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的魅力——以《来来往往》《人生》为例

2012-08-15 00:48张东旭
浙江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巧珍加林伟业

张东旭

(1.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2.商丘职业技术学院 语言文学系,河南 商丘 476000)

池莉的《来来往往》,初读仿佛是一个很简单的三角恋故事。说“简单”,是因为文本在塑造主人公、讲故事的时候,由于缺乏了细节的支撑,造成了故事发展的“内动力”不足,让读者充分地感受到了一个虚假的空间,一个借助“外力”推进的文本。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存在是时时刻刻处在各种综合因素中,时时刻刻都会有很复杂很纠结的心理变化。日常生活中,人们所面对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绝不是像历史的、哲学的分析那般有着清澈的过程: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局一目了然,而是很多有意或无意的因素链接胶合式在一起往前推进,即使是引起人们关注的事件“主流”,或可说是主要矛盾也是无声无息地浸润在大量的细节中。一部小说如果要“真实”地反映生活,除了要深刻地挖掘小说人物中复杂的灵魂所在,还需要大量繁琐的细节铺陈。这些细节,是生活的泥流,是作品的血肉,让这些细节活起来,生动起来,堆积起来,也就是还原了生活本身,只有在这生活“泥流”般的拥抱中,主人公才能显示出他活泼的面目,小说的故事才显得合“情”入“理”。

大量生活细节影响了人物性格的塑造,影响着情节发展的节奏。我们在《红楼梦》那日复一日,反反复复的三餐就饮,家长里短的琐事中见证了一座封建大厦的轰然倒塌而毫不以为之怪,我们在《罪与罚》的大量疯狂的自语和反悔中和主人公一起变成了“另一个”毫无发觉,深觉葛薇龙(《第一炉香》)在外界的诱惑和内心的虚荣面前必然“堕落”的必然;经过了真正墙倾楫摧般的战争,范柳原与白流苏(《倾城之恋》)完成了他们“波澜壮阔”的恋情……阅读这些文本,我们总是会不知不觉地融进人物的内心,而这正是因为许多与生活相关的、与人物血肉相关的局部细节构成了生活的真实。南帆在论述细节的问题曾说过,“五百个作家写得出这种梗概,只有一个作家才能提供足够的细节完成作品。离奇的情节可以上天入地,海阔天只有一个作家才能提供足够的细节完成作品。离奇的情节可以上天入地,海阔天空,坚实的细节才能让这些情节返回人间。如果这些情节的离奇程度超过了细节的负担能力,说服力就会急剧下降。一个人屡屡轻易地穿越枪林弹雨,不费吹灰之力擒获敌国的总统———构思这种情节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哪些细节才能使这种故事显得可信?”

确实,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质地非常细腻,如果再读一遍“斯万的爱情”这个故事片断,就能清楚地发现,斯万如何逐渐恋上奥黛特的。这个过程没有戏剧性起伏的情节,但是,密集的心理细节丝丝入扣地完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内心转移。这样,人生就由众多的细节铺陈而来了。

但是,在《来来往往》中,作者恰恰省略了这些繁琐的细节,她导游般地向读者大致介绍了主要人物的情况,从人物的一个脸孔到另外一个脸孔,没有所谓的纠结;从事情的一个转折到另一个转折,没有过渡,作者好像手提一把探照灯,照在主人公前进的道路上,没有耐心地等待主人公展示出自己,就着急地把自己的意念投射到主人公身上。文本中大量的情节转折和主人公变化都非常迅速,没有预兆,前后一对比彷佛是两个人,没有预先的铺垫。就像男主人公康伟业要出轨了,就泼墨如水般描写他出轨的情况,全然不顾前期对他的性格描写;与女主人公段丽娜要分裂了,两人就断然分开了,情节到此彷佛另起一行重新分说了。在作者这种急行军的速度中,读者一边气喘吁吁地大踏步跟着作者的思路 “一日千里”,一直在脑子中不断地问,“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爱情故事要感人,一定要有充分的心理细节。尤其是在爱情双方的外在条件差异甚大的时候,这种心理细节就会对主人公的发展起到更丰富也更重要的作用。

但是,在《来来往往》中却缺乏了这些细节。在小说文本中,主人公的爱情是经过公式的演绎而成的,性格内涵等皆由作者“交代”出来。

开篇时候,作者一再铺陈双方身份的悬殊:女方是中央级的军队高干,男方是猪肉厂的工人,天地之别的两人如何会走在一起应该有合情合理的铺垫,但情节却没有铺陈开来,结合在一起没有丝毫的玄机,一顺百顺,一了百了,之前的障碍或悬念的东西都没有发展下去。

段丽娜是高干子弟,“段丽娜的兄弟姐妹从中央谈到地方,把军委领导人和军区司令员的名字说来说去,全都不带姓氏,搞得像是他们的兄弟,牛皮哄哄的。”那么显赫的背景怎么会如此轻易如此迅速地接受一个普通猪肉厂的工人?相对而言,家庭背景“这只枪”在他们恋爱和婚姻中的作用一点都没“打响”,既然如此,开篇时作者为何要用浓墨重彩去铺排家世和“背景”呢,难道一切皆为了说明康伟业是个“潜力股”,但即便他是潜力股,文本中也没有用可信的篇幅与细节展现出他的潜力。虽然现在不讲究封建时代的门当户对,但实际生活中如果双方的实际条件相差悬殊,即使有感情,在平常相处中肯定会有矛盾与冲突,更难完全接受彼此。这种感情,对小说的爱情过程描写来说,要求的就更为苛刻和严密,如果写不出足以使两人超越“门第观念”的感情,那么就易有捏造之感。《来来往往》的主人公正是这样,康伟业和段丽娜谈不上有深厚的感情基础(靠人介绍认识)就匆忙地走到了一起。门第悬殊,但真爱却在的爱情历史上不乏其人,但这种门第悬殊的爱情的发生发展需要经历不平凡的历程才显得真实可信,也正因为此,读者往往对这种爱情充满了期待。即使没有过多跌宕起伏的磨难,但爱情双方心理上的曲折变化,小心经营,也应是这类小说应该具备的吧,可惜的是在此文本中,作者丝毫没有展现这份“悬殊”爱情发生发展过程的必然性因素。

在文本中,段丽娜之所以喜欢康伟业,是因为:第一,康人品好,有知识,聪明,将来有前途。第二,他高大英武,有文化。第三,第一次见面给她一张报纸垫板凳说明他会照顾人。第四,他闲话少,作风正派。但所有这些主人公的优秀内涵都是作者交代出来的,而不是通过主人公生活行为中的生动细节表现出来的。这样不仅弱化了他们爱情的表现,使其显得基础不牢,更让读者阅读之后觉得他们的爱情,仅是一个概念或说是个“存在”而已。而就小说而言,如果没有充分展现出主人公面对外界事物变化时的心理历程,没有展现他们在面对矛盾冲突时的细腻感情变化,仅凭作者的交代或陈述是无法震撼读者的。

在小说文本的描写对象中,爱情是最受作者青睐的主题,它作为人类拥有的独特而复杂的心理感受,应该由大量的生活性与心理性细节细细烘托而出。与《来来往往》的爱情故事相比,路遥《人生》的生活气息要浓厚得多,主人公的心理细节要密实而真切得多。

同是农民,但仅仅因为高加林的身份是乡村民办教师,他就有了心理优越感,虽然巧珍长得俊秀,但“他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人很讨厌”。民办教师的身份对巧珍构成了压力,让她产生了自卑感,她相信,“按照高加林的能力,完全能转为公办教师。”一个高中毕业的民办教师比一般的村民到底能有多大的优越感呢?但路遥连这一点微小的差别也不放过,恰如其分地展现了这种心理落差,展现了这种落差下的心理曲折变化。

高加林被从教师队伍里开除出来,家里让他去卖馒头,心思缜密的巧珍一直在注意着高加林,随后就有了替高加林卖馒头的机会。巧珍提着高加林的一篮子蒸馍,“兴奋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感到天地一下子变得明亮了,好像街道上的所有人都在咧开嘴巴或者抿着嘴向他笑”。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是巧珍行动上的第一步,而爱在心理,体现在每一个细微的行动中,增强着主人公爱情生发的心理厚度。最后,巧珍把卖馒头的钱给高加林,还给他买来了香烟,在高加林劳动时,手磨破了,巧珍心疼地为他带来了药水,鸡蛋……他们的爱情便在这厚实的生活细节与缜密的心思刻画中自然长成了。我们仿佛看到了巧珍如何小心翼翼地暗恋着作为“民办教师”的高加林,在得知高加林被辞职之后又如何去大胆而小心地接近高加林,怎样在路上装作巧遇而替他卖馒头,这一切过程,通过人物的心理,语言,行动等描写充分地展示了处于恋爱中的男女复杂缜密的心思,因为有着生活的细腻,所以有了真实可信的主人公。

《来来往往》中,无论是男主人公的命运转折还是和女主人公段琳娜的感情破裂,情节发展迅疾:康伟业面对段丽娜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演说之后,就下海了,然后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随即开始赏识总公司的秘书林珠,彼此互有好感,直至同居。在此期间,妻子段丽娜除了泼妇般地吵闹,搬来双方父母继续吵闹几次,就偃旗息鼓了。至于康伟业与另一个中学生般的小女子时雨蓬的感情,更像是一个建筑在沙滩上的城堡,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靠几个笑话就把久经沙场的康伟业俘虏了,仅凭几声娇声俏语就让康伟业掏心掏肺地相交,这种爱情童话是在是经不起推敲,作者的写作意图也是糊涂一片:解构爱情还是嘲讽婚姻?同时,这样的简要概述只能做到传递主要情节而无法刻画人物灵魂,进而使文本有所欠缺,而丢失了文学性。

按理说,康伟业倚仗段丽娜的家世背景,在段家的照顾提携下权、财两得,这段时间长达十几年,内里应该是纠缠不清,要与这种背景割裂,无论如何都不能是轻松而退。但文本中一再交代的段家显赫背景,却也没有发挥丝毫的震慑力,仅仅是段家父母到来一趟而已,没有余波,人物性格与命运的推进由此缺乏了内在逻辑。

我们再来比较一下《人生》中高加林和巧珍的爱情变化。

他们的感情波折是通过很多生动的细节化的描写来展现的,具体来说经历了以下的过程:高加林在县城做宣传干事,工作做得顺心,打球又打得好,俨然志得意满,前途无限。此间巧珍来县城找高加林好多次,但高加林总不在(感情危机的伏笔),终于见面时,两人的言谈话语却不在同一个平面——巧珍说的是老家的种种情况,诸如猪下崽之类,这使高加林感到厌烦。巧珍给高加林五十块钱买球鞋,让他深感愧疚,买红头巾回赠巧珍,内心深处纠结。而巧珍走后,高加林怅然若失。这个过程既是情节,又是细节,高加林和巧珍的感情变奏曲铺陈得面面俱到,繁复而揪心。这种由密密实实的细节织就的情节,最大限度地增强了故事的可信性,使人物活灵活现地扎根于生活上。一幕幕的对话、动作、行为,把一个男人面对昔日恋人的情愫,面对今日现实想要变化的纠结,淋漓尽致地展现并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和主人公共同经受心灵的波动和挣扎。

路遥说过,“真正有功力的长篇小说不依赖情节取胜,精心动魄的情节未必能写成惊心动魄的小说,作家最大的才智应该是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中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这种才智不仅要建立在对生活极其稔熟的基础上,还应建立在对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彻理解的基础上。我一再说过,故事可以编,但生活不可以编,编选的故事再生动也很难动人,而生活的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使人心醉神迷。”也许正是对生活的演绎,对生活透彻的理解才有了作品细节的真实,才使得路遥笔下的人物在细节里充满了魅力,这是作品中人物“生存”的源泉,一切主观的想象和臆断都会有损于人物形象的塑造。缺乏了细节的真实,所有的人物都将失去自己的发展动力,人物的转变没有心理过程,情节过渡不会自然。《来来往往》中,段丽娜自始至终厉害的只是嘴头功夫,悄然退场得没有缘由,而康伟业充其量是一个得意忘形的小木偶,毫无生气。林珠原来妩媚百般、精明能干,对男人万分柔情又充分理解,仅仅因为一顿饭,两人以分手告终。没有人物内在的心理冲突和挣扎,缺乏细节的铺陈,情节只是一种交代,失去了可信度。

小说作为纯文学的文本,读者期待在阅读中品味出作家塑造人物的深刻灵魂,人与人、人与世界复杂关系。但在这个形而下层面的故事模式中,作者却忽视了这一点,也让文本失去了作为小说的魅力与意味。

[1]南帆.文学、大概念与日常纹理[J].上海文学,2011,(1):101.

[2]池莉.来来往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21.

[3]池莉.来来往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23.

[4]路遥.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92.

[5]路遥.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07.

[6]路遥.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208.

[7]路遥.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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