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兆刚
《外国小说欣赏》中,阿根廷著名短篇小说家博尔赫斯的作品《沙之书》,充分体现了小说虚构的特点:它有无限的书页,数字多到九次幂等等。但我认为,本文处处表现出了人类的真实感受。
首先,推销书的人是真实的,和我们常见的书贩一样。他有具体的身材,整洁的外表,而且与古老的文化人同样“透出一股寒酸(古有细酸秀才)”,寒酸到“面目模糊不清”,略等于芸芸众生,或孔乙己吧。“一身灰色的衣服,手提着一个灰色的小箱子”“稀疏的,几乎泛白的金黄色头发”“从谈话中我知道他是奥尔卡达群岛人”“散发着悲哀的气息”……与现在各级书商不同的就是没带手机,没有冠以各种头衔的名片,要么是早期书商了,习见于教务主任,学科组长的办公桌前。图书管理员出身的博尔赫斯是熟悉这种面孔的。
其次,书(即“沙之书”或者誉之为“圣书”)是真实可感的,等同于我们案前放置的各种书籍。有开本,“八开大小”;有封面,“布面精装”;有精神面貌,“多人翻阅过”“书页磨损很旧”;有编排体例,“每页两栏”“版面分段,排得很挤”;有页码,“每页上角有阿拉伯数字”“背面页码有八位数”;有插图,“一个钢笔绘制的铁锚,笔法笨拙,仿佛小孩画的”;而且其书有主人,“书的主人不识字”“他属于最下层的种姓”;有来历,“平原上一个村子里”;有价钱,“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换来的”。谁能否认此书是假的呢?其实,生活中各类文化用品,不一定有这么真,你却真正地相信且拥有。
古玩赝品自可深埋地下土蚀,以显其古;名家绘画也不妨放火烟熏,以显其真;新做家具,上点土漆,蒙上污秽,硬说是康熙爷用过,也能蒙蒙圈外人。
图书市场上各类仿古书有之:线装、布面、黄页、竖(纵)排、旁注、繁体,封面甲骨古籀,马踏飞燕者有之,各家文化名人题名撰序有之,作者冠题记,坠后记,还开列一串参考书籍,商家又名码实价的标上,店面上再加上五颜六色的图书广告者,亦有之,不也是在突出其真实,其价值吗?也许是盗版,抑或抄袭,也未可知。作者恐怕已见过吧。
第三是作者生活感受的真实。小说的主人公面对这部无始无终、页与页之间总还有其它的页、无穷无尽的“无限之书”,先是好奇,然后是钻研,最后发现对它了解越多,不了解的部分也越多,越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们再想想作者博尔赫斯,他担任图书馆员,国立图书馆馆长,爱好读书,自己也说自己“是一个作家,但更是一个读者”。立于汗牛充栋的大图书馆中,面对浩瀚无边的知识海洋,读一本(部)只如蚂蚁移土样的微不足道,又怎能不生出这“无始无终”的感慨呢?作者不是把宇宙想象为“一个数目不明确的,也许是无限数的六面体回廊所构成的图书馆”吗?可以说,“沙之书”与“巴别图书馆”一样,是一个关于某种无限的原型。
博尔赫斯在双目已近乎完全失明的情况下,仍以口授的方式写作,那灰蒙蒙的世界,暗沉沉的黑夜,何时有一个开始,又何时才是个尽头呢?这感受,恐怕正是这部合上打开,再也找不到,没有首页末页的漫漫人生长卷吧。
第四,“沙之书”的存在也是读者、世人的一种特殊情况下,所产生的特殊的感受,非独博尔赫斯。灾难骤降,处于黑暗矿井中的工人,埋于废墟一息尚在的灾民,不幸溺水,处于深渊中,其心理感受正是如此。春雨迷蒙,绵绵数月,天地昏昏沉沉;大雪纷纷扬扬,天地浑蒙;天热气燥,沙海漫漫。文天祥九死一生,苏武匈奴十九年,穷苦人的长三月,旷日持久的战争……个中滋味无不有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感受。文学作品中自有更多的表现: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无绝期”,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李煜的“一江春水”,贺铸的“一川烟草,满目风絮,梅子黄日雨”,刘辰翁的“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蒋捷的“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莫不是这样无处放置,无法估量,无可宣泄。
而两次世界大战加给人类的灾难,战后人类思想的空虚,信仰的危机,内心的苦闷,追求的迷茫,那种无助、无奈、沉闷、空寂……也正是这样。博尔赫斯的《沙之书》正是切中了这个主题,只是我们没有亲见有这么一部“书”,文中的内容、内涵无不来自于生活体验。伟大的作家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真切地写出人类的真切感受,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