾的猎人,工于心计,巧于算计,手持柔竿,步步为营。可怜的蝉最终没有逃脱人类智慧的陷阱,被狡童持竿粘到。蝉曾经试图进行抗争和搏斗,但结果是徒劳的,它越挣扎反而越动弹不得,最终落入庖夫之手,在一片炎炎烈火中,成了人们的盘中餐、腹中物。其实,蝉的生命周期和属性决定了它的命运就是一个悲剧性的存在,文章最后写到,蝉即使不被同类或人类捕杀,也必然难逃悲剧性的结局。当夏去秋来,寒霜飘落,凛冽的晨风扫过萧瑟的庭院,蝉的生命也必然要走到尽头。那时,寒气袭人,蝉的整个身躯瑟缩着攀附在树干上,形容枯槁,最终重重地摔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直到嘶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蝉的生命随之完结,它终究逃不过造化的自然之数。总之,在曹植笔下,蝉是一个品德纯正、清贵高洁、与物无求的贞士,但它的遭遇和命运却是悲剧的,蝉的命运的悲剧性存在,实际象征的就是人生命运的悲剧性存在。

《蝉赋》不仅仅是对蝉的动物属性的描写,而且被赋予了丰富深刻的人生文化蕴涵,寄寓的是一种人生命运。曹植对蝉命运的感悟何尝没有自身命运的体验?结合曹植生平行实来看他笔下的蝉,我们不妨说,曹植不是在写蝉,而是借蝉来象征自己,抒写自己对人生命运悲剧性的思考。

曹植是一个英才盖世、性格豪爽的贵介公子,“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颇得其父曹操赏识,“特见宠爱”,但他“任性而行,不自凋励,饮酒不节”,不像他的兄长曹丕那样能够“御之以术,矫情自饰”[2]334,结果在世子之争中,曹植最终败给了兄长曹丕。曹植的人生命运也从此发生了改变。也许正如《蝉赋》所写,在世子之争中,曹植是内含和而无求,但他无法改变他人的认识和猜忌。虽然曹丕顺利地成为世子,但立储之争中暗藏的势力较量,使他始终耿耿于怀、怀恨在心,故在得势和即位后,对诸兄弟尤其是曹植严加防范,实施了一系列的打击报复。建安二十五年,曹丕嗣位,诛杀曹植党羽丁仪、丁廙,遣曹植就国。后多次徙改曹植封地,由临淄侯改封鄄城侯,又徙封雍丘王。曹植“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2]345,其《迁都赋序》云:“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1]392在曹植看来,人生的境遇就像他在《吁嗟篇》中描写的转蓬一般,忽东忽西,无奈无常,泛若不系之舟!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若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1]382−383

此时的曹植名义上是诸侯王,实际是一个如同“圈牢之养物”的阶下囚。《三国志 · 魏书 · 武文世王公传》注引《袁子》说:“魏兴,承大乱之后,民人损减,不可则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无其实。王国使有老兵百余人,以卫其国。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为匹夫。县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能得。既违宗国藩屏之义,又亏亲戚骨肉之恩。”[2]354曹植在《自戒令》中陈述自己的生存环境时说:“吾昔以信人之心无忌于左右,深为东郡太守王机、防辅吏仓辑等任所诬白,获罪圣朝……及到雍,又为监官所举。”[1]337−338可以看出,曹植生活起居处处受到监国使者的监视和限制,甚至处处被人加害,遭遇奸佞小人的谗陷和诬告。曹植生存环境之险恶与他描写的蝉的处境无异。曹丕去世后,其子曹睿即位,曹植的生存环境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曹植“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2]339,欲“自效与明时,立功于圣世”[1]370,“忧国忘家,捐躯济难”[1]369,却一再“疑不见用”[2]341,“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2]345,最终赍志而没。

如果把曹植笔下的蝉和曹植的人生经历进行比照,不难发现,蝉悲惨一生的背后,时时处处都有曹植人生的影子;蝉命运经历的悲剧性,也是曹植人生遭遇悲剧性的缩影。《蝉赋》与其说是描写蝉命运存在的悲剧性,不如说就是曹植对人生认识的哲学思考。但曹植《蝉赋》的人生启迪意义和文化认知意义绝不仅仅在此。他对命运存在的悲剧性思考蕴含了他对人生的一般认识,因此,他的思考实际上超越了自我的局限而具有了普泛的人生哲学意义。

首先,《蝉赋》寄意的人生是一种悲剧性存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幻想的权利,做梦的自由,但再伟大的梦想也抗不过残酷的现实。现实的灰暗有时会吞噬梦想的光芒,直至梦想干瘪枯萎。蝉“独怡乐而长吟”、“与众物而无求”,只想平淡、平静、平常地生活,但它的这一最基本的生存想法在现实中却最难实现,它就生活在求而不得的悲剧境遇中。蝉行走世间,生命时时受到黄雀、螳螂、蜘蛛和草虫等自身以外的他者的威胁,生存异常艰难!曹植对人生命运的这一悲剧性表述与存在主义的某些人生思考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次,《蝉赋》对人我关系的认知即对人生处境的认识也是悲剧性的。在社会生活中,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都是以他人为背景生活的,个人的存在与他人的存在,共同构成了社会的存在。因此,人的生存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蝉由于受到动物同类的侵袭,不得不逃离原来的生活环境,迁到人类居住的地方,结果被狡童捕杀,最后落得被人食害的下场。现实是坚硬的,他类是冷漠的、不可靠的。曹植表述的蝉的生存世界是一个充满勾心斗角和相互倾轧、危险无处不在的冰冷世界。曹植这一生存处境的哲学思考,当然有曹植自己的现实人生体验,难免有过分悲观而夸大的嫌疑,但他表述的冷漠、无情的生存状态,寄寓的人与人关系的思考,与萨特他人就是地狱的认识在人生生存认知上也是有某些暗合的。

最后,由于人生生存的悲剧性和人生处境的悲剧性,自然也可以推导出《蝉赋》最深刻的人生话题,即人生命运就是一种悲剧性存在。蝉潜身于太阴,游居在芳林,遥迁乎宫宇,无时不欲规避危险,但危险又处处潜存,不可把握,不可预料。弱小单薄的蝉,仿佛被任意抛掷的物件,为生存而战,又为生存而死,而其死又毫无道理可言。就算蝉没有遭遇黄雀、螳螂、蜘蛛和狡童的残害,也一样要最终走到生命的尽头。“秋霜纷以宵下,晨风烈其过庭”,终究逃不过自然之数,“盛阳则来,太阴则逝”。总之,死亡是自然的,又是必然的。《蝉赋》的这一人生命运认识,在曹植其他赋作中也有过流露。如其《节游赋》:“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1]183;《闲居赋》:“何岁月之若惊,复民生之无常”[1]130;《九愁赋》:“窜江介之旷野,独眇眇而汎舟。思孤客之可悲,愍予身之翩翔。岂天监之孔明,将时运之无常”,“嗟大化之移易,悲性命之攸遭”[1]253。曹植认为,每个生命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每个人都会死亡,死亡是命运的必然结局。虽然曹植对人生命运有达观、超脱的看法,主张“民生期于必死,何自苦以终身”[1]253,但他对人生命运的悲剧性思考也是显而易见的。海德格尔曾说:“死亡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3]294任何生命的开始也同时预示着他的终结,死亡是每个个体都无法避免的命运结局。也正是由于死亡的必然性,注定了生命的虚无性和悲剧性。曹植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具有强烈的功业意识,因此,他不会对生命存在进行虚无性思考,但曹植特殊的人生遭遇不免会促使他产生对人生处境的悲慨和对人生命运的悲剧性感悟。

由上分析可以看出,《蝉赋》一定创作在曹植历经磨难,遭遇痛苦,对人生命运有深刻了悟的后期。赵幼文《曹植集校注》把《蝉赋》系于建安时期,仅仅作为咏物赋去看待,恐怕未必妥当。

总之,曹植的《蝉赋》不仅是一篇一般的咏物赋,而且是一篇寓意深刻的寄言赋。曹植笔下的蝉,也不仅是咏物的对象,更是他人生经历的心灵意象化“符号”。曹植敷衍的蝉的命运悲剧,蕴含着他对人生命运的一般认识,寄寓着他对人生命运存在的悲剧性思考,实在是一曲凄怆的人生悲歌。

[1] [三国魏]曹植.曹植集校注[M].赵幼文,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 [晋]陈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

[3]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7.

The Tragic Existence of the Fate——Interpretation of CAO zhi’s “The Song of Cicada”

WANG Li-suo, CAO Yan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CAO zhi’sThe Song of Cicadais not only a singing from something, but also a fable. Through the image of the cicada,CAO zhi pictures the fate of human, which reflects his deep thinking on the tragic existence of fate.

The Song of Cicada; CAO Zhi; fate; tragic

I207.224

A

1006−5261(2012)05−0043−03

2012-03-20

王利锁(1964―),男,河南伊川人,教授。

〔责任编辑 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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