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海东
爷 爷
施海东
2011年9月10日一早,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姐夫带来了我始料不及的坏消息:爷爷走了。如此突然,我挂了电话决定马上回家。在奔丧的路上恍惚中一点也不相信这样生离死别的事情还是发生在我身上了。
近年来,爷爷虽然小病缠身,但并无大碍,吃饭睡觉也不错,家人始终相信以他硬朗的身板的底子,必然长命百岁。
爷爷祖籍内蒙古,生逢乱世,六岁的时候因遇饥荒之年,随他的母亲被人贩子从内蒙古卖到山西,卖给了当地的一户人家,从此落户到我们现在的家——山西。三年后,他的母亲因病去世,九岁的他从此孤苦无亲,因离家的时候太小,家里的地址和姓氏都没有半点印象。母亲此一去,再无亲人,从此失了根,断了基。幸亏后爹不弃,粗茶淡饭,夏热冬冷,经历了灾年的饥荒,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的刀枪,解放战争时冒着硝烟挑着担子给解放军前线送过粮。在苦难和战乱的岁月中坚韧顽强的像野草一样地活了下来。
爷爷上过几天学,但还是很小就开始下地干农活。在那个年代农村固有的观念和价值观的教化下 ,他养成了勤劳吃苦的习惯,但同时又脾性暴躁。二十多岁成家立户之后,对妻子不懂关爱,有时甚至拳脚相向。以致于在我的爸爸12岁的时候,脾气要强的奶奶终于忍受不了,服药自尽,离他而去。那年他才30出头,中年丧妻,孤苦的命运再一次在他身上续写。那年爸爸已经懂事,后来给我们回忆说爷爷从此性情大变,很少再与人纠纷,也开始变得话少,沉默得像冬天的一座山,荒芜、了无生气。唯一不变的还是一年四季、每天每时、里里外外的劳作。从我懂事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对爷爷的印象就是:沉默的劳作,耕作,收获,养活了我们三兄妹以及我们一家子,从来没说过苦累。爸爸年轻的时候外出打零工,家里的几十亩田地全靠爷爷一个人打理。寒来暑往,春种秋收,换来我们全家虽不富足却能温饱的生活。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我们心安理得,不知感怀的接受了这种恩情,却从没主动过问这种无私的奉献背后他付出了何等的辛苦。
小时候,我对爷爷的年轻时代经历的故事充满了好奇。在物质和精神不甚充足的年代,我最爱的就是躺在炕上让他给我讲那些离奇曲折的往事。虽然大部分都是无数遍的重提,但每次都会在相同的故事中挖掘出更丰富的细节。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日本人占领村子期间,住在村子后面的北山里。山里无水,日常用水需在枪和刺刀的逼迫下由村人挑送。一次,日本兵们洗澡用水量大,那天轮上爷爷送水,无奈多挑了几担。领头的日本官心情好,送了爷爷两盒军用罐头,不敢不要,拿回家又怀疑日本兵下了药,不敢吃,悄悄的扔了。爷爷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能回忆起日本人当时说的几句简单的日语。在占领区这样的事似乎很平常,不伟大,不荣耀,但一介平民小夫,在日本兵一怒就要杀人的压迫下,能够隐忍着异族的压抑活下来,既离奇曲折而又饱含小人物的宿命般的悲凉。
除了耕作之外,爷爷最大的爱好就是听评书和晋剧。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花不菲的钱买了收音机,老式的收音机不能插交流电,需要五节一号电池工作。而电池当时还是昂贵的消费品,爷爷会把刚用完的干电池放在热炕上煨着,过一晚上,那些用完的电池又能神奇地发挥一段时间作用了。
那个年代,广播节目单调 ,闲下来的他就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听广播里的戏曲、评书。小时候,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坐在阳光下,端着饭碗坐在爷爷旁边,一起听中午的评书连播节目的情景仿佛一幅画烙在我脑子里,经常如电影画面般的一帧帧重现。后来,我离开家乡几年,第一次回家的时候给爷爷带的礼物就是一台收音机。爷爷很高兴,只是他老了很多,广播里也很少有戏曲和评书了。
那时,每逢乡里有集的时候都会有剧团来演出,爷爷都会领着我早早去看戏,一场不落。每年的集市都是在六月间,烈日灼人。爷爷头顶着大草帽,坐在戏台下,忘记了头顶的太阳,忘记了汗流满面。所有的注意力能集中在戏剧情节当中,聚精会神,神采飞扬。现在想来那也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当广播里有晋剧节目的时候,都会向爷爷打听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没什么文化的爷爷居然能讲解的头头是道。直到现在,偶然在哪里听到一段晋剧,心里会一沉,那种在一起看戏时时依偎的亲情会让人异常温暖,这种熟悉的乡音会让我马上想到爷爷。
受爷爷爱听评书、小说连续广播影响,我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武侠小说。但资源有限,仅有的几部也在同学间传阅了无数遍。突然有一天,发现乡里的供销社里到了一套我早已想要的《七侠五义》,仅此一套,先买先得。跟妈妈要钱,妈妈不同意,那个年代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供文化消费。知道爷爷可能也没钱,但还是试着暗暗地向爷爷求援。爷爷知道后悄悄地把我拉到他屋里,关上门,从他的炕席下小心地翻出一个手帕包,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一大堆零钱,放在我面前,面带神秘地告诉我,快去买回来。上中下三本,七块多钱,几乎花尽了爷爷多年的积蓄。那套书我从头到尾看了很多遍,也是我自己拥有的第一部小说书,异常珍惜,并在同学面前引以为傲。可惜的是,经无数次辗转借阅后,它不知所踪。
十几年前离开家乡,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他也很少跟我主动交流,过年回家也只和我讲讲过去的故事,谈谈收成。我也不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岁月的风尘侵蚀了他的面容,人越来越苍老,眼睛浑浊,耳朵也越来越背。见面的时候大声地向我打听着这一年的境况、在家住几天,哪天走,我也只是例行的讲些好听的话,让他宽心。
几年前开始,爸爸不再让他下地干活了。爷爷大部分的时间就只能一个人躺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或者坐在街口晒太阳,和老伙伴们闲聊。每次回家路过街口前我都会先望望爷爷有没有坐在那里。村里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人都相继而去,街口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少,能和他聊的人也越来越少。等到日落,又从街上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继续躺下。这是晚年的爷爷的简单生活轨迹,我现在想来其中凄凉落寞的滋味只有他自己体会和承担。
近两年,爷爷频繁的生病,精神上也有了点问题。他常说他快走了,活够了,于是戒了抽了几十年的烟,他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一样,变得任性,身体一有不适就呑下各种药片。他会记住收音机里各种夸夸其谈的药品广告,并深信不疑,催促爸爸快去买回来治他的病。 我们都明白:爷爷他想好好地活着呢。
八十年来,爷爷一直住在村子里,很少外出,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多少次带他出去看看的请求都被他拒绝。一日一餐,毫无过分要求,只要别少了小米、土豆。每逢节日,家人团聚,丰盛的饭菜他从不沾一口,他说他吃不习惯,他还说他觉得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百倍。就在去年的9月份,爷爷再次病倒了。像以前几次发病一样照样吃药打针。数天后,竟然昏睡不醒,水米不进,直到10号凌晨,在睡梦中爷爷静静地撒手离去。2月份我离开家的时候,还亲口答应他过年回来看他,想不到此一面竟是永别。
下葬后的第三天,晨曦初露,秋意初凉,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山脚下爷爷的坟前,又听到了爷爷给我讲故事……
栏目主持:耿瑜