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刘玉堂的沂蒙农村题材小说

2012-08-15 00:44宿美丽
中国石油大学胜利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钓鱼台沂蒙乡土

宿美丽

(山东行政学院 行政管理系,山东 济南250014)

刘玉堂因创作了一系列沂蒙农村小说而被评论界称为“乡土作家”,被称为继赵树理之后的农村题材小说创作的代表人物。这些小说包括《乡村温柔》、《钓鱼台纪事》、《温暖的冬天》、《秋天的错误》、《本乡本土》、《滑坡》、《乡村诗人》、《福地》、《自家人》、《最后一个生产队》等一系列中长篇。小说反映的内容,从时间上来看,跨越了20世纪40年代后期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的农村生活,从地域来看,始终没有离开沂蒙这方土地,具有突出的地域文化特征。笔者拟从创作心理的角度,谈一下对作品的认识,期就教于方家。

刘玉堂被称为乡土作家,作家本人认为这个说法“不难听”,就接受了。如果我们细读上述沂蒙题材作品,还是不难看出这些作品与那些创作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农村题材小说的显著差异。与赵树理、柳青相比,刘玉堂不再执着于发现农村、农民生活中的问题,他的作品,没有阴暗与光明、保守落后与进步的对立,没有了矛盾冲突,也就不再有后者对前者的压倒性的胜利,小说内容大多是以一个成长于农村的孩子的眼光,发现生活中的美和善。刘玉堂的小说《钓鱼台纪事》、《温暖的冬天》反映的是从20世纪40年代后期到50年代沂蒙农村走向集体化、合作化的进程,这些作品与《“锻炼锻炼”》、《创业史》相比,展现了一种全新的视角:站在民间立场上,反映沂蒙农民在时代大潮挟裹下的日常生活场景。从这些日常生活场景中,我们看到,经过革命洗礼的这方土地,在与时代接轨的过程中表现出的拥戴、热情、达观。整个合作化的进程不但异常顺利,甚至一片祥和、一团喜庆,没有抉择、没有犹豫,怀着对共产主义的美好憧憬和热烈期盼,人们兴高采烈地从初级社一步跨进了高级社。《秋天的错误》写的是“大跃进”给沂蒙农民带来的冲击,这场冲击波带给钓鱼台的青年男女一次难忘的狂欢,一次绝无仅有的关于“力比多”的集体释放。钓鱼台的小知识分子刘玉华丢了脚趾头却在庆幸“没要了命”,并且得意自己收获了爱情,自我总结道:“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当上级指出大跃进方针有误时,农民的反映则是“就当上级同我们集体玩了个大家家。”——对钓鱼台人物质和精神上的伤害就这样被他们宽厚的化解了。《温柔之乡》中的摘帽右派,被下放到钓鱼台劳动改造,在那个天灾人祸、人人自危的年代,钓鱼台人不但没有为难他,反而友好地接纳了他并善待他。《自家人》写的是一个男孩子对“工作同志”的初恋,在这个男孩眼中,这个“公家姐姐”能干、泼辣,是受人喜欢的“知识分子工农化”。与以往农村题材作品中着力于制造生活中的矛盾冲突、表现苦难不同,刘玉堂善于描摹农民生活中的小事,善于将历史教课书中的重大事件推到背景的位置,让农民的真实日常生活站到前台,显示出一种原汁原味的写实风格。

这些沂蒙农民的日常生活,又显示出自己独特的地域特征。用作家本人的话来说:“沂蒙文化就是革命文化加民间文化。”[1]作品中两者往往杂糅在一起,在这种混合体当中,起主导作用的仍然是民间文化。于是,钓鱼台人的日常口语中,经常冒出充满意识形态色彩的“革命词汇”,同时,方言土语又无时无刻不在显示着它的强大的惯性力量。作为革命老区,沂蒙人民对党的领导、对上级政策有着深厚的感情和笃信不疑的执行能力,所以,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对意识形态话语异常熟稔,可以随手拈来,毫不费力。“太骄傲自满”被用来评价某人的缺点;“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些名词可以经常被没有多少墨水的农人想在心里,挂在嘴上;对国际形势、国家大事的关切程度远胜于关心自家的柴米油盐。青年男女谈恋爱也要用提意见的方式来表达——这是普通的沂蒙农民的表现。20世纪40年代的刘乃厚,一面跟漂亮媳妇打着招呼:“洗衣服啊,何大婶?”“裤腿挽得这么高,腿还怪白哩。”一面不无得意的炫耀:“后晌要过队伍,有几个问题要解决一下。”韩富裕穷得娶不上媳妇,却认真地说:“实现了共产主义,牛奶面包还喝不惯呢。”与农民一同劳作的领导干部,同样显示了对民俗的认同与遵从。《钓鱼台纪事》中的刘日庆,虽然也用“南泉”、“吃国库粮”这样词儿来吓唬人,但主要靠威信与辈分治村,这种威信的树立,靠的是对同村老百姓日常生活乃至婚姻问题的真诚关心换来的。他为了配合杨秘书的“矛盾冲突”,不惜自毁形象,主动要求当“落后的一面”;他批评杨秘书“该编的地方不编,不该编的地方瞎编,没思没想!”正是这个连“思想”都用不好的干部,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30多岁还打光棍儿的韩富裕。在《温柔之乡》中为摘帽右派开欢迎会,在欢迎会上对右派这样讲:“你记住一条儿,在咱农村,你只要本本分分做人,一不杀人放火,二不做贼养汉,那就不受歧视,那就是好群众。”这番话没有丝毫的所谓阶级立场,采用的是朴素的来自民间的真理。所以,这位右派在钓鱼台不仅没有接受“改造”,反而受到尊重,活得如鱼得水。初级社女社长刘玉贞,推小车每次都推四百多斤,比男社员都多,她的回答是“不为什么,我当社长不该比别人多推点?”这是她对先进性的朴素理解;在个人婚姻问题上,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机会,却自己决定嫁给了“父母给定下的娃娃亲”。因此,沂蒙山人虽然满嘴的“形势”,却又免不了家长里短,虽然时时提醒自己“是得注意”,却又免不了说粗话骂人。沂蒙山区中,凡受到贬官、下放的公家人,全村都要提上一斤鸡蛋二斤挂面的来看他。这种民俗充分体现了沂蒙山人的朴实、善良、仁厚、诚实。这种民间文化虽然受到了时代的影响,但其深层和主导仍然是农耕文化形成的亲族关系,以及这种文化对人性的塑造。时代的潮流在这块土地上滚滚而过,但亲缘关系仍在,朴实善良的人性仍在,显示了民间文化的强大生存能力和消解能力。在小说中,作家本人多次借作品人物之口表达自己对美好生活的理想:“外面小风吹着,小雪花飘着,屋里小火炉那么一生,猪肉白菜粉皮那么一炖,小酒壶那么一捏,小错误这么一犯,小检查那么一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这是物质匮乏的时代对饱暖生活的向往,体现了一种对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满足——只有犯了小错误的时候,在全村人的看望中,从真诚的“被关心”中,自己的精神压力才得到释放,由此还会滋生出“公家人”的优越感。

刘玉堂的农村小说在内容上虽然横跨了20世纪40年代到90年代,但他对历史事件的选择还是有所保留的。他的小说内容,主要集中在从40年代到60年代初期和80年代初到90年代初期两个时间段。40年代到60年代初期,合作化、大跃进、大炼钢铁等对农村经济结构进行根本性改变的事件没有触动农村民间文化、亲缘文化的根基,农民依然朴实善良本分,刘乃厚、韩富裕等人虽然有些小缺点,天性仍然朴实善良,他们的行动幽默了村人,也幽默了读者。所以,上述运动虽然从沂蒙山区滚滚而过,声势浩大,但人与人之间体现出的关系仍然是和谐的,充满了大家庭式的温情,“让人温暖”。80年代的农村经济改革,全国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钓鱼台仍然有那么十几户不愿分,成立了最后一个生产队。小说《最后一个生产队》就这样给我们展示了80年代农村的“另类”现象。这些农户之所以不愿意分,是因为从内心深处怀着这样那样的对集体主义时代的温暖和人与人之间温情的回忆。韩富裕在小说开头并没有入队,但他离了生产队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农活,再加上他怀念集体时代的农民宣传队,最后选择了入队;刘玉华怀念集体劳动的场面,人越多干活越卖力,经常念叨:“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这些人对集体的记忆,仍然停留在5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导致的农村普遍饥饿、文革中的争斗导致的人际关系的破坏,似乎被这些人普遍遗忘了。刘玉堂有一篇小说《福地》不常被评论界提起,《福地》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现代“世外桃源”的故事,农村青年楚图文,厌恶当时没完没了的批判、争斗,逃到山林独自生活,意外的得到了能干俊俏的妻子,两个人栽树种田,自得其乐,并在80年代初期成为了“冒尖户”。当他们得知自己是“黑户”,“社会主义可能不管你了”的消息时,突然生出了恐惧感和失落感,直到人口普查,他们被重新登记,20年辛苦栽培的山林被几个县瓜分一空,主人公才心安理得。在小说里,作者把暴力、斗争、饥饿巧妙地置于背景位置,仅仅作为楚图文山林生活的缘由。在山林里他与妻子的家庭生活充满了温情和暖意,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他对50年代成立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记忆,所以,他才会产生“被社会主义抛弃”的恐惧心理。无独有偶,80年代初期《乡村诗人》中的水运山,因为不满无爱的家庭生活和村干部的霸道,独自一人到承包的山坡上生活,机缘凑巧女同学赖福玲躲计划生育来到这里,两个无爱的人产生了爱情。50年代的农民从个体走向集体,这种集体的生产方式让他们感到新奇,“不用操心”的放松,人多势众的劳动场面,这都是在土地上世代耕耘的农民从未经历过的。当单个小家庭式的温馨推广到整个村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显得充满了暖意,另外,频繁的集体活动给青年男女创造了彼此了解的机会,产生爱情就很自然,解决了婚姻大事,就等于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任务。所以50年代到60年代初的温情回忆,成为刘玉堂作品的基调,不但成为《温暖的冬天》、《钓鱼台纪事》、《乡村温柔》的主题,而且回响在反映80年代初到90年代的作品《最后一个生产队》中。因为对温情的眷恋,作家把武斗与批判或者放到背景的位置,或者通过乡人的谈话一笔带过,总而言之,希望将这一时代印记“当作蛛丝一样轻轻抹去”[2]。所以,我们在刘玉堂的作品中看不到纷争的场面和剑拔弩张的斗争,留在读者心目中的总是温暖的回忆。80年代的水运山,对矛盾采取了回避的视而不见的态度,躲到山坡上“眼不见心不烦”,山体滑坡促使他背井离乡开始另一番生活,但是读者们也不难推测,他对目前的生活感到“幸福”,留在他记忆里的肯定不再是蛮横的嫂子和霸道的村干部。

刘玉堂的沂蒙农村小说固执地表现温暖与温情,可见,他更关注人性的美和善,善于表现农民的朴实善良敦厚,甚至对农民自身的缺点,也抱着欣赏的态度。刘玉堂的短篇小说《南泉》,分别截取了60年代、80年代的两个生活片段,展现了钓鱼台人对“艰难”的理解和态度:体力的透支可以用精神上的优越感来克服;丈夫进了监狱也可以作为女人炫耀的资本,探监可以帮助她们完成一次远行,在心目中对自己丈夫的形象完成一次再塑造。所以,身体的劳累和精神的羞辱,都可以被他们转换成一种安慰。作者在小说的结尾不禁这样赞叹:“哦,我家乡可爱的人们哪!你们可真会愉悦自己,一个个的能活一百岁!”这个抒情的结尾充分表达了对农民的同情、理解。刘玉堂本人生长于沂蒙农村,对底层农民的坚忍有深刻的体会与了解。在土地上耕耘的农民长期以来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对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困苦有强大的消化与消解能力,他们不仅不觉得苦,相反擅长苦中作乐,给单调的生活增加色彩。韩富裕、刘玉华、楚图文、水运山、刘大能耐等人在愉悦自己的同时,也愉悦了读者,使作品具有浓厚的幽默色彩。

刘玉堂作品风格的形成与他的创作经历有关。他认为“小说即回忆”[3],他最早的回忆是从1971年到某部海岛上服兵役开始的。因为想家,晚上失眠的时候就把家乡的人物反反复复地想几遍。现代心理学认为,人的大脑出于一种个体的心理自我保护,会主动压抑对不愉快的和引起内心冲突的人或事件的回忆。所以,出现在我们的回忆中的,往往是轻松的让人愉快的内容。思乡之情正浓时,对家乡的记忆自然都是美好的,因为这种回忆可以给当事人以安慰。当作者进入写作状态时,在回忆中反复出现的事件和人物可以很方便地进入作品中。因此,刘玉堂的小说多采用全知全能的叙述角度,而且往往喜欢用插叙、补叙这些叙述手法。在人物出场时,喜欢介绍与人物有关的趣闻趣事,介绍人物的经典话语的来历。这样在阅读的时候,很容易就将读者带入到一种回忆当中。第三人称的叙述淡化了对时间的依赖,更便于展示故事的场景;而补叙、插叙的使用又使故事场景中增添了时间的内容,丰富了共时化片断的纵深感。刘玉堂的小说致力于给我们讲述一个个乡土故事,故事本身就是对已然发生的事件的描述,这种描述因为记忆的特点,打上了作家的浓厚的个人印记,而在描述过程中,作者又通过叙述技巧的使用有意强化读者对回忆的认同,所以,刘玉堂的小说带有浓厚的追忆性特征。

刘玉堂曾经这样说过:“所有作家笔下的民间与乡土,都不是客观与事实上的民间与乡土,差不多都是作家观念、意识和情感化了的乡土。我所理解的民间与乡土,至少包含着这些内容:对于传统的固守,对于昔日事物的留恋,对于一种文明的追溯和衔接,还有真切的感知与参悟,幻想与浪漫。一方水土可以成长一个人的血肉,也同样可以养大一个人的灵魂。乡土作家应该有着一个独创的心灵与话语世界,温情与执着一起滋生,心气高远而又极端质朴,他的不间断的劳动被一种平凡的色彩包裹了,但他的人生却因此而变得神奇,令谁都无法复制和替代!”[1]这是这位乡土作家的乡土理想的夫子自道。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写作风格,作家也承认“这或许也是对冷酷、冷漠、冷淡等等的一种规避。乡土、乡村是乡土作家的理想和归宿,所以我每当感受城市冷漠的时候,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写一批特别令人温暖的东西,用以自我安慰和慰人!”[1]对作家来说,写作可以让他回忆到温暖,安慰自己也安慰别人,恰恰说明了刘玉堂作品的回忆性和理想性。

因为回忆的美化作用,乡土世界也成了一个理想世界。在刘玉堂笔下的钓鱼台,这个沂蒙山深处的普通村庄,俨然成了陶渊明笔下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花源,没有纷争,只有宁静祥和,没有贫困的悲哀,只有快乐幽默。他用乡村温暖抵抗着城市生活中的冷漠,在自创的乡村世界中寻求情感的补偿和满足,“生活在别处”成为了他不懈的写作动力与追求。

[1]钱欢青.作家刘玉堂专访:用乡村温暖抵抗城市冷漠[N].济南时报,2007-05-05(A19).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M].2版.北京:中央编译局,1995:778.

[3]汪曾祺.晚翠文谈[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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