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政国
鼓掌
人们看到我鼓掌是因为看了我的电影,
人们看到你鼓掌是因为不懂你的理论。
——在一庆典活动中卓别林对爱因斯坦如是说。
可见懂和不懂都不影响崇拜。或曰,崇拜不分种族,不分国家,此乃人类的天性。
胡适在北大主张白话,所以极言白话之简洁。有一次行政院欲聘其为科长,胡适不愿从政,决定不去,为此复电拒绝,请所教学生代拟电文,结果最短的电文是:才疏学浅,恐难胜任,不堪从命。胡适说:这份文言电报确实简练,只用了12个字,但我的白话电报却只用了5个字:“干不了,谢谢。”胡适解释说:“干不了”就含有才疏学浅,恐难胜任之意;“谢谢”既表示感谢,又暗示拒绝。
黄侃教授在北大主张文言,与胡适唱对台戏,所以极言文言之精炼。他在课上为学生举例,倘若胡适先生之夫人患病拟拍电报于胡先生,用文言四字即可:妻病速归。白话则须十三字之多:你的老婆有病了,赶快回家来呀!用哪个更省钱呢?
可见白话与文言各有千秋。
其实语言的精炼与否,有时也不在于文言或白话。
还是语言
有人说,说话不可啰嗦,举一古人啰嗦诗: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半夜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子规啼。这首诗每一句都用了三个词语来表达同一事物,真是啰嗦得可以。其实杜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布谷鸟,叫声如“布谷布谷”,或者“不如归去——”。
有时不妨“啰嗦”一下,只不过不叫啰嗦,另起了个名字叫作折绕。比如: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是鲁迅散文诗《秋夜》中的一句话。先总说后分述,分述的两句起强调作用,写出了由此及彼的观察思考过程,十分传神。
可见啰嗦与否有时也不是衡量表达优劣的标准。
古代管子曰:仓廪食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意是经济富足了,可以使道德好。古代也有经济富足可以使道德坏的例子,所谓饱暖思淫欲正是这个意思。
相反,经济贫乏也可以使道德好,所谓家贫出孝子,士穷见节义,可资证明。而饥寒起盗心又是贫乏可使道德坏的论据了。
可见经济发展与道德完善不一定成正比,也未必成反比。
汉代名将李广“无部伍行陈(阵),就善水草屯”“人人自便,不击刁斗”,减省文书点验等事物,一句话,李广以宽仁治军,士卒“咸乐为之死”。
同时代的程不识将军却与李广相反,“正部曲行伍营陈(阵),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程不识以严谨治军,以身作则,后来官居李广之上,也是一代名将。
可以说两位名将分别是古代治军之“德治”与“法治”的杰出代表。治军宽严都是一种形式,关键是将军的人格魅力。
鲁迅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套用“一千个读者的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那么一千个读者心中就有一千种林黛玉的形象,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同是咏柳诗,唐代贺知章咏道: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写得清新优美,豪放洒脱。
而宋代曾巩咏道: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更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写得冷峻而富有哲理,立意不落窠臼。
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的那样,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两诗一褒一贬,一侧重说理,一侧重言趣,真是褒贬由我。也可以说亦理亦趣,各有千秋。
先看《客中作》: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这首诗充分表现了李白豪放不羁的个性。他人旅居抒怀,皆是愁苦断魂之作;而独太白豪情逸兴,既有美酒,“不知何处是他乡”又如何?何妨将此作家乡!身在客中而不觉为他乡,亦即他乡即故乡,多么豪放不羁,浪漫飘逸。
我们来看李白的另一首诗《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我们分明看到了诗仙的另一面——细腻深情,不是“不知何处是他乡”,而是“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折柳”是一首思乡曲,几乎就是离别的同义语,使人们蕴藏在心底的乡情重新激荡起来。前一首因美酒而忘乡,后一首则因闻笛而思乡。
李白有因美酒而忘乡的潇洒,也有因闻笛而思乡的多情,两者相反相成,对立统一,让我们看到了多侧面立体的血肉丰满的诗仙。
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诗仙也是“人”,诗仙首先是“人”。
同是有感于项羽过江东,杜牧作诗《题乌江亭》批评项羽缺乏“勇”于过江的精神: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人们历来欣赏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一语,认为表现了他的气节,其时这正反映了项羽的刚愎自用,听不进亭长忠言(亭长建议“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他已经错过了韩信、气死了范增,然而在这最后关头,他若能面对现实,放下架子,“包羞忍耻”采纳忠言,再整旗鼓,那么楚汉战争的最后胜负归谁也就难说了。诗人反说其事,惋惜他的“英雄”事业归于覆灭,同时暗寓讽刺之意。
王安石《乌江亭》表达了与杜牧相反的意见: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宋人胡仔说“项氏以八千人渡江,败亡之军,无一还者,其失人心为甚,谁肯附之?其不能卷土重来,决矣。”失人心者失天下,这可看作是对王诗的解释。如果说杜诗是对历史的翻案,那么王诗是对杜牧诗翻案的翻案。
与杜牧的反说其事不同,李清照则是正说其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李清照的《夏日绝句》,赞美项羽的悲壮死战,绝不屈辱偷生。借以抨击南宋朝廷的逃跑妥协政策,表达了诗人的爱国情感。当然李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借古讽今。
李清照赞美项羽 “不肯过江东”;杜牧言下之意——不妨过江东,批评项羽不肯过江东;王安石说过不过江东都没劲了。
同一件事,两样情怀,三种说法,各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