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喜武
好的小说可以常读常新,给人以无尽的思索和遐 想,能让读者进行再创造,从而丰富读者的思想和精神境界。佛教中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移用到小说中也非常恰当,可以说是“人物小,世界大”。高明的小说家能通过作品中一个人物的命运展现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面貌,并且暴露其中最本质的东西,所以说,好的小说家同时一定是一个出色的思想家,而出色的文学家就是芸芸众生观察世界的眼睛。
而把具有相似主题的小说放在一起来欣赏,把小说中的主人公放在一起来进行比较,透过表面的差别,会让我们高屋建瓴,在某些问题上获得超越时空的最本真的认识,从而让我们在观察世界的时候不至于因为所处地域和空间的限制而目光短浅。在这一点上鲁迅的小说《祝福》和契科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就是我们进行这方面研究的很好的例子。
首先从主题上看,这两篇小说就有很强的相似性,它们都是致力于揭露统治者的反动本质的,区别只是在于鲁迅控诉的是中国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社会,而契科夫批判的则是19世纪亚历山大统治下的沙皇俄国。
再说两篇小说的主人公,一个是旧中国普通的劳动妇女,一个是19世纪沙皇统治下的希腊文教师。虽然在生活起居和行为方式上有着不言自明的差异性,但透过这表面的不同造成的迷雾,从本质上看,这两个人物身上竟有着惊人的相同和相似之处。
第一个相似之处就是生活方式和思维特点:别里科夫是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抛开表面的为讽刺而夸张的成分,本质上说他的“套子”就是沙皇政府所发布的一切公告、条文和全部明令禁止的事情,一言以蔽之就是上层统治者约束下层百姓的反动思想。而祥林嫂又何尝不是被装在“套子”里呢?她的童养媳的身份,她的“三从四德”的自觉,她的“好女不嫁二夫”的贞洁情结,她的守寡再嫁之后的自惭形秽,无一不是封建礼教给她缝的“套子”,难道她不是套中人吗?他们都是反动统治者愚民、御民思想的受害者,并且都在自觉自愿地按照套子的“规格”和“尺寸”要求自己,生怕“出什么乱子”,祥林嫂即使有过比较激烈的头撞香案的行为,可那也是因为有人想要撕破她的“套子”。如果说稍有区别的话,从小说所展示的现有情节看,只能是别里科夫在自觉地钻“套子”时,还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地以天下为己任地想请别人也入瓮,并且居然还往往得逞,“辖制”了全校乃至全城。他将统治者的反动发挥到了极致,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以说别里科夫是统治者反动思想成功实施的杰出代表,是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爱国良民”。在这一点上,祥林嫂与之相比是黯然失色,因为整个小说中,她一直在手忙脚乱地追赶“套子”,生怕自己失去“套子”的“保护”而成为“套外人”,她自己已经是自顾不暇、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来得及用它来“套”别人呢?
再有就是从身份和地位来讲,在实际生活中别里科夫和祥林嫂都是小人物,一个是下层劳动妇女,一个是教书匠;但是同时他们身上又担负着揭露作品主题的重大使命,也就是前文所说的“小人物,大主题”。别里科夫的“举足轻重”是有目共睹的,无需赘述,祥林嫂的“小”表面上看似乎是全镇的人都能够随心所欲地或同情她或嘲笑她或挖苦她或打击她,全镇的人都可以不遗余力地用封建礼教的“套子”要求她,约束她,折磨她,逼迫她,而她自己也在心甘情愿、诚惶诚恐、毕恭毕敬、逆来顺受地唯“礼教”马首是瞻,可从另一个角度讲,能得到全镇的人如此青睐还能说她是小人物么?这样的“低眉顺眼、极能做”,生命力极强的祥林嫂不但集中了旧社会劳动妇女的所有优点,而且又集中了旧社会劳动妇女的所有不幸,她还是无足轻重的吗?可见人物不小,世界太小;小说不长,意味深长!
另外就是从死因上看,他们的死状虽然大相径庭,可从实质上说不也是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吗?别里科夫虽然表面上是因为“出了乱子”惊吓而死,可实际上他的愚蠢可笑、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不正是沙皇的高压统治下扭曲变态人性的生动写照吗?杀死他的真凶不正是他为之神魂颠倒、魂牵梦绕的“套子”吗?那可怕的“套子”将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活生生地变成了百依百顺、无思无欲会说话的僵尸幽魂,他即使活着和死去又有多大区别呢?而祥林嫂之所以沦落鲁镇街头最后悲惨地死去,不也是因为封建礼教的步步紧逼容不得她有立足之地吗?
总之,透过表面上的无关紧要的差别,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人物身上有着太多本质上的相似性;而通过对这些相似性的思考,我们又会发现在这背后所蕴藏着的我们平时对具体小说具体分析所无法发现的事实:无论是封建社会也好,还是沙皇俄国也罢,当一个社会发展到反动、腐朽、没落的地步的时候,它对人民的残暴、对人性的扭曲、对人心的戕害,竟然是惊人的相似,在这一点上是不分种族、不分国别、不分时代的。通过这样的比较分析、对比阅读,会让我们对问题的认识达到更高的水平,对事物的剖析达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反过来也加深了我们对原作的理解,对这些帮助我们观察世界的“眼睛”更多一些崇敬之情。
当然,毕竟作家在创作过程中还要受到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氛围以及历史文化的影响,同时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与创作风格也存在着差异,所以两篇小说难免会有其各自的融合各种因素在内的特点,而对这些不同的比较,同样也可以让我们得到一些新的认识。例如,作为两篇小说的主人公,祥林嫂和别里科夫身上承载的艺术使命是相同的,可他们承载的方式又有很大的不同:鲁迅是让我们“哭着看”祥林嫂悲惨地度过她悲惨的一生的,而契诃夫是让我们“笑着瞧”别里科夫滑稽地走完他滑稽的一世的。这就是艺术形式不同的外在表现,而这种差异与主人公的身份、处境和思想又是密不可分的,也就是形式要服务于内容,在这一点上,两位作家都做得同样完美。
还有就是两位主人公生活环境的差别。鲁镇的人无疑都是作者批判的对象,他们实际上都不自觉地充当了统治者的帮凶,而唯一一个思想进步、“见过世面”的“我”却又那么虚伪而怯懦,圆滑而自私,难怪祥林嫂的命运会那么凄惨,实在是整个社会太黑暗了,几乎看不到一点亮色。相反的是,当我们看别里科夫时,虽然也为他的愚蠢刻薄、作茧自缚感到压抑,但毕竟他周围的人是“怕”他的,怕的另外一种解释恐怕就应该是反对吧,起码意味着不是一类人,这就是反抗直至消灭反动势力的潜在力量,更何况以柯瓦连科为代表的进步力量已经行动起来——将别里科夫推下楼去,那幅画面难道不可以看成是两种势力斗争结果的形象预言么?一句话,主人公虽然反动,小说的结尾虽然有不太乐观的暗示,但我们还是有充分的理由作乐观的展望的。
总而言之,将有比较意义的小说放在一起“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能让我们在充分赏析作品的艺术底蕴的同时,获得莫大的阅读乐趣和审美情趣,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读书之道、教书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