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小林 喻祖权
钱钟书先生的《谈中国诗》(人教版必修五),不仅思想精深,立论博大,而且语言表达含蓄幽默,耐人琢磨。这篇课文对于中学生来说,理解起来有些难。
《谈中国诗》虽说是一篇演讲稿,但却有严密的论说文的逻辑结构:一二两个自然段为文章的引论部分,回答了在外国人看来,什么是中国诗的一般印象;三至七自然段,论述了中国诗的基本特征,是文章的主体部分;第八自然段是文章的结论部分,顺带点明了文章针对的问题。下面就文本做逐一解读。
一
文章开门见山提出问题:“什么是中国诗的一般印象呢?”但在文章的第一自然段却未作回答。第二自然段作者从中西诗歌的发展史谈起,就西方文学发展,“诗的发展先有史诗,次有戏剧诗,最后有抒情诗”;而中国诗例外,在没有史诗和戏剧诗的前提下,“一蹴而至崇高的境界(即抒情诗),以后就缺乏变化,而且逐渐腐化”。并以中国画作类比,证明“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化里数见不鲜”。作者的论述从经验知识,上升到哲学推论,“中国的逻辑极为简陋,而辩证法的周到,足使黑格尔羡妒”。最后以“中国人的心地里,没有地心引力那回事”和梵文《百喻经》的例子形象地引出这部分的结论:“中国艺术和思想体构,往往是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就是中国诗在外国人心目中的一般印象。
这段结尾一句:“这因为中国人聪明,流毒无穷的聪明。”有人说这里“聪明”为反语,笔者不敢苟同。前一句的“聪明”指中国诗超越了西方诗歌一般的逻辑发展和演变过程,在没有史诗和戏剧诗的情况下,就产生了“一蹴而至崇高的境界”的抒情诗。“聪明”丝毫没有贬义。后一句“流毒”是个双关:一理解为“蔓延、延伸”,中国诗的这种特点蔓延到中国文化和艺术其他领域;二是指它对中国诗的束缚和限制,中国诗在形式上的刻意追求,束缚并严重限制了中国诗内容表达上的外延和中国诗体式多样化的发展。这是典型的形式限制了内容的例子。从行文结构来看,这句话的作用是承上启下。
二
第二部分是文章的主体论述部分,它客观上回答了引论部分提出的问题,即中国诗为什么会给外国人“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的印象呢?那是由中国诗的基本特征而决定的。作者归结中国诗的基本特征有两个:一是富于暗示,二是笔力轻淡,词气安和。
这里学生会将中国诗歌篇幅短小也列为基本特征,或者将中国诗注重抒情也归纳在列。中国诗具有抒情性的内容,属于文章的第一部分。作者借此是为了引出对“什么是中国诗歌的一般印象”。同样将中国诗篇幅短小归结为中国诗的基本特征,这也是因为学生对文章的层次关系不甚理解。我们看第三自然段,除了写中国诗歌篇幅短小外,还写到了另外两层意思,一层谈中国诗形式和内容的关系。用鞋子和脚的比喻,说明中国诗的形式限制了诗歌内容的外延。鞋子喻指诗体,即形式;脚喻指诗心,即内容。中国诗由于受到字数、押韵等格律形式的严格限制,就难在诗歌的外延上有所突破,就只好在诗歌的内含即暗示性上下功夫,做文章。二是中国诗人是 “樱桃核跟二寸象牙方块的雕刻着”,他们致力于追求“使你从‘易尽’里望见了‘无垠’”。其实这也是在谈中国诗含蓄具有暗示性的特征。所以这一段作者从中国诗歌篇幅短小,中国诗形式限定了内容的延伸和中国诗人的艺术追求三个方面来论述为什么中国诗“富于暗示”。
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自然就会理解第六自然段的基本内容,写中国诗“笔力轻淡,词气安和”的原因。原因有二:一是跟“语言的本质有关”,二是跟中国古诗人的气质有关。对于前者,作者形象地比喻中西诗歌的音调轻重,说中国诗之于西洋诗,好比“蛛丝网之于钢丝网”。对于后者,作者说中国诗人追求一种“凌风出尘的仙意”;而西洋诗人则有“拔木转石的兽力和惊天动地的神威”。该段结尾还谈到诗歌的评价标准问题。答案很简单:“或者你就是个没良心的人。”再结合文章开头一段说:“具有文学良心和鉴别力的人像严正的科学家一样,避免泛论、概论这类高帽子、空头大话。”可知“文学良心”,就是具体,客观,公正的文学评价标准。
文章的第四段概括得出:“一般西洋读者所认为中国诗的基本特征:富于暗示。”文章的第三四两段对于这个观点多次做了阐释,“简短的诗可以有悠远的意味”,“中国诗人使你从‘易尽’里望见了‘无垠’”。最经典的莫过于“怀孕的静默”这个比喻。“怀孕”喻指诗歌所包含的丰富的暗示性,“静默”又指一种无言状态下含蓄情感的暗示。作者还对诗歌的文字表现和情感意蕴进行了层级上的划分:“说出来的话”,“不说出来的话”和“说不出来的话”。而这三个层次也包含着艺术境界的高下之分,其中那“说不出来的话”就是“用最精细确定的形式来逗弄出不可明言,难于凑泊的境界”。这是古代诗歌意蕴的最高境界。不仅如此,作者还引用了严羽《沧浪诗话》中“言有尽而意无穷”和欧阳修《六一诗话》中“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诗论名句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可谓论备理具,妙语解颐,颇中机要。
三
文章的第八自然段是全文的结论。我们自然就会发出疑问,通过作者论述,得出了怎样的结论呢?这个结论很容易在文中找到,即中西诗歌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但作者的观点的得出,绝不是一个生硬的附会,而是一个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
文章在第四部分后半段和第五自然段,着重谈及中西诗歌的句式特点。中国诗使用最多的是 “不知?”式,而西洋诗使用最多的是“何处是?”的形式。相同的形式表达的情感意蕴也相同:“余下的只是静默——深挚于涕泪和叹息的静默。”证明中西诗在情感表达上一致。其次在文章的第七自然段,作者以格雷的诗《墓地哀歌》和歌德的《漫游者的夜歌》来类比陶渊明和李白的诗歌,证明中西诗不但“内容常相同,并且作风也往往暗合”这个结论。还进一步解说道,中国诗里的“安静”,常常令人想到魏尔兰的诗风;“贵国爱·伦坡的诗法所产生的纯粹诗,我们诗里几千年前早有了”。
文章的第八自然段,作者引用希腊神秘哲学家的话,“人生不过是家居,出门,回家”。因为这是人类生活的共同本质,也是诗歌表现的共同主题。即中西诗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这就是作者得出的最严肃而公正的结论。
说到这里,自然会提出文章写作的针对性问题,当然也包含着一个情感态度问题。钱钟书先生就是一个内心静默的人,但他又十分敏感,他能敏锐地捕捉生活中的瞬间闪光,并把它用形象的说法表达出来。中国诗就是诗,就好比人就是人,不论其国别,“《红楼梦》的‘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儿’,这只在西洋就充中国而在中国又算西洋的小畜生,该磨快牙齿,咬那些谈中西本位文化的人。”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和现实针对性:反对西方本位文化。
钱先生又是一位对中国文化有着深厚情感的人。他持论的立场是客观公正的,“像严正的科学家一样”;他也间接地批评了那些大谈西方本位文化、恶意攻击中国文化的人,“作概论就是傻瓜”,或者就是“没有良心的人”,褒贬情感蕴含其中。对中国诗,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仿佛我们要看得远些,每把眉眼颦蹙。”“贵国爱伦·坡的诗法所产生的纯粹诗,我们诗里几千年前早有了。”其中也无不洋溢着民族传统文化的自豪感。
“不虚美,不隐恶”。钱钟书先生正是从比较文学的立场出发,客观公正,实事求是地阐述了中国诗的基本特征,回答了中国诗为什么会在一般西洋读者的心中留下“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的印象,幽默而不乏嘲讽地回击了那些西方文化本位论者。恰如作者引用王士祯 《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中的佳句,“解识无声弦指妙”,读罢钱先生的文章,我们也会对钱先生的《谈中国诗》由衷地发出这样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