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文字研究散论

2012-08-15 00:47王元鹿
淄博师专论丛 2012年1期
关键词:东巴符号汉字

王元鹿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上海200241)

早期文字一般亦称原始文字,是指文字在发展阶段上处于形成不久时的文字类型。我国有多种少数民族文字,在类型学上属于早期文字范畴。即便汉古文字也经历过其早期文字时代。纳西族的东巴文字就含有一定的早期文字成分与特征。此外,我国还有多种可以称为“历史古文字”的文字如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的铜片文字等,也在性质上属于早期文字类型。可以说,中华各民族早期文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笔特殊财富。对于一些濒危的早期文字进行抢救性整理研究,是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措施,对弘扬各民族历史文化具有重大意义。

世界上也有许多早期文字,如笔者就做过一些有关北美印第安文字的文章。遗憾的是,我们见过《原始思维》、《原始文化》等等专著,但是至今我们还没有见过一部真正的题为《早期文字》或《原始文字》之类的专著。仅这个事实就足以反映中国文字学者对早期文字研究的不重视或不充分。与之同样,海外文字学者对早期文字的研究也不见得更加重视和充分。我们对于早期文字的研究还有大量工作需要做,下面我就此谈几点个人的看法。

一、早期文字的客观存在

有没有早期文字?也就是说,这类我们称为“早期文字”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文字?这是一个文字学家关心的重大问题,至少是文字学家应该关心的。在文字研究史上,有许多学者关心过这个问题。有一些学者把某些看上去有点像图画的早期文字称为“文字画”,这一术语在实际上至少体现了他们对于早期文字是否属于文字范畴的认识是模糊的。

前苏联《大百科全书·文字》的作者对这一问题采取了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即既承认它是一种文字类型,又否定它是一种文字类型。在此部书中,把世界上的文字分为图画文字、表意文字、音节文字和字母音素文字四个大类。[1](P1)

在这里,看得出此书的作者在对文字类型学的研究中,认为这类我们称为“早期文字”的东西是文字。然而,问题是,在此书的另一部分,作者又指出:“图画文字是最早的还没有整理过的文字类型,它用图画(图画字)表达整句话。图画文字还不是狭义的文字,它只表达话的一般内容,而不表达语言的声音方面,也不表达语言之划分为词和词序,因此只可以有条件地承认它是文字。”[2](P2)

因此,我们就在理解作者的意图上陷入了一个悖论:世界上有一种事物属于文字范畴,而它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字。这一讲法,不仅在逻辑上陷入了一种自相矛盾的状态,在研究实践上,也会导致一系列的矛盾。

首先,“最早的”这一说法,并不确切。我们根本无法在研究实践上去分析何者最早而何者次早。

其次,所谓“没有整理过的”也令人费解。文字本来是一种集体的创造物,也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是否经过整理并不是它存在的先决条件。

还有,文字既然是记录语言的书面符号,那么它就或多或少地记录了语言。因此,上文所引的“图画文字还不是狭义的文字,它只表达话的一般内容,而不表达语言的声音方面,也不表达语言之划分为词和词序,因此只可以有条件地承认它是文字”这句话也是可以批评的。

之所以在同一部书中出现不同的、自相矛盾的观点,是由于前苏联《大百科全书·文字》的作者是几个人。其中的伊斯特林,就把这一类事物干脆地认定为文字。

在《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文字条目中,在这个问题上采取了相当明确的态度。此书作者把文字分为“早期阶段”与“晚期阶段”两个大类,而对于其整个早期阶段,定义为:“用单个图形或若干个图形的组合记事,图形本身能表明意义,无需跟语言成份对应。各种类型的文字雏形均属这一表义符号阶段。”[3](P400)

《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做法的合理性是:其一,让早期文字正式进入文字行列,避免了在文字定义实践中“似花又似飞花”的问题。其二,在文字定义时,摆脱了“一定要精确记录语言的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字”的羁绊。

因此,显然地,我们所说的早期文字,就是《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文字的“早期阶段”。我国的早期文字包括以下几类:

1.古汉字(含甲骨文、金文、小篆);

2.现代或近代还在使用的我国民族早期文字:彝文(至少含川、滇、黔、桂各1种)、纳西族文字(含东巴文、哥巴文、玛丽玛莎文、达巴文)、尔苏沙巴文字、傈僳竹书文字、水文、方块壮文、坡芽歌书文字等。

3.现已死亡的历史古文字或符号系统:巴文、三星堆符号、晋宁石寨山铜片、仙字潭文字等。

外国的早期文字主要有:北美印第安文字及埃及圣书文字、苏美尔文字、马亚文字等的早期状态与早期成分,等等。

二、“早期文字”的术语内涵

所谓“早期文字”,是一个文字类别,相当于原始文字、图画文字、初期文字及语段文字之类。我们之所以称之为“早期文字”,是由于其他几个术语并不够理想。使用“原始文字”这一术语的问题,容易引起一些误解。虽然文字原始与民族原始并不是一回事。而且“原始”在意义上好像是一个点而不是一条线,即便在“原始文字”中也有发达与不发达的区分。比如东巴文字,就至少是一种相当发达的原始文字。使用“图画文字”这一术语的问题,在于我们所谓的早期文字,并不一定是在形态上相当接近于图画的。就以东巴文字中的若喀字来说,笔者曾经证明它中间的大量的字,在性质上更接近于指事字,在其渊源物上更多地来自于原始符号。使用“初期文字”的问题,主要在于“初期”又似乎是一个极早甚至是最早的点,而不及“早期”显示了一个阶段。所以在笔者的著作中,一般是用“早期文字”来表示一种文字类型或一个文字发展的阶段。事实上,“语段文字”是一个相当好的为这类文字命名的术语。因为这类文字往往不是以语言中的词而是以语言中的语段记录语言的。但是考虑到这一类文字的部分,如印章文字等,还是以语言中的词为单位记录语言的,所以我们还是以“早期文字”来为这类文字命名。

文字学领域中,时至今日,不承认那些“图画文字”是文字的学者,是愈来愈少了。至于把图画文字与象形文字严加区分,笔者以为也没有很大的必要性。因为,实际上,如果我们很在意二者的区分,那么我们无非是认为“图画文字”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字”。这与前苏联《大百科全书·文字》的观点相接近。笔者以为,如果坚持把那些不严格记录语言的“图画文字”看作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字,却又是文字的一种,那么,从理论角度上来看,我们必将陷入一个如上文所说的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有一种事物,它既是A,又不是A。而这种观点也必然在区分文字与非文字的实践中陷入困境:什么是“提示语言”,什么是“记录语言”,在实践中是分不清的。说得明确些:一种文字,既然可以提示语言,我们就相信它必然是记录了语言,尽管这种记录往往是部分的、相对的、不严格的。

以东巴文字为例。时至今日,对我国纳西族用以记录东巴经的语言的东巴文字,虽然有人称之为“象形文字”,有人称之为“图画文字”,有人称之为“不成熟的表词—意音文字”,但没有人认为这一符号系统不是文字系统。我们知道,最常见的东巴文字记录东巴经中的语言的词的比率约占40%,而与之相类似的尔苏沙巴文字记录语言还要少一些,但是对它们的文字性质从不怀疑。而依据我们的调查,印第安人的符号系统记录的词的比率约在上述两种文字之间,我们也不曾怀疑过它的文字性质。可见,“部分地记录语言的符号系统是文字”的看法,早已在文字学界中得到一般的共识。进一步说,依据对纳西东巴文字的深入研究,可以断定,如果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这种文字一定会发展成为以顺序记录全部东巴经中的词的文字,也确乎有少数的东巴经还发展到了这样的成熟的表词-意音文字。因此,我们既然不认为这样的系统是非文字的图画而明确地把它们定性为文字,那么我们同样无法接受与这些符号系统性质相似的原始图画文字不是文字的说法。

三、早期文字的研究意义

文字学者的不懈努力使我们对我国的大多数民族早期文字(包含部分具备早期文字特征的古汉字)的各自的情况有了较为充分的了解,并开始了其中一些文字系统间的综合与比较研究以探索它们的共性与差异。时至今日,在以上工作的基础上,我们既有可能又有必要进而把世界的至少是我国的民族早期文字系统视为一个有机整体和一个历史过程,并进行通盘的综合与比较研究。

这一工作亟需开展的原因,不仅由于中国的民族文字中,许多系统是早期文字或经历过早期文字的阶段、保留着早期文字的孑遗,还因为在世界文字学领域中,早期文字一直既是一个文字史上的重要阶段,还是一个素来研究开展相当不充分的环节。可以说,古今中外的许多文字学专著论及了早期文字。但是要寻找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早期文字通论性的专著,在我们的视野中尚未见到。个中原因是复杂的,但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就是至今我们对于早期文字的材料,收集不全且占有有限。因此,对我们来说,中华民族的早期文字数据库的建立与同义对照字典的编纂,加强对各种早期文字的资料收集及对早期文字的共性与个性的研究,是十分重要的基础任务。只有在这一工作的基础上,才可能进行更加全面、更加科学的中国民族早期文字的比较与综合研究,这是研究早期文字的基础工作。

研究早期文字的意义,还必然会对于文字发展史上的一个以往了解不足的缺环进行补充,从而使我们对于文字的发生与发展得到真正准确的了解。此外,把握早期文字的共性,还将有助于解决各种早期文字个性研究中的未知问题。

四、早期文字研究的进一步工作

关于早期文字的研究,尽管专家们至今已做了许多工作,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但是,可以认为,我们对早期文字的共性研究还很不充分,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去做。

一个重要的未知问题是一些早期符号是不是早期文字的问题,这是一个文字学界至今尚未彻底解决的问题。笔者只能在此提出一些个人的初步见解:第一,笔者以为早期符号与早期文字不是绝对对立的概念,也就是说,有些符号如半坡符号和大汶口符号,已经是文字或相当接近于文字的东西了。第二,尽管在理论上非文字与文字是一对对立的概念,但在实践上,往往存在着介于二者之间的事物。第三,比较文字学在这个问题的研究中,必然会发生很大的作用,只是我们还没有去做或还做得不够多、不够好罢了。

此外,关于早期文字共同性质的问题,也是一个未得完满解决的问题。笔者做了一些初步的尝试。笔者对早期文字的特征主要是从一些具体的、为学界公认的早期文字的材料中归纳出来的,尽管也间或使用了推理的方法。我们的主要结论是:一,早期文字往往具备了原始的象形字和指事字,有时还有会意字。二,早期文字在结构与形体上有一定的任意性,因此往往多异体。三,早期文字往往多以方位和颜色表义的方法运用。四,早期文字的文字符号与其记录的语言的对应往往是不严格的。五,早期文字的符号体态往往不够严整和划一。

笔者也在上述对研究早期文字的共性的基础上,对早期汉字作了其概貌的拟测。得出早期汉字有以下两个基本特征:一,早期汉字曾经历过语段文字的阶段。二,早期汉字有许多原始图画的遗迹,如以色表义与以色别义,方位表义与方位别义,义借造字法的运用,以及一字多音节现象的存在。

所以,要是我们依据以上的拟测,对于比甲骨文和金文更为原始的汉字作一个大致状态的描绘,那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将是一幅这样的图景:一个原始人在陶器上刻画出来的一些似字似画的形象;有时在这些形象上涂上了颜料(可能包含有黑色、红色和白色,也许他们的双手就是涂色的工具);一个简单的图像,读起来却似乎是好几个长长的句子。

应该说,对于早期汉字的研究及对于其特征的拟测,裘锡圭先生在我之前就依据纳西东巴文字的材料,作了很精彩的拟测。裘先生的工作正是比较文字学在早期汉字状态拟测的实践的榜样。另外,如李学勤、汪宁生、黄奇逸等先生也对早期汉字作过很有价值的研究。然而从整体而言,对早期文字和早期汉字的拟测,学界尝试得不多。笔者以上的一些看法,也必定是不成熟、不全面的,还有待进一步验证与补充。

总之,虽然早期文字研究的难题很多,但是只要我们利用充分的材料并以合理的方法进行探索,这些问题还是可以得到局部乃至全部的解决。

[1][2]H.M.嘉科诺夫(等).苏联大百科全书选译[M].彭楚南(译).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

[3] 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M].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译编).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

[4]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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