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环,王猛
(1.遵义师范学院教务处,贵州遵义563002;2.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遵义563002)
通俗白话小说与方言有密切的关系,用方言写成的小说,如山东话的《醒世姻缘传》,河南话的《歧路灯》,四川话的《跻春台》,吴语的《何典》,京话的《儿女英雄传》、《七侠五义》,扬州话的《飞跎子传》,苏州话的《海上花列传》、《九尾龟》等等;更多小说写作使用北方官话,但也可能夹杂有不同程度的方言成分,如北京话的《红楼梦》中夹有扬州等地的方言,山东话的《水浒传》夹有吴语方言等,这种情况较为复杂。古代小说的方言研究大致分为两种情况:语言学的方言研究与文学的方言研究;前者重视从古代小说中发掘语料,研究语言发展的规律;后者目的在于对作品进行艺术鉴赏,或对小说作者、籍贯、版本、成书过程等方面进行考证。本文着重谈古代小说文学性质的方言研究。
语言的三要素包括语音、词汇、语法,所以小说方言研究往往从这三方面进行,即考证古代小说作品中的语音状态、某些特殊的语法结构和所使用的词汇的特点,以此推测、断定作品的方言属性。值得注意的是,三者中词汇空间上最不稳定,流动性强,覆盖面也较广,同一词汇可能出现于许多不同的方言区,因此不能仅根据小说中出现了某个方言区的某些词汇,就断定这部小说使用了这一方言,很可能这些词汇并不具有排他性。相对于词汇来说,语音和语法现象更值得研究者的重视。因为它们空间上相对稳定,时间上演变也较有规律,系统性较强,对于推断方言属性价值较大。下面试以《金瓶梅》为例,简略谈谈古代小说方言研究的状况、特点及不足之处。关于《金瓶梅》的方言,最早提及的是明代的沈德符,其《万历野获编》中说原本缺少53至57回,由一陋儒补写,“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后来张竹坡在第67回评点中,又首次提到了“山东声口”。截至目前,研究界对这部小说的方言研究,已经产生了十多种说法,如山东、河北、北京、河南、山西、徐州、江淮、扬州、吴方言等。其中以北方方言(主要是山东方言)和吴方言为主。
先看山东方言和其他北方方言研究。词汇方面,李申先生著有《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收录了数千条词语,其中绝大多数为北方话词语,而且集中于鲁西南、苏北、豫东、冀南一带。郝明朝《金瓶梅方言语释十四则》认为:“《金瓶梅》一书使用了大量方言词语,其中不少仍活在今天的山东方言里。”如:馓子、扁食、毛司、针线筐儿等。语音方面,张鸿魁先生的《金瓶梅语音研究》一书,详细归纳了《金瓶梅》中入声韵尾的消失、浊音声母的清化、入声字调的分派、儿音节和儿化韵等等,最终得出了《金瓶梅》符合北方方言的结论。而傅憎享《金瓶梅隐语揭秘》进一步指出,《金瓶梅》最显著的特点是“实录乡音口语”,为人们保留了鲁音的音证。如个,读若过;通,读若从;纵,读若钟;把,读若摆;药,读若月;了,读若鸟;太,读若推;谁,读若黑等。语法方面,朱德熙先生的《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1]一文,讨论了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认为北方地区多使用“你去不去?”即“VP不VP?”结构。南方方言多使用“你可去?”即“可VP?”结构。一种方言里一般只有其中的一种说法。用这两种结构来验证《金瓶梅词话》中的情况,结果发现第53回至57回中的反复问句只用“可VP”结构,而其它各回基本只用“VP不VP”结构。这验证了《万历野获编》陋儒补写53-57回的说法,同时也证明其他各回主要使用的是北方方言。魏连科主张河北方言说,其《金瓶梅方言俗语臆释》认为,《金瓶梅》中的方言俗语至今还在冀南口头运用。列举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央及、细疾、没了、不待见、可惜了、先不先、扰嘴吃等100例。而马永胜、姚力芸《金瓶梅词话方言新证》,从万历丁巳本《金瓶梅词话》中摘出现在雁北特别是山阴、应县普遍使用的山西方言词语3000余条,如“一抹儿、一答儿、人芽儿、上落、小眼薄皮、小量人家、不因不由、不当家化”等,力主山西方言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显而易见,在主张北方方言的群体中,各持己见,分歧较大,涉及的区域极广。黄霖先生在《〈金瓶梅〉作者屠隆考续》[2]一文中就认为,《金瓶梅词话》的语言相当驳杂,其方言俚语并不限于山东一方,几乎遍及中原冀鲁豫以及苏皖之北,甚而晋陕等地。而且,即使主张山东方言的群体,意见也不统一,峄县、兰陵、鲁南、淄川、临清、枣庄等都有。上述研究结果表明,北方方言说尤其山东方言说占据主导,为大多数人所认可,但同时也暴露出研究中的随意性和不足。确定某一方言,必须证明它与其他方言都不符。仅知道某个词汇或语法在自己熟悉的方言里有还不行,还要知道它是否还存在于其他方言里。如上述词汇中的馓子、针线筐儿、毛司,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之类,语音如药,读若月;谁,读若黑等在皖北、苏北等地的方言也普遍存在。这些都说明,在一个较大的方言区内,比如北方方言区,由于交流的频繁,很多词汇都是共同使用,虽然有些词可能某地独有,但要真正把它找出来,殊为不易,没有大量的实地调查不行。语音虽然有其优势,但也不是万能的,例外的情况也是有的。因此,仅根据自己的方言作出的推断,往往最容易失误。
除了山东方言说之外,吴方言说最盛。张惠英《金瓶梅中值得注意的语言现象》[3]讨论了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之外的吴语现象,如语音上富、醋与做押韵(要得富,险上做),多、都混用(都大年纪),个、顾同音等;语法上“子”作动词尾,“杀”作动词形容词的补语,表程度之深(好杀、气杀)等。周维衍统计出《金瓶梅》》中的吴语词不下几百处,如“粥饭、坟山、光汤、上戏场、烧汤争面、茶汤、日头、竹枪篱、鞋面布、黄病”等等。又说如“兴、鬓、推睡、随问、险道神、险些儿不曾打起来”等,“恐怕只是在吴方言中才有”,并得出的结论说,《金瓶梅》作者是吴方言区人士[4]。黄霖先生《〈金瓶梅〉作者屠隆考》指出:在“这部以山东为背景的小说还是流露了不少南方、特别是浙江的方言和习俗。”在《金瓶梅》中,由于作者熟谙杭州“儿尾”的特点和功能,因此,在主要由妓女歌唱的民间小曲中运用“儿尾”方言的,数量很多,手法巧妙[5]。潘承玉研究发现,《金瓶梅词话》“日常事物称谓系统完全等同于绍兴方言”。如主人正妻都称奶奶,丫环都称丫头,奶妈都称奶子,舅母都称妗子,接生婆都称老娘,邻居都称街坊,结婚的彩礼都称花红,闺房藏衣物的箱子都称箱笼,盛水果的磁盘都称冰盘等。绍兴方言的第三人称“伊”,作品中也多处流露[6]。上述对小说中吴方言的研究,加深了人们对《金瓶梅》的认识,为探索其作者、籍贯提供了大量资料。但同时也有质疑的声音,不少人甚至提出了反证,使吴语说的可靠程度多多少少打上了一些折扣,这说明了方言现象的复杂性,以及慎重进行方言考证的必要性。通过对山东方言、吴方言等研究的回顾,至少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一、方言研究不能只就语言的某一元素进行,应该将语音、语法、词汇三者结合,全面兼顾。特别在词汇的研究上容易犯随意性的错误,将自己熟悉的方言语汇,一厢情愿地设想成具有唯一性。语法上则往往在一个较大的方言区没有甚大的区别,但相距很远的方言区,如山东和杭州,语法就有一定的差别。最能证明方言身份的是语音,其空间的相对稳定性和时间的演化的规律性为判定方言成分提供了极大便利,如同是山东方言,山东东部、南部和北部就有一定的差异,即所谓“十里不同音”。语音的判定可以从同音字上考察,如利用“谐音”“、押韵”等进行。但这也不是没有例外,最好的方法是三者结合,全面考察,综合考虑。
二、切忌犯以古律今的错误。不能用今天的方言来研究明代或别的朝代的方言。比如《金瓶梅》中出现了今天河南开封的一个语汇,不能就此判断《金瓶梅》使用了开封的方言。因为你不能确定这一语汇明代就已在开封使用。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些可以确认是明代开封方言的语料,看看它是否使用了这一词语,而别的地方又不曾出现,然后把两个材料放在一起对照研究。
三、单纯的方言研究仍然不能完成对方言身份的确认,因为无论语音、语法、词汇都不具备绝对的排他性。唯一的办法只能将其与作品中民俗、文化现象及逻辑推理等再结合考察,如王祥林就发现《金瓶梅》七十五回出现的“猪毛绳子”为山东鲁南所有[7],这就可以结合作出判断,小说中极可能有鲁南方言的成分。
方言的研究对小说作家、籍贯和成书信息的推测都有一定作用。下面笔者尝试采用《金瓶梅》的方言研究成果来推断这部小说的作者及成书情况。
《金瓶梅》刚问世,作者问题便有多种说法。屠本《山林经济籍》“: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8]袁中道《游居柿录》:“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在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8]。谢肇淛《金瓶梅跋》:“相传永陵(嘉靖)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西门庆也。”[8]沈德符《万历野获编》“: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它各有所属云。”[8]而欣欣子《新刻金瓶梅词话》序称“:窈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寄寓时俗,盖有谓也”。明清人多从嘉靖间大名士和兰陵笑笑生着手寻求作者,说法有王世贞、徐渭、卢楠、薛应旗、李卓吾、赵南星、李渔等人。其中王世贞说极盛。但民国间吴晗、鲁迅、郑振铎等先后撰文否定这一说法。建国后又有李开先、贾梦龙、贾三近、屠隆、沈德符、冯梦龙、袁无涯、谢榛、刘修亭、陶望龄、冯惟敏、丘志充、汪道昆、王稚登、丁维宁等说法,目前已达六、七十人。
在众多的作者考证队伍中,从小说的地理、风俗、方言入手占主流,也有一些从思想内容、哲学思想等方面的考证。如张远芬《金瓶梅新证》从“兰陵”、“明贤里”、“金华酒”、“方言”等多角度考证,认为作者是贾三近[9]。魏子云以《红楼梦》、《三言》为例,比较了北方话和南方话的“儿”音,认为《金瓶梅词话》为南方人的作品[10]。戴不凡《〈金瓶梅〉零札六题》从语言、回前词与金华酒入手,认为小说中用吴语不只是第53—57回,而是贯穿全书始终的,其中较有力的证据是《词话》中多次提及金华酒,从而认定作者或改定此书的人既不是嘉靖间大名士,也不是兰陵笑笑生,而是“浙江兰溪一带”“不得志老名士”。
以上事例大都能从多方面进行综合考证,得出的结论也有一定的说服力。但更多的论文仅从一个方面,主要是方言,就断定作者的籍贯,无疑犯了想当然的毛病。因为作家生活之地未必就是籍贯之地,从小说中使用的方言,至多能判断作家在某地生活过,再者,一个作家很可能一生因为某种原因,经历过许多地方的生活,那么到底那一个是他的出生地就很难断定,所以我们说,仅从方言推断出生地或籍贯并不可取。
无论方言考证还是综合考证作家的人,都是在假设有那么一位作家的前提下进行的,这样他们必然会面临着一个无法摆脱的困境,那就是一个作家,如何能在一篇作品中,使用了多达十几种的方言(这里采用的是语言学界的研究成果)?尽管他们极力提出了种种解释,如作家阅历极广之类,但都不能给予让人满意的终极性的答案。其中的症结就在于,《金瓶梅》这部小说可能并非个人独创,而是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然后才由写定者写定的作品。
众所周知,作家在创作的时候,并非纯理性的思维活动,其间存在着大量连作家本身也未必明确意识的心理活动,如潜意识。在潜意识状态的支配下,作家会很自然的使用最熟悉的语言,可以设想,如果一个作家刻意选择自己不甚熟悉的方言的话,肯定会影响创作的继续,《文心雕龙·神思》也说:“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金瓶梅》中出现了十多种方言,对一个作家来说,能同时用如此之多的方言写作是不可思议的。一般说来,一个人能熟练地同时运用两、三种方言(达到可以自然地写作的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这里还须有一个前提,他必须同时拥有两个以上的语言环境。而这样的条件,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是较难实现的。一个人要熟练掌握一种方言达到自然的程度,至少需要数年十几年以上,而以古代的交通条件,他很难交替在两个相距较远的方言区生活(例如以小说中的山东方言和吴方言都有熟练运用为例,《金瓶梅》的作者必须经常来往于山东与浙江),也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个语境,在这种情况下,当他非常熟悉一种方言达到母语的程度的时候,他的真正的母语极可能受到很大影响,难以运用自如了。从创作的角度看,且不说作家选择语言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即便他真的出于什么目的,有意识地采用较远方言区的方言,也不容易办得到。退一步说,即便他可以熟练而自然地使用差异较大的两三种方言,但我们又如何解释《金瓶梅》采用的如此之多的方言?所以,本文认为,仅从方言研究的结果推测,《金瓶梅》不可能是作家的独创,它只能是集体创作的结晶。
较早倡议集体创作说的是潘开沛的《金瓶梅的产生和作者》[11],其外倾向于这种说法的还有陈辽《金瓶梅成书三阶段说》[12]、刘辉《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陈诏在《<金瓶梅>小考》等等,他们还从其他方面提供了更多的佐证,如《词话》内容上写琐碎的生活,又跨度极广,非一人之力所及;保留的可唱韵文很多,说唱成份琅琅上口,正是是词话的特点。大量抄袭和采录的他人之作(如美国韩南教授的《金瓶梅探源》指出,有九种话本或非话本小说的情节被《金瓶梅》录用。另外,李开先《宝剑记》也被《金瓶梅》大段引用,清曲一百零三支,分别来自《雍熙乐府》、《词林摘艳》、《盛世新声》等,很多处甚至一字不改地照抄);文字错讹、情节错乱重复,行文粗疏,等等,凡此
种种证据,都是持个人独创说者无法解释的现象。
再进一步看,《金瓶梅》方言研究表明,小说以山东方言为最多,其次集中表现为吴方言,然后是其他方言。依此推断,小说的雏形—词话,最早可能是流行于以山东为中心的北方地带,嘉靖后期到万历初流行到南方,被吴人润色,此人可能即是所谓的“大名士”,最早的写定者,书中的吴语和写得较好的诗文、书札、奏章便出自其人,说明他有较高的文化水准,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此人对此事一直秘而不宣。直到后来,这一经润色的抄本辗转传到王世贞手中,这部奇书才终于为世人所知。
综上所述,通过对小说方言的考察,结合其他文本证据,笔者认为,《金瓶梅》的成书并非作家独创,而应该是由多个人参与的集体创作性质的作品。
[1] 朱德熙.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J].中国语文.1985,(1).
[2] 黄霖.《金瓶梅》作者屠隆考续[J].复旦学报,1984.(4).
[3] 蒋绍愚,江蓝生.近代汉语研究(二)[C]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35-47
[4] 周维衍.关于《金瓶梅》的几个问题[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0,(2).
[5] 黄霖《金瓶梅》作者屠隆考[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3).
[6] 潘承玉.《金瓶梅词话》与绍兴[J],文史知识,1998,(2).
[7] 王祥林.猪毛绳子—《金瓶梅》与民间用品习俗[J].文史杂志,2003,(1).
[8] 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7.231,229,3,230.
[9] 吴敢.《金瓶梅》研究的悬案与论争[A].《金瓶梅》与临清第六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C].山东:齐鲁书社,2008,11.
[10] 魏子云.证见《金瓶梅》乃南方人所作[J].古典文学知识,1990,(3).
[11] 潘开沛.金瓶梅的产生和作者[N].光明日报,1954-08-29.
[12] 陈辽.金瓶梅成书三阶段说[J].北方论丛,19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